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的同时，绿灯亮了。一脚油门，他提前于那辆别克君威驶过白线。近半年，女儿已经问他要了十几次钱，一次比一次多，学费、生活费、Apple、iPad，甚至是一次新马泰旅游。这一次则是以要做生意为名狮子大开口。他几乎不能拒绝，否则就会遭遇到一顿指责。而且他清楚，女儿的背后是自己的前妻，如果他不拿出钱，他还会遭遇到更多的事情，会被更多的流言刺中，会被指责成不负责任的父亲。迅即，他烦躁不安地又想到了她。他感觉自己就是位被背弃与被背叛的无辜者，女儿、前妻和她都试图把他搜刮干净。如果没有她，或者没有这场婚姻剧变，他早就不开这辆没有一键启动系统和倒车雷达的凯美瑞了。接着，他忽然缅怀起学生时代；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就象一杯清水，整天呆在安静而充实的图书馆里，没有这些闹心事儿。
　　 他幽幽地回想起春节后的那次同学会。他前妻只匆匆坐了一会儿就离去了，说是赴一个重要的约会。他隐约感觉到那是她向自己做出的一个小小的挑战，尤其是她的笑靥，和她的快乐，在他看来都是装出来的。但他胸口依旧酸酸的，似乎看到某个龌龊的老男人腻笑着，将一只手停靠在前妻的胸前。据说，她已经相了几次亲，也屡次分别和那些男人约会。接着，他又想到那套宽敞的住宅只有他前妻一个人居住的事实。他不能掌控她，不能干涉她，只能酸酸地幻想着某个老男人鸠占雀巢，把她和他的财产所为已有。而且，她似乎刻意宣扬离开他之后的幸福，无论到哪里都会当着别人打电话，和某位老男人聊天，这令他不禁想起当初她拒绝离婚时，哭哭啼啼的模样。
　　 “你现在有钱了，是不？”她满脸泪珠儿，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他讨厌她这样说。他的钱都是清清白白的，两套住宅都是他用汗水挣的，薪水，以及这些年在某些外地汽车制造公司兼职的酬劳，而且两套住宅又都是公交公司的福利房，他也没花几个钱。不过，她和他的某些同学一样不相信他只有那些薪水和酬劳，认定他还有隐形帐户。
　　 “你能没钱吗，”很久前的一天，他的一位几年不曾联系的同学突然来电话，问他借钱遭到拒绝后，这样说：“你们公交公司可是个好单位，而且你又和那些汽车制造厂关系那么好！”
　　 他皱下眉头。他一直很忌讳别人这样说自己，就象他贪污了多少钱一样。购买什么样的公交车，他没权利拍板，做决定的都是戚总，负责往厂家汇款的是修总，一个公交公司，一个老总，五个副总，他可是最没权利的，而且还是新科副总，才任职不到半年，他能有什么油水可捞的。
　　 凯美瑞转个弯，拐进公交公司那栋办公楼；离老远儿他就看到戚总的那辆5.4L的福特E350。公交公司早就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职位不同停车位也不同，戚总的5.4L的福特E350停在东侧，那里位置最宽阔；修总的奥迪Q3停在稍远处那侏茂盛的大榕树下，而他的则和和财务主任的奇瑞停在一起，就象一对难兄难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财务主任正在步他的后尘，婚姻也面临着破裂。
　　 “我跟你不一样，”一次，他，修总和财务主任一起陪一家外地汽车制造公司的销售经理吃饭，醉醺醺的财务主任把他拉到一边，红着眼睛，吵吵嚷嚷道：“我才多大呀，三十六，人生刚开始。你已经年过半百，还扯那些做什么？唉，不过，哥们儿，我能理解，理解，呵呵，呵呵……”
　　 看着财务主任踉踉跄跄，嘴里叨着烟，借助拍打他肩膀维持站立的姿式，他就觉得可笑。大概财务主任以为自己已经竭力压低声音，殊不知大着嗓门，满世界都知道了。那个黑色西服的服务员怪异地瞟了他眼，双手搭在胸前，转过身，佯装向对讲机另一端口说话。
　　 其实，和她同居，他一直很羞愧。毕竟她比他的女儿大不了几岁，而他和她的父母年龄又相仿，每次要她做爱他都会想起女儿，似乎自己正在乱伦。他见过她父母的相片，另一座城市的下岗工人，自谋职业者，他们站在十字路口的报摊前，身后的背景是繁华的街景，匆匆行人，一辆红色小车的前端，琳琅满目的李宁品牌店，张贴满乱七八糟小广告的街灯柱子。倏忽，他在琢磨她会不会将他的存在告诉她的父母呢。如果告诉了，他们会是怎样一个反应，厌恶，无奈，抑或其他？
