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女儿的手好大一会才停住哭声，摸了摸女儿的头说：“你瘦了。”
　　 病房的人都投来惊异的目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三叔提着饭盒走了进来，三妹笑着迎了上去，接过饭盒给父亲喂了起来。
　　 幸福回到病房时人很多，三妹一个个地介绍给幸福，幸福一一问候，掏出烟每人一支，把烩面拿给三妹。幸福感到自己太多余，多余地没地方站，看到三妹的叔和姨，一个个挤眉弄眼，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地被人品评，被人议论。他们不明说，用眼神对话，用神色议论，用肢体端详，使幸福不好意思地走出门外。他不管这些，也不管自己是个什么，只想顺利地把三妹娶回家，就是打他两个耳光，骂他的先人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心，再要一万也绝不含糊，倾家荡产都无所谓。
　　 他摸了摸母亲给他的三百元钱，觉得它老实地呆在贴心的兜里，怎么去花，怎么去讨好三妹，这个问题太难。他从家里出来就想，直到现在还没想到一个办法，这个问题一直缠在心上。想到这里，他急步走下楼梯，来到街上看着街上来回走动的女人。
　　 十月的风从街面上吹过，里边夹杂着树叶在行人的脚下一拌又走了，像个急匆匆的过客。太阳暖暖地投下光线来，使行人不断地增多，使出租车不断的飞奔。人们穿起毛衣毛裤，有的女人穿起靴子，在路上发出嚓嚓地声响。特别是有些不像话的女人，毛衣太长，夹克衫太短，靴子和毛衣之间那些部位，透过丝袜特白，好像是大腿上的肉。
　　 幸福看到这里，脸红了起来，要是给三妹买上这身衣服她愿意穿吗？他看了好大一会才走上楼去，不知三妹的亲戚走了没有，她父亲的液体还余多少。
　　 当他推门走进去，亲戚们一个也没走，看他进来，脸上勉强地露着笑。三妹的姨拉起三妹说：“去吧，幸福在病房没事干，你和他去街上买身像样的衣服，我娃长这么大了也没好好到市里转转，快要结婚的人了。”说完推着三妹，好像一刻也不让她呆。
　　 她擦了眼中溢出的泪花，好像外甥女送给了妖精，永远地，彻底的消失，再也难以相见似的。三妹眼睛也湿润了，拉着姨的手，苦笑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在场的人都清楚，无奈的说：“去吧！”
　　 日月是个不老的过客，它不管人间是喜是悲，也不管你在做什么，依然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人都说斗转星移，潮起潮落，但是，变的是时代，来了去了的是人。幸福和三妹结婚后，日子很快红火起来，连母亲也高兴地合不上嘴。
　　 三妹也执扭过一阵子，使幸福坐卧不安，总跟前跟后，给老丈人家干活，不论遇到什么困难第一个冲上去。三妹在娘家呆几天，他也呆几天，总怕三妹飞了，或者有人教唆。
　　 丈母娘看到幸福老实的样子，以及干活卖力，踏实劲便对女儿说：“女儿，这娃不错，相貌难看人很实诚，给他点好脸色，好好过日子去吧！他对你好是福。”
　　 三妹结婚几个月，幸福从没有为难过她，三妹也没让他沾边。母亲让她给幸福点好脸色，她一下子想到那事上，不由得脸红了。母亲搂过女儿，在她身上拍了拍说：“母亲是过来人，啥不知道，男人要的是脸，也要身，两样缺少一个夫妻的日子就难过了。”
　　 三妹听了母亲的话，也想起前后用去幸福家三万多元钱，难道自己是金子做的，别人要个媳妇最多花上两万，都是人。从此，她才下定决心过日子，伺候婆婆，孝敬丈夫。
　　 幸福自从三妹让他进被窝，搂抱在一起才觉得真正结婚了，多半年来，他的心一直悬在空中，今夜“咚”地落下来，把炕砸踏了，两个人滚到另一边，听着鸡的鸣叫，才慢慢地进入梦乡。
　　
　　 8
　　 春天的大忙刚过去，大队就组织人载电杆，准备通电。幸福把衣服都弄扯了，腋下的针线开了，露出红红的绒毛。他刚从电杆上下来，急急地帮助拽高压线。
　　 当他家挂上灯泡，照亮屋子和院子时，他高兴地跳了起来，抱住三妹不知说什么好。他和三妹商量了几个晚上才决定出售麦子，抱回一台电视。
