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还在琢磨汽车自燃烧的问题吗？”
　　 “嗯……”他诧异地应了声，望向戚总。
　　 “那你说，我那辆车能自燃吗？”戚总端起灰绿色陶瓷茶盅，抿了口茶，又问道。
　　 “你的福特当然不能自燃了。”他不由地想到财务主任的话，迟疑了下，继续讲道：“我那辆有可能自燃，毕竟你的是进口原装，我的是国内组装的。李主任那辆更危险，他的纯粹是国产的。我这样说，可不是贬低国产货，而是就事论事，现在国产的，也太不注重质量了。”他还想说公交公司那些许久都没检修过输油软管的公交车，以及让司机参加有关自燃处理培训的事情，但不知怎么脑子里回漾出厚实而鼓鼓的信封，回漾出女儿那张满是仇恨的面靥，就没说下去。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但他丝毫没感觉到。自从和她同居，女儿就把他当成仇人，没个笑脸。
　　 戚总点点头，却没表态。放下茶盅，戚总忽然又问道：“你觉得那三家竞标的，哪家比较可靠？”
　　 他怔下神，瞟了眼戚总。戚总的笑靥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又似乎在探询着什么、等待着什么。金龙，扬子，和江淮，他脑子里盘旋出这三个品牌，不知该怎样去衡量。他避开戚总的目光，抽动下鼻孔，嗅到那股黑茶汩汩的浓香，随即打了个寒噤。
　　 “依我看，三家都差不多。”
　　 “总得有个优劣吧”，戚总听到这句话，笑靥消褪了些许：“咱们总得给大家一个交待吧。”戚总思忖下，继续道：“既然差不多，那就从服务上做个对比，我个人觉得，赵辉的服务态度不错，而且他们和刘市长的关系不错。我们公司必须要考虑到一个全面问题，不能只看片面，那样会影响公司发展的。你的意见怎么样？”
　　 他犹豫下，脑子里浮现出放在自己那间办公室里的文件袋，浮现出赵辉那瘦削的模样，努力拼凑起凌乱的情绪：“我没别的意见，戚总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只不过我认为咱们公司每辆公交车都应该检修一下，特别要重点检修输油软管，尤其是即将购置的这批。”
　　 半年前，他还不知道有赵辉这个人的存在。他坐上副总的位置，才慢慢和赵辉有了接触。他知道这个口才并不好的汽车界销售菁英有一定的口碑，很有人缘，也渐渐听到一些有关的事情，例如一直单身的黄金老贵族赵辉曾经任职于那家著名的LMEB&ABET公司，儿子刚刚大学毕业，现在和赵辉在同一个公司任职，例如有一个远在黑龙江的女强人为了赵辉不惜舍弃了事业，来到这座城市，等等。
　　 每次面对戚总，他都有些晕头转向。记得，两年前他向戚总提议更换输油软管时，只是得到一句‘我们要支持民族企业’这句话，就再没有下文。等到大概七个月前，他突然被叫进这间办公室，简短寒喧过后，问了他一大堆技术问题。当时，他考虑到屡次被拒绝的提议，就没再说公交汽车输油软管的事情，只是顺从地回答。过了没几天，再次找他谈话，就是戚总代表核心领导班子欢迎他的加入。
　　 “嗯，我会考虑的。”戚总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今晚儿没什么应酬吧，我们几个副总小聚一下，听说新开的那家蒸味佳不错。”说着，戚总自顾自地笑了：“哎呀，我们的意见都统一了，应该庆贺庆贺，再说，我们这些领导核心已经很长时间没聚了，也该聚一聚了。当然，也要叫上李主任，他管财务吗，让他买单！”戚总手一挥，就象位大气磅礴的国家级领导人。