　　 他不可能和她举办婚礼，甚至不可能和她去拍一套婚纱照。因为他毕竟不是邓建国，她也不是黄梓棋。正因为如此，她才口口声声担心还会有刘阳或者干露露之类的无聊女人纠缠他。每次她这样说，他都会沉默下去，脑子里盘旋起她那款白色外壳的三星4S，盘旋起每次离开家时她总会不知不觉拿起它的情形。财务主任的第二次婚礼办得隆重而热闹，他和她一起去吃的喜酒。回去后，她逼问他，什么时候他会娶她。他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积攒到一百万，什么时候就娶她，这让她闷闷不乐，整整一晚上都没理他。
　　 拎着文件袋刚走进办公大楼，就看到一位面孔瘦削的老头子怯懦而焦躁地站在门卫室前。坐在门卫室里的保安小姚看到他，立刻紧张起来，站起身，踱到走廊，盯向那个老头子。那个老头子姓孔，是公交公司退休员工，最近不知什么事常常来公司，找财务主任，或者找戚总。
　　 “戚总不在，出差了，你等了也是白等，还是回去吧。”奔向二楼时，他听到保安小姚这样说。回过头，老孔求助般地望向他。他赶紧加快脚步。
　　 “李主任不是来了吗，我看到他的车了。”
　　 “他的车？他的车昨晚儿就停在这儿……”
　　 “什么昨晚就停这儿，你这小子怎么净糊弄人，没看孔师傅这样大年龄，还让他多跑几趟？李主任肯定在，他还能走回去。”修总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板着面孔训斥保安小姚：“昨晚我明明看见他开着车回去的，不行你给他打个电话！”
　　 他瞟了眼诚惶诚恐的老孔，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加快脚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即将拐向三楼时，他挪下脚步，朝二楼财会室方向张了眼，那扇铁门紧锁着，对面另一扇褐色实木门同样紧锁着。不过，实木门旁却摆放着一个垃圾篓，不经意地暴露了什么。果然，当他登上三楼，还没到自己的办公室，就从一扇门后看到财务主任那张肥头肥脑的脸，和这张脸相对的是另一张办公桌前的女文员小陈。
　　 “挺消闲呀……”他笑了笑，说。
　　 “哪里呀，我这是躲事呢；”财务主任看到他，也笑了笑。片刻，又站起身，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小信封和一册小32开黑皮日记本迎上他：“对了，我正好有事儿找你。”
　　 “什么事？”他的视线落到小陈身上。她微红着脸俯身在那儿，捏着支碳素笔不知写着什么。
　　 财务主任走到走廊，掉头向他那间副总办公室走去。这样一来，财务主任反倒走在他前面。几步之后，他就站到门前，将钥匙插入锁孔。
　　 “什么事儿这样神秘？”
　　 “没什么”，财务主任小心翼翼地回下头，扫了眼空荡荡的走廊：“戚总说了，这个月多给你一些补助。”说着，他赶紧补充了句：“只有你们几个老总才有补助，戚总说，最好别外传。”
　　 “我知道，昨天戚总跟我说过。”他点点头，脑子里冒出林冷这个名字，以及那张躲在近视镜后面的面孔。他放下文件袋，瞟了眼财务主任手里鼓鼓囊囊的信封和那册黑皮日记本。
　　 戚总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家里冲凉。每次和她缠绵过后，他总会走进淋浴间，他讨厌女人阴道里的分泌物，讨厌浑身的汗味儿；而且，自从两个月前她接过他的一次电话，他就手机不离身，始终放在身边，哪怕是冲凉或者排泄粪便。两个月前，女儿打来电话，他恰恰蹲在卫生间里，她接的电话，两个女人隔空大吵大嚷。等他上班，女儿往他办公室打过电话，抱怨了一番，索要去五千块钱。过后，他前妻又打来电话，纠缠起来，指责他有了新欢连亲生女儿都不要了。昨天，虽然他刻意放小了水流，戚总似乎还是听到了哗哗声，所以说起的话很暧昧，还问他方不方便。
　　 “签个字。”信封还攥在财务主任手里，黑皮日记本不知什么时候翻开了，递到他面前。
　　 拿起笔的刹那，他瞅下眼睛，手抖了下。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是某件不可告人事情的共谋，觉得自己置身于一间阴暗的地下室。扔下笔，接过信封，他只掂量了下，数都没数就把它轻轻放进抽屉里。而财务主任也心照不宣地迅速合上黑皮日记本，就象稍晚合上，秘密就会被曝光，就象被抛到海滩上的鱼一样困难地张开腮部，艰难呼吸。
　　 “怎么，又要建议戚总更换燃油软管？”财务主任李文瞥了眼办公桌上的那个文件袋，信口问道。
　　 “哦，我只是觉得更换一下，安全些。”他笑了笑，目光掠过文件袋。和这个文件袋相比，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厚重多了：“而且，我总要做点事儿干吧。”
