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的一番讲述，并没有消除青岚心中的芥蒂。父亲的那些不可思议的行为在她心里烙下了深深的伤痕，令她难以释怀。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一所中学教书，父亲对我说：“秋兰和冬兰就交给你了，你负责供她们读书。”
　　 我体谅父母养育我们四姊妹的艰辛，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我把两个妹妹从乡下转到县城读书，学费和生活费全由我包揽。
　　 毕业的第一年，我一个月只有四十九元的工资，二十元给父母贴补家用，剩下的二十九元勉强够兄妹三人吃饭。第二年开始一个月五十四元，依旧是给二十年给父母。我先后谈了几个对象，最终都因为我家穷，拿不出礼金而作罢。
　　 四年后，我与同事青岚相爱。我们省去了所有世俗的仪式，只领了一张结婚证。
　　 起初，父亲很高兴，连连称赞我有本事，没花一分钱，就娶了一个大学毕业的媳妇，拿的工资跟我一样多。
　　 很快，父亲就失望了。在他心目中，青岚与我结了婚，就是他陶家的人，她的工资理所当然要交给他这个做公公的统一支配。而实际上，不仅青岚的工资不交给他，我那二十元也不再交了。
　　 “你小子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算是白养你了，白送你读书了。钱都给你老婆管住了，那还不是肥了她娘家。”
　　 “爹，你别无凭无据乱讲。青岚没有嫌弃我穷，已是难得。我们白手起家，还要供两个妹妹读书。你和母亲现在还可以养活自己。以后年纪大了，我们自然会赡养你。”
　　 父亲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从那时开始，每个月十六号，母亲必定到县城来要钱，不是说要买油盐柴米，就是说要买猪仔鸡仔鸭仔之类。这是父亲的狡猾之处，什么事都让母亲出面，他躲在后面出主意。青岚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从来没让母亲空手回去过。
　　 结婚的第二年，我考上研究生，青岚攒下一百元准备留给我上学。
　　 七的一天，天气很热，母亲风尘仆仆从乡下来到了县城，一进门就哭哭咧咧：“你爹生病了，又吐又泻，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你这里有钱吗？”
　　 我征询的目光落在青岚脸上，青岚支支吾吾地说：“我攒了一百块留给金宝上学，要不先拿去用吧。”
　　 母亲即时破涕为笑：“青岚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
　　 母亲走后，我不放心父亲的病。恰好有一辆便车，我就搭车回家看父亲。
　　 在村口下车，我看到晒场上围聚了一群人，叫喊声不绝于耳：“加油！加油！”我好奇地走上前去，看见父亲正跨着弓步，和一个后生手掌对手掌在比试力气。
　　 父亲不是生病了吗？怎么——我瞬时明白过来，心里不是滋味。
　　 我后来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了青岚，青岚非常生气，说：“你父母才五十多岁，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从我们这里弄钱。你马上要去读研究生，两个妹妹读书的费用我可负担不起。”
　　 可是，父亲一口咬定他没钱。两个妹妹本来成绩就不好，对读书也没多大兴趣，就此辍学回家。父母因此对青岚极为不满。两个妹妹回家后天天干农活，生活不如意，心里也对青岚充满了怨恨。
　　
　　 六
　　 我读研究生的第二年春天，青岚怀孕了。
　　 我得知青岚怀孕的消息，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连夜写信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父母，让父母去县城看青岚，代替我好好照顾她。
　　 端午节那天，母亲终于到县城来看青岚了，带了两条自家菜园地里出产的新鲜黄瓜，还用破袜子筒装了半斤左右无盐无糖也无香味的炒米粉。母亲到的时候，将近中午，青岚还没下班，岳母正在做午饭。
　　 吃午饭的时候，桌上只有三个菜：一个煎豆腐，一个青菜，还有一个就是清炒黄瓜。
　　 青岚回来后埋怨岳母，怎么不去买点肉来。岳母没好气地说：“自己的婆婆又不是外人，碰到什么就吃什么。你婆婆特意从乡下给你送来两条黄瓜，肯定是稀罕物，让她也尝尝。”
　　 母亲听出岳母话里有话，脸上有些挂不住：“我俚乡下穷，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来给青岚吃。家里的母鸡孵小鸡了，连鸡蛋也没有一个。”
　　 青岚留母亲住一晚再回去，母亲说：“冇这个福气啊，家里养了一头猪，还有一个老倌要伺候。”
　　 这时，母亲的手在裤兜里着急地摸来摸去，嘴里自言自语：“哎，去哪里了？早晨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会冇了呢？”