　　 他笑了笑，脑子里浮现出她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的模样。最近，她似乎很忙，给她打电话老是占线。一次，回到家，吃饭的时候，他顺口提到这事儿，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在和同学通话。他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心里划个弧，就象一团雾，迷迷离离觉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你是不是担心邓萱？”突然，戚总腻笑起来：“唉，娶个小媳妇儿就是麻烦，你可不要被她套住了，男人嘛，要注重事业……”停了停，戚总又说：“其实，换个老婆，也属于你自己的私事，按理说别人管不着，但有些人就是喜欢拿别人的私生活说事儿……”
　　 他尴尬而惶惶地应了声，清楚戚总所说和有些人指的是谁，更清楚这是自己的一处软肋，账务主任曾悄悄对他讲过，他能进入公司领导核心全仗着戚总力排众议才得以成为现实。紧接着他眼前幻起她当初坐在三楼办公室的模样，幻起第一次和她接吻的情形，幻起自己坐在昏暗朦胧的咖啡厅里听她静静讲述那些网络故事。她有一群爱好舞文弄墨的网友，每天都在论坛里喧嚣聒噪，写点小心情，或者相互吹捧一下，或者将某位偶然闯入者批驳一番。为此他常常嘲笑她，觉得她和她的那些网友不过是在自娱自乐。想到这里，他抬头瞧向戚总，尴尬之中挟杂着些许的不满。他不希望别人干涉自己的私生活，但每次戚总都会提到她，就象一个胸膛里灌满醋意却不得不装作大度的情敌。迅即，他又不知不觉回想起出门时，她拿起手机的姿式。
　　 如果不是修总适时地敲门而入，他还会如坐针毡地坐在那儿。回到自己这间办公室，他左手支撑着下颔，盯向电脑屏幕，凤凰网首页又是安倍和钓鱼岛。他无聊地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拨打起她的手机号码，又是正在通话中。他不禁恼怒起来，恰恰那个文件袋映入眼际，于是他顺手将它抓起，抽出那几张A4打印稿，狠狠地将它们抟成一团，腰一挺，掷进办公桌旁的垃圾篓里。
　　 “去他妈的！”他轻声骂了句。
　　 接着，他脑子里又闪过修总气急败坏地走进戚总办公室的情形。他走出戚总办公室，在走廊站了几秒钟。他侧耳倾听，隐约听到修总在气恼地说着什么。至于戚总在说什么，他更没听清，只听到戚总拉长音调的嗓音。突然，李主任三个字从修总的嘴里迸溅而出，跳出厚实的实木门，钻进他耳朵眼里。他吓了一跳，忙拔腿离去。
　　
　　 被那位穿着艳俗旗袍的迎宾引导进雅间，绛红色工装的服务员站在门旁那张柜子前冲泡着戚总带来的普洱，赵辉正殷勤地为戚总点烟。姗姗来迟的他环视了眼，五位副总只有负责财务的修总没到，但修总的下属李主任却堂皇地列在其中。而令他诧异的是文员小陈居然也来了，坐在财务主任身旁。雅间里是一派热闹的氛围，他刚推门而入，就被稀里糊涂让到了里面，靠近赵辉那个位置。迅即，一个晶莹的盛满红酒的高脚杯给小陈那双纤细的手恭敬地端到面前，还有一套餐具。
　　 “对，你俩应该挨在一起，”戚总吸着软中华，玉口金言道：“正好探讨一下，小辉，这可是我们公司赫赫有名的大秀才，对车很有研究，今后你要想在我们公司取得销售业绩，还得多和他交流交流！”说着，戚总指了指他。
　　 “哪里，哪里，”他诚惶诚恐地瞟了眼戚总，小心翼翼说道：“戚总抬举我，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
　　 说过这话，他忽然觉得脸红。刹那，他觉得自己不适合生存于这种杯盏交筹的场合，虚伪而无聊，和她的那些相互吹捧的网友们雷同。他舔了下嘴唇，身子向椅背靠了靠。绛红色工装服务员将那个透明玻璃茶壶放到桌脚上，小陈赶忙拿过去，殷勤地为大家斟茶。