　　 说到最后一句，他笑了笑，觉得很勉强。瘪瘪的文件袋令他尴尬不已，使他想到碌碌无为这个词。鼓鼓的信封又让他脑子里浮现出女儿那张满是怨恨的脸。偶尔，他在琢磨，为什么女儿对自己会是这样一个态度，难道自己婚姻的变化还得经由她的同意吗？刹那，他又联想到前妻；经过她的四处宣扬，他已经成为过街老鼠，成为某种谈资。当然，他的女儿也不知不觉成为她的谈资，似乎女儿的基因里也染上了他风流的成份，每天不思学习，而和一个他并不熟悉的男孩子混在一起，大把大把地花钱。
　　 “别老提这样的建议，”财务主任又笑了笑，忽然闪烁其辞道：“这样领导会很被动、很麻烦的……”
　　 他没吭声。这时，财务主任的手机铃声漾满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财务主任垂头扫了眼液晶屏幕，笑了笑，说了句：“老孔头终于走了……”
　　 接着，财务主任将手机贴到耳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办公室。
　　 片刻之后，他循着财务主任的轨迹走到门口，向走廊张望了眼。几位公交公司的员工匆匆走过，隔壁计划室的小戚和常言笑一前一后走了过去。那位清洁女工蹑手蹑脚地拿着拖布揩着走廊，清洁女工瞥了他眼，她面部毫无表情，就象戴了假面具一样。他踅回办公桌前，慢慢从文件袋里抽出那页关于输油软管质量问题的A4打印稿，瞟了眼，又塞进去，然后捏起那个厚实的信封的底部，一沓粉红钞票映现于他眼前。
　　
　　 戚总的办公室宽敞，气派。记得第一次走进，还是九年前，当时公交公司办公大楼刚刚落成，他还是个工程师，只是领导核心的外围成员。九年里，戚总的办公室始终还是那间，贵重的老板桌后面是一幅泼墨山水画，桌上摆放着两面交叉的五星红旗，倚墙而设一套真皮沙发，门旁正对着老板桌的是两盆发财树，和沙发相对的那面墙则是一个实木书柜，里面摆放着一堆精装书，《资本论》、《乔布斯传》、《资治通鉴》、《货币战争》和一堆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领袖传记。恍惚之间，他想到另一个问题，戚总有时间翻阅这些书吗，或者戚总看过汽车理论的书籍吗？
　　 “坐，我们的大秀才！”看到他进来，戚总赶忙起身，为他冲泡起茶水。
　　 那是大益普洱，戚总口中最正宗的普洱。不过，他品尝不出正宗不正宗，他家里只有咖啡，而且是那种速溶的。而她也只喝饮料，或者小包的奶茶，虽然在他的影响下，她偶尔也喝杯咖啡。戚总则不同，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几位公司领导核心出去就餐，都会喝普洱，在办公室戚总亲自冲泡，到饭店就交给服务员。
　　 “我们又好久没聚餐了，等哪天聚一下，交流交流。”戚总坐在那张宽阔的单人沙发上，斜着身子对他说。
　　 “好呀……”
　　 冲泡好的普洱颇象1982年ChateauMargaux的颜色，令他的胃猛地痉挛起来。他不止一次喝过ChateauMargaux，年份并不相同，但都是和戚总一起喝的。在戚总家客厅，有一个实木酒柜，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名酒，ChateauMargaux并不是最好的，只是其中一种。据说，每天清晨戚总都要喝上一杯，以软化血管，达到保健的目的。他下意识地捂了下腹部，片刻，痉挛症状消逝，他舒了口气。自打他出任负责技术的副总以来，常常和戚总聚餐，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楼上在她旁边呕吐不停。头几次，她扶着他，让他扒着马桶吐，然后再把他扶回床上，拧干一条用温水清洗过的毛巾敷在他头上。再后来她只将他扶到卫生间，然后站在外面，等他吐完了，任由他自己回到床上。
　　 “以后不要喝这么多了！”某天清晨，他头昏脑胀地醒来，走到客厅看到她躺在沙发上，她警告他道。
　　 其实，他已经清楚她的厌烦，夜里醉醺醺地敲开门（当然，敲了半天才敲开），她就满脸不高兴。经过客厅，他朦胧地看到那款白色外壳的三星4S液晶屏幕还闪烁着光芒。他哦地一声想要呕吐，她忙厌烦地推了他一把，嘴里嘟嘟囔囔着不要碰她和不要上床的话，对他再不理不睬，不管他有多难受，只顾得坐在客厅里玩微信。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念起前妻和女儿。面对他喝醉的情形，女儿大概和她一样，满脸厌烦，就象他做出多么丢人的事情。而他的前妻却次次都耐心地为他擦试身体，给他揉额头以缓解醉酒的难受，甚至还会为他冲一杯热气腾腾的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