【家】七月(短篇小说)
一、
风吹麦浪,青草幽香。在夏天,牧羊人静静地躺在一望无际的山坡上,头顶是蓝天下大片大片缓缓流动的白云,飘荡在山谷里余音绕梁的歌唱,是留存于我脑海中最为深刻的记忆。记忆里,在缓缓上升的山坡上滚滚麦浪的另一个尽头,时常站着一个人。她总是穿一身深红色衣衫。深红色,我管它叫血红。像血一样的颜色,炽烈而孤独。仿佛怕自己被这绿色淹没一样。她深红色的衣衫和天空的蓝、周围的绿以及山涧的空旷形成明显对比,像滴在画布上的一块血迹。她瀑布似的长发从天上滚滚泻下直达腰际,风一吹,随风飞扬,像极了一幅画卷。二十年来,每当我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这幅画面就会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不是七月,却是我自以为是的自己对七月最美画卷的想象。那是我对你,最完美的想象。
七月。这原本应该只是一场梦境。这场梦,却注定不会苏醒。
七月。我总是看到你,一抹血红,从遥远的一个天边出现,然后又消失在另一个天边。
二、
车辆飞驰。李梦酣睡的样子仍旧在我脑海回旋。晨起时,我取下她环住我脖子的手臂轻放在枕边。闻到她身上来自天堂的一些味道。爱和家的味道、幸福与满足的味道。这些味道充斥了我们的整个卧房,在我的血液里循环。我俯下身子,轻吻了一下这个小孩,然后摸索着起身下床。我看到七月的窗外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落在我的记忆之中。有一种微妙的无法捉摸的气息在房间开始蔓延。然后我看了李梦一眼,只见她翻了个身呓语了几句又沉沉地睡去。
这个平日里以我为尊的女人,此刻,却显得乖巧可爱。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境,每个人的梦境中也都有一个天使,每一个出现的天使都一样可爱,一样弥足珍贵。然而,当我们从梦中醒来,却发现,一切仍在梦中。
老公,我的香水在哪里?
老公,你把我换下的胸罩洗了没有啊?
老公,上月爸爸托人从法国给我带过来的化妆品你可要帮我放置好哦……
老公……
老公……
我喜欢她这样叫我,喜欢她用这样的语气。
这个叫李梦的女子,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和她结婚,会让她成为我的女人,会和她一起过日子。然而,没有人能够阻挡得了一条河的奔腾,也没有人能冻结她。七月。也是在一个七月。在一抹血红中。我和她,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我爱她。我爱这个静静地躺在那里的女子。爱她修长的手指里凌乱的纹理,爱她行走在路上听花开的声音,爱她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甚至爱她慵懒得连牙都不想刷。我爱她的一切,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在我的心底总有一潭湖水。一到七月,就被一根无形的竹竿搅动,掀起一轮一轮的涟漪,流向远方。
这面湖水,没有动静、没有声音,却清澈见底……
我得时刻保持警惕,保持心中的那面湖水不被窥视。李梦犹如一只养在军营中的警犬,嗅觉灵敏,能轻易嗅到你身上异样的气味。她又像是一个主人,有什么命令我都得第一时间坚决执行。否则,我将会受到惩罚。而李梦投过来的那种温柔近乎蜂蜜一样的甜腻却是极其折磨内心的。我爱她,所以不想让她受到伤害。不管这伤害是假是真。
而昨晚,她又轻咬着我的耳朵撒娇地对我说,老公,你果真不和我一起去看海吗,你想好了吗?七月,光着脚丫踩着海边滚烫的沙子,和最爱的人一起手牵手漫步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听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别提有多浪漫了……
我想,李梦要去看海的这个季节如果不是七月,或许我会欣然应允。
但是在七月这个季节,我要把它留给一面湖水。
我告诉李梦,亲爱的,对不起,你还是和你的姐妹们去吧!我一个大男人家的,去了只会妨碍你们说悄悄话,你说是吧,老婆?