　　 小陈穿了套白色半透明的透视装，里面的内衣依稀可现，蕾丝，吊带和胸衣上的图案。为他斟茶时，她的胳膊无意间拂过来，他嗅到一股说不清的香水味道，这不禁令他砰然心动。他赶忙瞥了眼财务主任，李予轩正歪着身子，和负责人事的郑总低声聊着什么，而负责后勤的林总一条胳膊耷在椅背上，正和一位陌生的中年女人聊着4S店。
　　 如果不是短信铃声不期地骚扰而至，他完全能够听清中年女人的名字。戚总互为大家介绍的时候，他的手机还安静地插在衬衫口袋里，等到说起她，短信执拗地涌进来。那是她的一道通牒，让他赶紧回去。他青着脸浏览过短信，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中年女人正对他微笑，而戚总刚刚说到：
　　 “……负责我们公司的技术问题，是个汽车专家。你可不能小看，他可有副高职称，对电子方面很精通！”
　　 “哪里，哪里……”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忽然盘桓起那些体育运动员拼搏出成绩后的感谢话语，他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感谢那么多人，包括他们从没见过面的，甚至只是浪迹于某种传说之中的人物：“那得感谢戚总对我的信任……”他脱口而出这句话，脸腾地一红，就象小学生做错了事。所幸似乎没人发现，他脊梁向后挺了挺，胸部稍微远离开桌沿，竭力要隐藏起来一样。
　　 中年女人。他注意到她容光焕发的面靥。影影绰绰，他意识到她是从黑龙江来的，是赵辉的亲密伴侣。而她，也是一位黑龙江美女。想到这里，他唇角上翘，绽开一丝微笑。迅即，这微笑消逝，唇角下耷，又想到自己的女儿，以及装在信封里厚厚的一沓钞票，和被他撕毁的A4打印稿。那些不是他的钱，一张都不属于他，这令他不禁悲哀起来。迅即，他瞧向黑龙江女人，脑子里又萦绕起她的影子。
　　 和他同居两个月后，她辞退了工作，成为一名家庭主妇。离开公交公司那天夜晚，两个人坐在靠近城市中心那栋赫赫有名的旋转餐厅，在十七层楼顶，望着灯火辉煌的街巷，游动在街巷串成趟的小车，黄的前灯，红的尾灯，她和他相视而笑。那一刻，他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幸福，一次人生半途中偶遇的幸福。她压低嗓音说了句什么，举起淡黄酒液的啤酒，和他碰了下杯，一饮而尽。在此之前，他和她去过几家西餐厅，品过红酒，但她不喜欢喝，每次只喝几口，就把它丢在一边。于是，慢慢的他不再领她走进西餐厅。扎着白围裙的服务生持着厚重的刀，提着串在铁钎上的火鸡肉站到餐桌前，为他和她削下几片，熟练地从接近腹部位置的口袋里掏出油笔，在桌角上那张粉色单子划了下，走向下一张桌子。
　　 不知什么时候菜上来了；在戚总的主持下，酒也一样斟上了，每人前面的高脚杯里都注满了水晶般的五粮液，包括那俩女人。坐在财务主任旁边的小陈笑盈盈的，似乎压根儿就不惧怕即将到来的酒精会灼烧胃部。话语调侃中，大家纷纷伸出筷子，夹起菜肴。他却没有胃口，满脑子里萦绕着她的影子。就在大约一个小时前，她还满脸愠色，不想让他参加这个宴会。依稀地，他耳边似乎响起咣啷的关门声，那时他刚刚拐到四楼，防盗门就在他身后重重地摔上。
　　 酒桌上，一张张面孔迷离地映入他的视线。黑龙江女人蝴蝶般翩翩到他面前，端起酒杯，他稀里糊涂和她碰了下杯，一饮而尽。立刻，搏来一片喝彩，也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杯里还有酒。她笑着，赞着他，又迎向他身旁的赵辉。他下意识地回下头，隔着窗帘扫了眼窗外。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或者说刚擦黑，街灯将橘色的光洒进来，映在窗帘上。