　　 母亲的耳朵聋了，说一句话爬在耳朵上说半天，她才反应过来看你说话的口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电视的事就这样决定了，无须给老母亲说，太费劲。沟里的林带慢慢地长了上来，快要到幸福家的门前。这些树木特别茂盛，把沟洼和硷变成绿色的海洋，风一吹绿色的叶子哗哗地动了起来，十分好看。
　　 电视刚买回来，三口人老爬在电视前，连晚饭也边吃边看。要使在塬上，前几年就有这玩了，这里像得到宝宝一样，还惹来下边的人，晚上看到半夜。
　　 母亲和三妹看电视，看着看着就捂半边脸，笑着回头对三妹说：“电视里的人都没脸，穿那么少敢往大街上跑，既冲天又冲地，这些女人不怕遭罪吗？”
　　 三妹淡淡地笑了笑说：“时代变了。”
　　 “什么？肚带变了，奥，肚带变了，毛驴不用全扎到人的腰上，腿上。”
　　 老太太还在念叨，惹得三妹笑得死去活来。幸福走进门不知她们在笑啥，看到母亲也跟着笑，心里舒服极了，觉得这才是一家人。婆婆看三妹不笑了，像想起什么似的给幸福说：“你出去，我有话给三妹说。”
　　 幸福摸了摸头，不知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神神秘秘的。母亲看幸福出去了就爬在三妹的耳边说：“结婚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怀上吗？是不是我娃没本事。”听到这话三妹脸刷地红了，不知说什么好。母亲还穷追不舍，她只能吱吱呜呜地向婆婆道实情。
　　 一台推土机死命地吼着，卷起厚重的土堆向沟边，把土推下山崖。小山包一点一点地被削下来，露出几米宽的毛坯路面。后边一台推土机还在向宽的扩展。装载机伸出明亮的铲，连平带推，使路面更加平整。县公交局的施工人员正在紧张地指挥着。另一个山头上，有很多人在破山，土滚下沟底，飞起老高的土雾。
　　 幸福赶集回来，一边走一边看，不知他们把这条路修向哪里，想问个熟人，找了半天都是陌生面孔。向前走了几步，看见大队主任和文书向他走来，上前便问：“这是往哪儿修。”
　　 “往你家呀！”他哈哈地笑着说：“我家既没有金矿，也没银矿，又没企业。”
　　 “这是真的，咱们村上的万亩林就在你那儿，沟底还要修水库，搞养殖，是省里重点扶持项目，别看全是土山包，将来就成金矿了。”听到这里，他放眼望去，那些小旗一直绕山插了下去，快到门前的平缓地带没有了。他知道这个消息后飞跑着奔回家，进门就喊：“咱们这里通大路了。”母亲和三妹看到他那样子以为中了邪。
　　 从此，山弯里不平静了，机器的轰隆声整夜不息，工地上亮着灯，人们吵闹着，连山鸡野兔都爬在对面的山上看，觉得自己的领地遭到侵占。机械的眼睛像两把利剑一样穿透夜幕，来回地扫视在对面的山梁上，偶尔，这光柱也刺进幸福家的院里，惊起狗站在院子里看，鸡呱呱地叫。
　　 路在向下延伸，越来越近的工地上，遇到休息或者下午收工，都来到幸福家喝水，坐在门前的大树下纳凉，还买鸡，买鸡蛋，知道他家的这些东西是纯绿色食品。还有的小伙子和工人借机在袁三妹的脸上瞄几眼，想不到在这个山窝里还有这么强的女人。看到渐渐隆起的肚子，熟了的人有意问：“你吃的啥？几天不见就胖成那样。”
　　 三妹笑了笑，红着脸说：“你还小，以后会知道的。”这人哈哈大笑说：“我娃都几岁了。”幸福正在忙他的烤烟，这人进入烟楼边的小房，看见他正在烧火，一边看温度计。三妹从屋后的树上摘了半筐梨提过来，来到场边的烟楼，让幸福和那人吃，那个人站在场上喊叫同伴。一会儿，五六个人走了过来，就在筐边吃着梨，一边问幸福的家庭情况。
　　
　　 9
　　 幸福自从娶了三妹，地里庄稼连年丰收，鸡猪也兴旺。每年杀一头猪做腌肉，另一头卖掉。三年的紧日子里，两年的烤烟都卖了好价钱，不但还清了外债，家里也有了积蓄，还买来一辆农用三轮车，一下子减轻了劳动强度，连两个哥嫂也常下来看母亲，看幸福家的日子。
　　 三妹看到幸福种烤烟那辛苦费劲的样子，决定不让他再种了，觉得太费心。她说：“咱们不种烤烟，养上一二百只羊。这里遍地是草，只要你勤快，圈养起来不太费事，把栽上树的地方全洒上苜蓿，树木成林，树下的草喂羊，还享受国家补贴。再养些猪鸡，总比在地里寻钱容易。”
　　 幸福听到这话，心里才亮了起来，高兴地抱住三妹亲不够，直到把她的脸亲痛了，三妹才推开他，他又爬到炕边看熟睡的女儿，女儿正在笑，笑得咯咯地，还撅起小嘴想哭，好像哭和笑就在转眼之间。