　　 青岚问：“妈，你在找么得？”
　　 母亲不自然地说：“我早晨放了五块钱在荷包里，可能又给小偷扒去了。”
　　 青岚从钱包里抽出五元钱给给母亲，“妈，你怎么老是碰上小偷呢？下次谨慎点啊！”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你出路费。”母亲接过钱，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青岚的预产期还差半个月，我请假从学校回来了。做B超的医生说，孩子头颅大，可能会难产。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和青岚要求剖腹产。我父母知道动手术的日子，可是那天，他们没来，只有我、岳母和青岚一个同学在手术室外等候。
　　 孩子生出来有八斤多，眼睛透亮，眼珠滴溜乱转，皮肤白白的，晶莹如白玉，一点不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倒像是养了一个月的孩子。当天晚上来了暴风雪，天气温骤降到零下八度。大雪堵塞了交通，县城通往各乡镇的班车都停运了。直到七天以后，青岚出了院，交通恢复正常，我才买了鞭炮回家报喜。
　　 父母说他们怕冷，打发冬兰跟我一同回来，帮忙干活。我对做家务一窍不通，甚至连自己吃的饭也不会做。这些天以来，青岚和孩子都靠岳母照顾。六十几岁的岳母每天在家里和医院之间来回跑三四趟，冰厚路滑，幸好没有摔跤。
　　 冬兰在县城过了一晚，青岚便打发她回去了。青岚说：“你回去告诉爹娘，如果他们认这个孙子，就来看看。不然，过春节我不会带孩子回去上家谱的。”
　　 第二天，父亲来了，说着说着，竟和岳母吵了起来。
　　 岳母说：“你就一个儿子，结婚三年才生了一个孙子。如果是别的爷爷奶奶，不知道有多欢喜。可你们竟然不闻不问！”
　　 父亲说：“不是你在管吗？如果你不管，我们自然会管得好好的。”
　　 “你们管，他娘俩早就饿死冻死了。”岳母气得发抖。
　　 “我送儿子一堂书，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这几年就只混了一口饭吃。这个家全成了你们母女的。”
　　 岳母拍案而起：“你说话还凭不凭良心！这个家除了几件旧家具，还有什么？你儿子读研究生，工资只够他平时的生活费，来去的路费、衣服用品都是青岚出钱，寒暑假他也是吃青岚的。孩子出生，所有费用都是青岚一人承担，你们做爷爷奶奶的连一寸布也没有给孩子。亏你还好意思驮着卵头活在世上！”
　　
　　 七
　　 转眼到了年关，我放寒假回了家。
　　 “父亲让我们带孩子回家过年，正月初一要上谱。”我有些心虚地说。
　　 “我才不去呢！要上谱才晓得他有一个孙子。”
　　 岳母在一边劝导：“青岚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给了金宝，就是陶家的人，孩子就是陶家的后代。不去怎么行呢！”
　　 为了顾全大局，青岚还是跟我一起，冒着严寒，带着出生刚刚四十天的儿子回家过年。
　　 我们是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到的，家里上午刚刚杀了年猪。
　　 刚到门口，母亲笑着迎上来，“哇，我的孙宝宝来了！看，长得多精神，跟金宝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来抱抱我的孙宝宝。嗯，挺结实，像有三个月大。”父亲抱着孩子，对着旁边一个木制摇篮说，“金宝写信说要给孙宝宝准备棉被和摇篮，我都搞好了。”
　　 “谢谢爹！天气冷，现在就让宝宝睡摇篮吧。”青岚拉开棉被，随手一摸，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川字。这哪是什么新棉被呀？又薄又硬，被套也是用旧窗帘缝制的。这是想冻死我的孩子呀！青岚很清楚，我家别的东西没有，但决不缺少棉花和布料。这里是棉产区，家里的大棉被都有的是；家里有喜事，送布料是这里的风俗，两个妹妹出嫁，亲戚家送的布料一大摞，都是母亲收起来了。一股怒火直冲青岚的天庭，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父母对她有天大的仇恨，难道她的儿子不是他们的孙子？世界上小气的人多的是，但这么没有人性的爷爷奶奶恐怕很难找到！他们难道没有想过，出生才四十天的孩子有多么娇嫩？如果冷病了怎么办？
　　 “怎么啦？”我见青岚的脸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可能是晕车吧。”青岚不想把事情闹大。
　　 她从父亲手里接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脸颊去触摸他粉嘟嘟的脸，心中充满了做母亲的幸福和自豪。
　　 吃晚饭了，我说：“把宝宝放在摇篮里吧。”
　　 “不，我抱着他吃。”
　　 饭很硬，看得出是中午的剩饭炒的；菜有两个，一个是白菜炒猪血，也是中午剩的，另一个是一碗小鱼，冷的。我倒没什么，吃得很欢。