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不知这场晚宴会持续多久呢。戚总侧头和赵辉耳语了句什么，酡颜微薰着乜斜眼乐曲不断振荡的手机，撇撇嘴。刚开始他还满脸愠色，似乎不满意这个骚扰者，但片刻之后他脸色变了变，神情肃穆起来，赶忙一迭声道：“这一定是有人搞破坏，绝对不可能是自燃，不可能。”说着戚总下意识地瞟了他眼，声音低了下去，威严道：“你千万不要瞎说，这可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瞬间，酒桌上安静下来。他吃了一惊，扫了眼满桌的狼藉，重新盯向捏着手机的戚总。其他人也都在盯向戚总，尤其是赵辉。与此同时，他脑子里不知不觉塞进那个放在文件袋里的那十几页纸，似乎看到公交汽车瞬间燃烧起来，成为一堆烟薰火燎的废铁，不禁地隐约得意起来。迅即他又暗暗惭愧，毕竟公司的财产遭受到了损失。
　　 “唉，真叫你说中了……”将手机从耳边挪开，那只手自然而然地落到餐桌上，戚总的身子向椅背靠了靠，扫了他眼，脸上羼杂着焦灼与惶惶的表情道：“不行，我得去公司！”
　　 “这也不一定是自燃……”李主任小心翼翼望了眼他，最终目光凝聚向戚总，轻声说道：“一定是有人搞破坏，现在中国也有恐怖分子！”
　　 戚总没吭声，甚至瞅都没瞅李主任，手里抓着手机，已经推开雅间的那扇仿古门。于是，满桌的人纷纷站起来，为戚总闪开条路。他也跟在后面，走出雅间。门口，原本依墙站立的服务员熟练地转过身，浮起训练有素的笑靥面向这群人，头部微微向前倾斜，说了句什么。他看到赵辉拍了下戚总的肩膀，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加快脚步奔向吧台。一位喝得半醉的客人依在吧台旁，和那位黑西服的吧员聊着什么。四位副总和李主任神情各异地跟在戚总后面，匆匆走出门，那位恬恬笑靥的迎宾裹在旗袍里为他们推开门。
　　 “这么多菜，白瞎了……”忽然，文员小陈的嗓音飘了过来。
　　 回过头，小陈拎着乳黄色坤包和财务主任走在一起。更远处，赵辉和那个黑龙江女人站在吧台前看着手里的一张白色单据，一叠粉红色钞票和白色单据捏在一起。财务主任慢下脚步，脸色变了变，不满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吃？！”
　　 刹那，也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浮现出女儿愠色的面靥，浮现出她嗔怪的神色。他一直跟在戚总身后，想着被扔进垃圾篓里的那份文件。猛地，戚总回下头，两个人视线交错，戚总怔下神，嘴唇不禁抽搐下，握着车钥匙的那只手无力地扬起，划过头顶。
　　 “李主任陪我去，你就不用去了，好好回去休息，等我电话……”说着，戚总将车钥匙插进去，打开车门，泥鳅般钻了进去。可车门没等关严，又倏地重新推开，神情凝重地嘱咐道：“哎，你可不能瞎说，往小里说影响公司，往大里说就是影响社会秩序。而且，你千万记着，一定要维护公司领导核心，不能让群众看到我们不团结！”
　　 看到他点下头，戚总砰地关上车门，福特E350轻盈地启动，驶向宽敞的街道。他站在饭店门口，呆呆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钻进黑色外壳的凯美瑞里。倒车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贴在后车窗上红黄相间的保钓口号，国旗、汉字。他漠然地挪动视线，将凯美瑞缓缓驶到街上，脑子里又浮现出她娇嗔的面靥。恍惚间他似乎看到穿着透视装的小陈站在街边，扬起手，等待出租车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