李梦是个直接、简单而且落落大方的人。看到一个男人的表情闻到一个男人的味道她就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就像变色龙,能够随时触到环境的变化进而想好应对之策。也因此,我才被她俘虏。
李梦说,切,你别逗了,怕妨碍我们?我看你是另有安排才改变主意的吧?说,是不是和谁约会去?说着,她已经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子,用诡异的眼神神秘兮兮地望向我。
哪有?还约会呢?我说,就我,放人堆里让人捡,十个人有九个半还不乐意呢,也就你这个善解人意温柔又贤惠的老婆肯收留我。说着,我虚伪地白了李梦一眼。
李梦还是不屈不挠,半真半假地说道,你说不说,不说是吧?不说小心我没收你的小金库……说着说着,她霸道地翻过身骑到我的身上来,我毫不客气地顺着她身体的信号重重地压了过去。
李梦爱我,这一点毋庸置疑。在李梦的身体里游动的时候,我就能确切感受到这一点。我想,也许在李梦的内心深处,那里也住了一个七月,七月里也有一面湖水。一到七月,湖边山花烂漫,夏风轻抚着脸颊,别提有多惬意。于是,她就想去海边。李梦,她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梦,那个梦美丽而甜蜜,我想,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死在那个梦中,永不醒来。
我想,每个人的生活中一定都有两个七月。一个是现实。一个是梦境。一个是家,一个是童话。
三、
车辆在环城高速公路上飞驰,我降低车速,缓缓向前移动,仿佛流动在夏季的一幅画卷。我看到马路两边,人影稀少。斑驳的太阳光从高空直落下来,透过车窗玻璃打在我的额头上。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我想,无论是谁,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有多少罪孽和遗憾。这一刻的一切祈祷、祝福,怕是都能够得到应允。
我将车子停靠在马路边。点燃一支烟,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地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抬起头,看它越飘越远。
七月的都市,烈日把钢筋混凝土晒得滚烫,我靠在马路边上的一个水泥台梯上。静静地站在那里,很平和。知了一个接着一个一声接着一声源源不断不厌其烦地一直叫个不停,树叶都打着盹儿慵懒地挂在枝头。有那么一瞬间,我莫名地开始想念我的故乡了。想念我言语不多的外婆,想念我讨厌的舅妈,想念我傻呵呵十分憨厚的舅舅,想念外婆家那个院子,想念夜里的星光,想念那里的山坡,想念青青稞,同时想念的,还有深藏在记忆中的那个七月。
想念那一抹血红。那个七月。我手中的香烟还没有抽完。
七月。
什么?
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很久很久。我们上一次见面,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
七月。
什么?
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娶你,娶你做我的新娘。
好。
那次遥远的对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像游走在血液里的童话,美好、忧伤。
也许七月早已经明白,所以她答应得那么坦然。她只是不想戳穿我的懦弱,和她心底的那个关于爱情的梦幻。
七月。这个生在七月的女子。她一定是场梦境,无法触及。
四、
我来到七月里的那个后山,看到后山的一切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正是黄昏倦鸟思返时分,山体上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繁杂漆黑,远处农田里夕阳和山峦做着一天中最后的吻别。叫唤了一整天的萤虫也累了,开始收敛,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一股一股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是七月的一天,我和她选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地垄坐下来后,发现太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边挂着一块火烧云。
七月,来,张开你的手,我们一起来碾青青稞,把它碾碎,取出里面的肉。
我看见七月渐黑的后山口,一个女孩身披一身血红色,站在风中。她伸出自己的双手,两手合十,将摘来的青青稞放在两手之间,然后用力碾揉。挑出其中的肉递给我,笑了。她的笑容和她的长发一样,覆盖了我的整个梦境。
她张开双臂,头朝天际,闭上眼睛,面向山体,却一句话也没说。
七月,来,张开你的手,我们一起来碾青青稞,把它碾碎,取出里面的肉。
我似乎看到对面走来两个小孩,其中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七月。
已是黄昏。黄昏的时候,村子的上空炊烟缭绕,母亲唤孩子归家吃饭的喊叫声此起彼伏,狗娃猫娃的叫声犹如一种音符美丽动听。一切和祥而幸福。美好人间,真安静。安静得能够听到身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安静得能够闻到的清香仿佛来自童话;安静得我都想即刻死去。