　　 青岚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说她没胃口。她后来私下里跟我说她的嘴巴被岳母惯坏了。自从知道她怀了孕，岳母就丢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一心一意伺候她。她妊娠反映很厉害，闻到饭菜的味道就恶心，吃什么吐什么，常常把胆汁都呕出来。岳母千方百计为她做可口的饭菜，倒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她喜欢吃的小菜，比如酸豆角肉末、豆豉爆辣椒、麻婆豆腐之类。孩子出生后，为了催奶，每餐不是鸡汤就是鱼汤，晚上还逼着她吃一碗面条，里面卧两个荷包蛋。岳母说这样孩子晚上就有奶吃，不会哭闹。
　　 晚上我跟父母聊天，青岚早早地就带着孩子上床睡觉，她说不想让孩子睡在冰冷的摇篮里。差不多半夜我才过去睡觉，这时候孩子正哭得厉害。
　　 “奇怪，宝宝是不是不习惯陌生的环境呢？”
　　 “不是。是饿了。”
　　 “饿了就喂奶呀！”
　　 “刚刚喂了，没什么奶。”
　　 “怎么会没奶呢？”
　　 “你呀，真是书呆子，啥都不懂。你想想我晚上吃了什么。”
　　 “对啊，我真是白痴的可以，竟然没想到你要喂奶。家里不是杀了年猪吗？晚上怎么也不做点新鲜肉吃？我去说。”
　　 我出去了，不多一会，端来一碗肉汤，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
　　 第二天，儿子开始拉肚子。正月初一孩子上了谱，初二一大早，青岚说什么也不肯在我家住下去，我们一起带着孩子去了岳母家，一直住到开学。
　　 临走的时候，青岚故意把那床“棉被”也带走了。几天后，她拆开让我看，里面根本不是棉花，是破旧的人造棉。我气得一拳砸在桌上，恨得牙齿直痒痒，当时我真是连杀父亲的心都有了。
　　
　　 八
　　 父亲重男轻女，从小最看重的是我，有点好吃好穿的都是优先我，把我当成他的命根子，他常常说：“崽就是命，命就是崽。”但自从我跟青岚结婚以后，我总是站在青岚一边替她说话，他对我就一肚子的意见。这时候他转而喜欢金兰，因为金兰被他洗了脑，什么都听他的。
　　 金兰比我晚参加工作一年，当时一个月才三十几元钱，她从中省出二十元给父母，自己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舍得买。跟建平结婚以后，金兰依然把工资的大部分给了父亲。建平对此颇有微词，金兰却说：“我的工资我做主。我还没要你养呢。”
　　 金兰结婚的当年就生了一个胖小子，满月后回了娘家住。第二年正月，建平从单位借来一辆车接金兰母子回去。
　　 父亲不仅不让金兰母子回去，还拦在车前挡住建平。
　　 “今天你不把金兰这两个月的工资拿出来，我就不让车走，除非你从我的身上压过去。”
　　 建平强压住怒火，“您老人家讲点道理好不好？以前金兰的工资都给你，我也认了。现在孩子出生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多，我一个人的工资根本就不够用！”
　　 “我生的女儿，送了她的书，她赚的工资理所当然是我的。你白白得了一个老婆，她还帮你生了儿子，难道还要她来帮你养儿子？”父亲说得唾沫横飞，头头是道。
　　 “岳父大人，我同金兰结婚，给了您聘礼和酒水钱，您连一分钱的嫁妆也没办，酒席也没办，这些我都不跟你计较。可你说金兰的工资都该归你，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记得您说过，青岚嫂子进了您家的门，就是您家的人，她的钱应该归您管。”
　　 父亲气急败坏，大声咆哮：“你，你这个孱头！你给我滚！我让金兰跟你离婚！”
　　 那一次闹得金兰几个月没去上班，两个人差一点就离婚了。后来还是我和青岚两边做工作，建平才请人把金兰母子接了回去。自此，不仅翁婿之间关系紧张，建平和金兰夫妻之间也是貌合神离。
　　
　　 九
　　 父亲在城里做了五年门卫，因为年纪大了，单位将其解聘。我吸取上次的教训，不敢让父母住在家里。本想把父母送到乡下，没想到金兰把他们接到了她家中。父母当然求之不得，建平也默许了。
　　 父母在金兰家一住就是十年，我每年将生活费按时打到金兰的账号上，偶尔打打电话，得知父母的身体还不错，也就放心了。每年暑假带着青岚、儿子去探望一次，住三四个晚上。也许是距离远了，青岚和父母之间的关系表面上还过得去。
　　 两年前的春天，母亲犯脑溢血。我请假一个月，伺候于母亲的病床前，每天两点一线，在金兰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走。金兰身体不好，不能太累，每天吃过早饭她去医院换班，让我回她家洗个澡，然后睡一觉。中午我便去替换她，让她回家吃饭，然后睡午觉。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真正了解她与建平的夫妻关系极不正常，两人几乎没有交流，经济上各自为政，金兰负责吃饭方面的开支，其它的事都由建平一人承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