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逝
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让我对这一池肮脏的混合物失去了耐性。
(十六)
接下来的日子出奇地平静,倒显得我像杞人忧天一般胆小得可笑。小强依旧难见人影,连生哥也不知道被他带去了哪里,有时上课会听到他们喊“到”,下课就没了踪影。
偶尔碰到小妖精她便笑着用“没赚几个钱,倒是吃了几天饱饭”来砍我,我则用“爷岂是那几个小钱能买动的主”当作盾牌。只是小蝶每每听到这话脸色都会苍白起来,握着那只被她包得像粽子般的手指不撒手。
周末,许久不见的小妖精来找生哥,自然又是只看到我和小蝶在房间里。她坐在生哥床上又一次肆无忌惮地用那句话砍我,小蝶冷着脸回望过去,眼神中对妖精的埋怨已经毫不掩饰。
妖精似乎感觉到了小蝶的不快,百无聊赖地转身仰躺在生哥的床上,不住地眨着她的假睫毛,对着镜子欣赏脖颈上的金链子。那链子很亮,很粗,与老妈的项琏有着相同的色泽与质地,远远看去几可乱真。
过了一会小妖精忽地站了起来说:“不跟你们这当电灯泡了,小心着点,别中了枪。”说完这句话甩门走了。这几天生哥跟着小强跑得不见了踪影,我和小蝶的亲昵似乎把妖精刺激得有点错乱,我看着小蝶,她也正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想到小妖精一语成谶,当小蝶大姨妈过了好久也不来的时候,我们终于知道她的呕吐和嗜睡根本不是胃肠感冒。怎么办?小妖精忙得像美女战车般来去都刮着五彩风;生哥和小强找不到人,电话打给生哥,他骂了我一句:“擦,你还没到当爹的时候,能咋办?”
挂上电话,我在小蝶被泪水泡得红肿的眼睛中看着自己惨绿的脸发呆。
惶惶了两天,心里安定了下来,我和小蝶终于能用正常的思维来商量怎么把那个麻烦解决掉,小蝶总觉得自己在杀人,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做这个刽子手。有时我会侥幸地想:幸好小蝶没有像文艺片里的女主角一样跟我辩论生命与权利,没有哭喊着要保护孩子,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偷偷抽自己嘴巴。
我们每天出去跟别人打听,然后回来把消息和经验汇合。
“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星星了,她帮我问了黄毛,黄毛说药流便宜,但不安全,万一弄不干净,还得再去刮。上次黄毛好像就弄了两次。你说,如果我们也那么倒霉怎么办,那我们就得花两次钱。东哥,我们直接去刮吧,我不怕痛,真的。”小蝶说着说着小脸惨白地捏紧了拳头,与其说是安慰我,不如说是在安抚自己。
我捏着小蝶的一撮头发捻搓着,黯然无声。我知道应该安慰她,可是怎么也开不了口。惹了祸竟然拿不出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只能让小蝶承受疼痛和危险,现在的我,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
“对了,东哥,听说现在有一种无痛手术,只是不知要多少钱?”小蝶突然兴奋地跳起来。
“是吗?那我们就去问这个无痛的。”无痛两个字像是带有麻醉剂般,让我突然也轻松起来。
“可是,先进的手术,一定很贵很贵。”小蝶一下子又像泄了气的充气妹妹软了下来。
“没事,钱的事情交给我。”我说得斩钉截铁,但我心里却不知道我说的钱到底在哪里,生哥若回来还有可能借到,总不能让我去抢银行吧。
“抢!”这个字突然在脑子里跳出来,吓了我一跳,我会这样做吗,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会,还是不会???
“最近怎么很少看到生哥和强哥呢?”小蝶很善于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满脑子想着去哪弄钱的我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随口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生哥又和妖精二人世界去了吧。”
“哦……”小蝶拉长的声音表达了一种怀疑,接着又说:“星星最近很忙呢,越来越漂亮,黄毛总来我们宿舍找她……生哥倒是真的很久没见了……”小蝶语句凌乱地说着,像要睡着的样子,我却突然疑惑起来:没与生哥在一起的小妖精在忙些什么?生哥又在哪里?黄毛与她之间为了争夺生哥根本没有和好的可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十七)
晚自习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六月的雷电从远处带着隐约的轰隆声逼近过来,随着天空被闪电狂躁地撕裂,闷雷瞬即炸响,炸得人心惊肉跳。我在雷声的掩护下,找几个要好的同学借钱,我也不知道做那个血腥的手术到底要用多少钱,应该是越多越好吧。
结果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月光族的月底惨不忍睹。翻出几天前编给老妈借口要买新教材的短信,看了两眼直接删除,以她的谨慎多疑定会向她老同学求证,我又何苦自投罗网。我把双手捧在脑后故作深沉地仰头看着天花板,心里却想着怎么才能从这死胡同转出去。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壮士一去不复返……大脑里不时转出的这些悲壮、悲惨的句子,让我慨叹不已。
下了晚自习,在雷雨中披着衣服把小蝶送回女寝,回到房间,两个民工打扮的人吓了我一跳,正想跳出去喊人,穿迷彩服的大个拉着我问:“东子,有没有吃的,饿死我了。”
是小强?!我惊奇地转头望向坐在里面床上戴着棒球帽的那个人,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个脸,支在床头柜上的左手夹着根香烟,一动不动。他湿漉漉的头发露在帽子外面,一绺一绺粘在一起,好像随时会滴下水来。竟然是生哥?