　　 正当幸福转变了思想，转变了观念，很起劲的干了一年多，觉得日子像初升的太阳一样，一个人唱着戏一边给羊喂草。突然，看见小姨子骑着自行车哭着飞奔下来，进门就给三妹和幸福说：“爹又不行了，有十多天一直疼得在炕上翻滚，他不让我给你们说，让他死了算了。母亲也没办法，我只能来，看你们有办法吗？上医院就要钱。”
　　 三妹听了眼泪都出来了，哭得跟泪人似的。幸福说：“哭啥里，赶紧找存折，先把父亲送往医院。”三妹听了幸福的话，擦了擦眼泪才去拿存折，幸福去摇三轮车。一会的功夫他开着车拉着三妹和他的妹妹，向山上冲去，身后扬起很高的土雾。
　　 他们知道父亲的病，如果再复发就会有生命危险。心脏不好，肝又有毛病，两个合在一起不是一般病。上次治疗时就准备切除少部分坏肝，经过商量院方认为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如果实在不行再手术。谁知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恢复得很好。时隔多年，突然又疼起来，到底是不是肝和心脏谁也说不准。
　　 三妹想到这里，默默地祝愿着，只要不是心和肝，别的病都好说。她坐在车上，觉得三轮车跟飞一般，就起身爬在幸福的耳边说：“不要太着急，安全要紧。”幸福听到这话，速度慢了些，耳边的风依然嗖嗖地刮过，掠的头发生疼。
　　 幸福觉得他家离丈人家太远，十里多地怎么也走不到。他非常了解三妹，更了解她此时的心情，谁都有父母，恨不能一下子飞到她家，拉上岳父急速地到达医院。
　　 幸福直接拉着三妹和他的父母直奔医院而来。他知道县医院白费时间，从设备到条件没法比，为了节省时间，他催着三妹和母亲，不要带什么，只把父亲扶上车，挂挡就走。母亲看在眼里，觉得幸福这些年出息多了，虽然话不多，句句都在点子上，想到这里，回头看看三妹。
　　 三妹也看到幸福果断的样子，还凶了母亲，直接上市医院，觉得他比结婚时强多了，妹妹来哭着说了父亲的病，她得先看幸福的反应，谁知他不假思索地叫我去拿存折。母亲为了省钱要上县医院，而他谁的话也不听，直奔大医院而来，觉得自己活得还可以。
　　 父亲太可怜了，母亲也很不幸，跟了父亲，以前挨打受气，后来好了却得了病，不是幸福家给得那两万父亲早就走了，不会活到今天的。结婚时，幸福家还给了她家八千，一共合起来花去三万多块钱，也欠了外债。如果这次能救下父亲，这个家还可以勉强支撑，如果救不下，母亲又该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看着父亲，好像又疼了，他闭着双眼，呀咬得死紧，脸面部肌肉都在收缩。她惊慌起来，拉住父亲的手，觉得他的劲很大，把她的手捏得生疼。母亲流着泪说：“他爸，坚持着，一会就到医院。”
　　 他们来到医院，医生粗略地检查了下就让推进急救室，接着涌来好几个医生和护士在急救室里忙碌着，像打仗一样，一个个地向上冲。
　　 过了好大一会，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出来问：“谁是刚送来病人的家属？”三个人一下子围住医生，医生让他们推着袁天宝去做B超，随之，各种检查一直延伸到黑夜才停了下来，将袁天宝移入病房，挂上针他才缓过神来。他们才缓了一口气，余下的就是血常规和尿，粪便的化验，这得明早才能进行。这时，他们都觉得饿了，三妹和母亲坐在袁天宝的床边，脸已白透了。
　　 幸福急步走下楼去，病房里的袁天宝突然又扭曲了，三妹和母亲跑出门去找医生。医生过来看了好大一会儿说：“你们准备后事吧！这里只能维持几天。本来，我们暂时不想告诉你们，等检查完了再做决定，谁知他的病太危机，不给我们踹息的机会。”
　　 这好像是最后通牒，母亲和三妹在过到里听了医生的话，母亲一下子软了下去，坐在地上，像一堆没骨头的肉。三妹怎么也拉不起来，呆呆地，像瘫了一样的母亲，过了好大一会，两行泪珠才从眼中滚落下来。
　　 幸福知道后来到医生办公室，详细地问了病情和维持的时间，像霜杀了的茄子似地耷拉脑袋，默默地走回病房。
　　
　　 10
　　 幸福和三妹埋掉去世的老丈人，就急急地回来，抱起在场边玩的女儿，准备看羊和猪。三妹从羊圈边走来说：“都很好，大哥很尽心，咱们该给人家送点礼物，虽然是亲兄弟，总不能没情意，以后有啥事也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