我喝了一口随身携带的矿泉水,抿了一下嘴唇,感觉到童年时咀嚼到的青青稞香味,仿佛回到小时候。我抬起头来,目光所能触及的农庄上方几个屋顶正冒着青烟。我知道,那个农庄里有一个女子。然后,我看到一抹血红。
七月,来,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摘青青稞吃。
五、
七岁,我开始读小学。奶奶因病去世后,忙于工作的母亲因为无暇顾及我,在那年七月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我无法说出那里的名字。那里的麦子熟得很迟,青青稞地一片绿荫。可是第二天一觉醒来,当我看到身旁的舅舅光着膀子冲我笑时,我知道,母亲在天亮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我没哭。我知道,哭也没有用,于是我沉默。这就是生活。生活,大多时候,都保持了一种沉默的状态。所有的争斗和激烈都是假的,所有的喧嚣和繁杂都是假的,因为一切终归会返回朴素和平静。我看到舅妈像一只母鸡一样站在鸡圈旁孜孜不倦喋喋不休地指桑骂槐。她的恶劣言语让我知道,我讨厌她,我必将会度过一个艰难的假期。
然后我看到舅妈打开院子的木门,拿起一盆刷锅水随手往大门外一泼,只听刷的一声,那盆水泼在一个女孩的头上,泼得她满身都是。
那时我正坐在舅舅家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我看到在舅舅家的大门口,那里一片血红。血迹斑斑。一个女孩全身血红的装束,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玉米静静地站在这个闷热的夏季里,满头大汗。
她站在那里的姿态那么巍然,却又那么孤单。
七月,怎么又是你一个人,你哥哥呢?那个在我跟前连尿都撒不出来的家伙他上哪里去了?这种男人就应该死了才对,在女人跟前,竟然连尿都撒不出来。
七月,怎么又穿成这样出来吓人,不死都被你吓个半死。
我没有听到那抹血红回话。只是看到一头瀑布般孤单的长发艰难地行走在农村的曲里拐弯中,随风起舞。然后一转身,消失不见。
她的眼睛那么深,深不见底。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我的情绪有多么糟糕,又看到那么一双眼睛,深到让人掉下去,再也出不来,深到无论外面的灯光有多亮,也无法洞穿。在赌气早饭午饭都没吃后,我偷偷地从舅舅家里溜出来,独自漫步在村庄的河坝上,丧气地踢着脚底的斑斓石子,咒骂着在河水中游荡的鱼儿:你们都和父母在一起,你们都有家,你们那么自由地来去,你们喝水就可以填饱肚子,那么我呢?那么我呢?
那一刻,我突然想念舅妈端来放在饭桌上的大米汤。
舅妈说,你出去干什么,马上要开饭了。
不干什么,吹吹风,看看庄稼,看看风是不是把麦子给吹黄了。
我说完这话,舅妈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舅舅和外婆就笑了,笑我是个傻瓜。只有傻瓜才会告诉别人麦子是被风吹黄的。
可是如果麦子不是被风吹黄的话,一定就是被人用颜料染黄的。是这样吗?七月。
走着走着,实在走不动了,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脱掉鞋子,放在石头两侧,然后将双脚放进冰凉的河水中,感到一股刺骨的凉,渗进内心深处。这时我看到,这里的河水清澈见底,就像一个人的眼睛。路两边生长着许多高大的白杨和野草,远处的山体上,许多不知名的鸟儿自由自在地穿梭在丛林之中,在那里飞翔。
有一个时刻,觉得在这里生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也许只是路过,因为只有客人,才会有留下来的想法。
正当我移动视线,看到自己眼前的这片草地时,河水里出现一个女孩。和女孩相比,我更愿意叫她女子。因为看到她,你看不到欢乐、看不到童年、看不到记忆、看不到年纪。你能看到的,只有沧桑。
还有一面湖水。安静,没有一丝声音。却能摄人。
不错,这是个女子。一个开了像花,不开比花还香的女子。一个即使在夏日的烈火下暴晒、整天干粗活皮肤仍白白净净的女子。一个嘴唇比命还薄,头发比岁月还长的女子。
我喜欢这个女子。喜欢她像一本书,却怎么翻也翻不开的样子,喜欢她像一首音乐,却怎么听也听不到的未来。
我就那么看着她,看着这名女子站在河水中,不说一句话。
天啊,她竟然也一身血红。
很长时间过去后,我站起身来,回过头,怔怔地望着她。她很自然地蹲了下来,边笑意盈盈边放下竹笼里的青青稞,抓起一把水洗了洗脸和脖子。然后用自己修长的手指将衣服往后一拨。站起身来,看着我。
来抓鱼还是来玩水,怎么一个人呢?她问我。
都不是,我舅妈不让我吃饭,我就跑出来了,可是现在我很饿。我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往事,那些失落的、伤感或者痛楚。此文,让人猝不及防地被一点点激起最伤感的那些往事。
于是,在此文中,陶醉和痛苦都无可避免!
非常漂亮的文。
还有,这篇作品,need,他帮我指导过,也修改过。我很感谢他。
哦,故事,这认真,让我感动。
由此可见酒家的认真,铭记在心,感动在心。
祝福酒家,安然无恙。
一直,在路上。
雪雪亲。
眉姐姐。
你们要好好的,我念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