看着小强气乎乎地脱着他灌了水的板鞋,我慢声说:“跟着生哥跑江湖,什么好吃的没有?”话一出口,我自己也觉得酸溜溜一股醋味,转身翻出了中午小蝶吃剩的薯片扔了过去,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不经意间就把自己对他们抛下我独自行动的不满带了出来:我怎么了,干嘛就把我孤立出去了。
“小妖精劈腿,生哥被耍了没心思吃饭,我哪能没心没肺地……”
“小妖精耍生哥,怎么耍?”我一时搞不清状况。
“没那么严重,别听他的。”生哥摘下帽子拢了下头发闷声说。
“还得多严重,人家都双宿双飞了,还找你做护花使者,你们俩不决斗死一个,她肯定遗憾自己魅力不够,增肥增得胆肥了,真该帮她的胆减减肥。”听了小强的话,我脑子飞速旋转:双宿双飞?决斗?
“小妖精和那个罗密欧?”灵光一闪我脱口而出。小强把薯片往桌上一拍骂了句:“擦!妖精就是妖精。”
在小强的骂声中,生哥手里的烟头抖了两下,掉到地上。看来小强的话里并没有掺多少水分,我脑中零散的片段在小强的叙述中快速拼接。尽管奇形怪状,但也有了个大概轮廓,加着小心问:“是不是罗密欧让黄毛帮他把妖精收了过去?小蝶说她们最近天天腻在一起。”
“妖精还用拉吗?记得第一次相遇时他们说的话吗?是妖精先在车上聊天招惹了那个罗密欧,下车还装清纯。”
“不会吧?!”听了小强的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近几日小强和生哥不见踪影,一定是在外面打听出了什么。
“生哥花了不少钱从一哥手下兄弟口中买出来的消息哪会有错!本来我们是想找一哥平事,天天让这几个小子堵在窝里囧得要死,谁知道竟打听出这晦气事,她跟黄毛一个味,混吃混喝的骚货,还有那个屌丝王涛,吃生哥喝生哥,最后出卖生哥。”听到这里,我想起饭店里的那一幕,我偷眼看向生哥,他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耐不住寂寞的小妖精不会知道,她的一切行踪都碰巧落在生哥和小强四处打听的耳目之中。
时间在难耐的安静中尴尬着,想起小妖精脖子上那条不知道真假的金链子,我忽然为生哥难过起来,他萎缩的身形让我感受到屈辱和愤怒。我若是他,绝不会这样放过妖精,可是要怎样做,我却一片茫然……
沉默中,忽然间我想起了小蝶的事,急急地问到:“生哥,手里有没有钱,借我点,我明天陪小蝶去医院。”生哥听了没出声,在兜里掏了半天拿出几张纸币,只有一张红色的毛爷爷。
“明天吧,这几天钱花得没数,明天我去卡里取,睡吧。”把那张毛爷爷递给我之后,生哥便脱了鞋,面向墙壁合衣躺下,小强嚷着:“生哥,还没脱衣服呢。”我上前把生哥湿漉漉的衣服扯了下来,他恹恹地坐起脱掉裤子,里面原本雪白的内衣裤上有着明显的污渍。生哥什么时候这么邋遢过?我心中的愤怒一下又飙升起来,就如同虔诚膜拜的神祇遭人践踏了一般,滚烫的血液在脉博中一下一下跳动,太阳穴胀得生疼,我不知道如果小妖精此刻站在这里,我会不会把她撕碎?!
夜晚在雷雨声中渐渐深沉了起来,我捏着手里的几张钞票翻来覆去把床单拧成了麻花,我听到生哥也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我一直把他当偶像崇拜着,却忘了,他也不是神,只不过是个比我大一岁的少年而已。想得倦了,雷声渐渐隐去,我带着生哥、小蝶、妖精、小强一同掉进了黑色的梦境之中……
(十八)
一片耀眼的光把我从睡梦中拉了出来,睁眼一看,清晨的阳光从昨晚没拉窗帘的窗户里大刺刺地照了进来,四下一看,生哥和小强又没了踪影,捏在手里的五百多块钱也并没有因为我的虔诚祈祷而多出一分一厘。“擦!”双手在床上用力一捶,借势翻身坐起。
打给生哥第三个电话依旧无人接听时,我远远看到等在校门口柳树下的小蝶。
“我们去吃饭!”我拽着她冰冷颤抖的手直接塞进了包子铺,我的手与她一样冰冷,急需能量与热量的补充,可是最缺的勇气谁能帮我们补充?
“东子哥,我不想吃……”她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脆弱,轻轻扫了她一眼,一片苍白。
“不吃饭哪有体力,听话,钱不是问题……”我低垂着眼睛大口咬着包子,按捺着心中的酸楚,暗骂了自己一句:真他妈没用。喝下一大口热热的粥,打起精神看着小蝶,“小蝶,无论怎样都别怕,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快点吃,吃完我们就走。”
胖胖的女医生故意用她那充满怜悯惋惜的语气夸张着自己慈悲做作的情绪,带着优越感的不屑眼神却在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我们。我们像试验台上的两只小白鼠,低头认罪般承受着她“好心”的询问。她像一只贪玩的肥猫,尽情地捉弄过后才告知我们:未满十八岁的少女须由家长陪同,或学校老师陪同,否则不予处理。
一句“死肥婆”还没骂出口,小蝶却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阿姨,求求你帮我做了吧,我没有妈妈,我爸知道会打死我的,阿姨,求求你……阿姨……”胖女人脸上的肉抖了两下,在小蝶的哭诉之下,终于收起了虚伪和耻笑,但却依然严辞拒绝。
看看实在没有希望,我拉起哭成一团的小蝶向外走去。
“等等……”胖医生看看前后没人,悄声说:“这样吧,花二百块钱,我帮你们买个成人的身份证复印件吧。阿姨是可怜你们,要不,我可不做这事儿……你们看怎么样?”看着小蝶欣喜的表情我急忙抽出两张毛爷爷递了过去,果真是毛爷爷出手,所向披靡。
“阿姨,做这个要多少钱?”
“大概三百多吧……”听得我心里一阵狂喜,这样我的钱就够了。
“我说的是手术费用,若加上彩超、麻醉、止痛、床费什么的,一千块钱足够了,用不了的。”胖医生轻描淡写的语气压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阿姨,我们没带这么多钱,先做着,我回头送来行不行。”
胖医生立时翻了脸:“开什么玩笑?现在医院是看单子说话,你不交钱根本下不了单。”停了一会又说,“这样吧,你们先把彩超做了,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
看着彩超室门口排起的队伍我犯了晕,怎么有病的人这么多?我哪里有心思安心排队,一遍又一遍拨打生哥的电话,现在能救命的只有他。拨了一次又一次,总算听到了生哥的声音。
“生哥,你在哪儿呀,快,我等着用钱呢,人家要一千。”生哥在那头急促地喘息着:“东子,钱还没来得及取,你来取卡吧……”说着断了音,却传来一阵撕打声。
“生哥,生哥说话呀,你在哪儿,我去哪找你?”
“步行街中央红,就这附近,你打个车,快点来……我操,敢黑我……”再打过去便是关机提示,怎么了?我懵了,安顿小蝶好好排队,出门打车而去。
(十九)
快到步行街的时候,隔着车窗便看到有人在打架,下了车迎面正看到人高马大的罗密欧骑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微微扬起的头不停地晃动着,双手反扣在罗密欧的手上,试图摆脱罗密欧死死掐在他脖子上的粗壮双手,略带卷曲的碎长发随着头的晃动一甩一甩地荡着,熟悉的纹理与色泽,是生哥!我转到侧面,看到生哥的脸已涨得血红,身上到处都是血迹。这血是谁的?他的还是罗密欧的?我一下红了眼,伸手从兜里掏出蝴蝶,绕到罗密欧的身后,高高举起,用力刺下,一刀、两刀……血顺着抽出的刀身喷涌出来,鲜红的血刺激着我,神勇的五虎将在我体内复活,勇猛无畏,鲜血与杀戮都是光荣的象征。
罗密欧嚎叫着想要转身,生哥反抓住他的手不肯放松,直到他无力地趴在生哥身上。
“生哥,他死了吗?啊?”看着瘫软在血泊中的罗密欧,我忽然怕起来,生哥已无力说话,掏出卡塞进我手里。
“别怕……给,把卡收好……寝号重复两遍……”说完生哥咳了起来,有血从他嘴里涌出来。“生哥……我送你去医院……”
你小说里叙述的事,莫说,在我周边比比皆是,孩子们的成长总是伴随着阵痛的,有时迷茫,有时无奈,更多的是跌跌撞撞地成长着……
小说立意好,取材好,现实性极强的佳作!堪当精品!又评为绝品,实至名归,货真价实!
赞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