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泽国的闻人(散文)
泽国里,如果有选举,那闻人之冕,大约非泥鳅莫属了。上至耋耄老人,下至黄口小儿,问起泥鳅,皆如数家珍。
家乡有谚云:“天上斑鸠,地下泥鳅。”可见泥鳅乃村野美食,地位不低。
而故乡所处之地,河道密布,阡陌纵横,正是泥鳅旺生之地。春风乍起,柳吐眉叶,沃土下这种生物,也驿动了心,四处歌舞。
春天的泥鳅如非洲难民,皮黑、肚瘪,光滑似油珠,在活水里积极,上下翻飞,如风中女孩子的小辫。因为瘦如枯枝,不为捕捞者青睐,常常在网里噼啪乱窜,仅拇指大的会丢入渔篓,寻常的,皆放弃不取。有的丢到岸上,泥鳅就“哧溜”一下,钻入草丛中不见。捉者也任它自由,很少会花时间去寻找。所以走过湿漉漉的田间土路,泥浆里,常看得到这些老兄,身体粘着杂叶干土,伪装了,在那里孑孓而动。
初夏是泥鳅的旺盛期,刚插了秧苗的田里最多,便有许多人,下湖畈钓黄鳝、捉泥鳅。手段一般有二:一是放鳝笼,二是用竹钳。鳝笼为细竹丝编织,模样近似肥口小肚的长柄南瓜,中间的铁丝上,插点鱼肉作饵料,置于黄鳝洞口。黄鳝比较牛逼,以为天上掉下个盛宴,直鼻直脸进去饕餮。安知是个陷阱,进去容易出来难,只好做了俘虏,关进竹笼里,进去也不老实,在那叽叽歪歪钻动,诉说它不幸上当史。也有捉到蛇的,模样有点恶心,大都一石拍死,不得善终。
竹钳模样近似园丁整枝剪刀,不过是竹制,刃片也是竹,切成锯齿状,用来对付泥鳅黄鳝的滑溜,可谓是一大发明。
夏天晚上,尤其是雨后,蛙鸣狗吠,天气闷热如蒸笼,鳝就出洞乘凉。这家伙怕声不怕光,一有声响,就逃之夭夭,但光下却静默如一截黄金,施施然惬意。这时用竹钳,悄悄伸下水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之。夹住的黄鳝在钳口上扭曲成团,拼死挣扎,不过,已然徒劳。
其实,鳝乃良善之辈,虽说模样长得不讨人喜欢,但除了表皮那层粘粘糊糊的体液,令人腻歪外,找不出其它毒辣手段。全不似同姓黃的鼠狼,惹急了,一屁可熏人翻个筋斗;再不济那黄咕鱼,也竖鳍针如刀,惹怒它,愤懑一刺,痛你半天。不过,鳝之体液确实不凡,徒手取之十次九失。记得有一次,我在活水中捉到一条黃鳝,双手前后握紧鳝体,鳝骨凸身体,向前崛动,我一手挣脱而一手复捉,如此重复似轮,终是抓不起,眼睁睁看着它,激起一团水花,似乎在笑我无能,扬长而去。我一屁股坐在泥浆中,老牛般直喘粗气,心中满是懊恼。
泥鳅与鳝是近亲,比较而言,泥鳅因身体玲珑,捉来相对容易。捉泥鳅有个秘密,手法宜轻不宜重,这家伙大约是个小资,喜欢温柔。双手慢慢合过去,和泥慢慢出水,迅捷丢到岸上去,待它从温柔乡中醒来,已经迟矣!只好在竹笼里,噼哩啪啦抗议。
这方法屡试不爽,可从深水中取之。印象中,我去江中摸螺,常捉起泥鳅,见到的很是奇怪,外传我能在一片浩淼大水中取鳅,有浪里白条张顺手段。其实,水中取鳅也没啥稀奇,要领无非一点:轻轻的。
竹钳夹泥鳅稍难,因鳅小,手一定要快,稍迟疑,一钳下去,常夹空。而泥鳅早暴走,“骨嘟”一团泥浆,糊涂了水面,此时再捉,无疑是大海捞针。
我有个老师,是个近视眼,看物似嗅。某晚心血来潮,借我的竹钳去夹泥鳅,满满捉了一鱼笼,心花怒放,吭哧吭哧扛回去,累如稀泥。进门大叫师母快点来,捉来许多泥鳅。师母大喜,屁颠屁颠跑来,“哗”声倒进脚桶,定晴一看,却傻了眼,这那是泥鳅!都是几寸长的油菜籽杆,被水一浸泡,肥胖起来,宛若泥鳅。老师看不清,夹回许多,一时传为笑谈。
稻苗成活后,便需耘田护理,奇怪的是,上半年要泼氨水,下半年要撒石灰。氨水可以理解,是尿素的亲戚,稻子吃了,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撒石灰我就不明白,石灰是碱性,不小心弄到伤口,是很痛的。而且,稻子是否嗜好这口,也令人疑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凡是泼过氨水,撒过石灰的稻田,泥鳅都如喝醉了酒,晕在水面,任人拾取。狡猾一点的泥鳅,亦会潜入凹坑内躲避灾难,可惜,水太浅薄,手尖摸过去,滑滑的一条,在那咕噜着动,很少可以幸免,捉到后,丢入腰系着渔篓里。那天的傍晚乡村,家家剖鳅,户户煎炒,袅袅炊烟里,弥漫着浓浓鱼腥味,久久不散。
而我最喜欢的,是戽干水沟捉泥鳅,放学后或者礼拜天,常常去一试身手。
浣江有条支流,绕我家而过。我侦探一番,见浅水黄浊,气泡咕噜,凫鸟盘旋,入水叼鱼,知道有戏。便搬来石块垒起来堵住两头,然后挖来泥淖将石缝封死。用面盆向外戽水。随着堰内水位下降,临堰压力陡增,开始险象环生,泥淖碎裂乱走,石块亦如乌龟样滑动,只得边戽水边抢修。最后还是稻草定了乾坤,内外压上几扎后,冲力缓冲下来。于是乎,我泼命地戽水,直戽得汗似雨下,气喘雷动。最后盆沿刮到了砂石,一下硬住,手已酸软,盆临空飞出去,回头看时,水已干净。
沟底绿绒一片,长满了水草,寻常在水中随流而舞,很是妖娆,现在皆失了神气,趴在泥淖中,泪挂满身。鸭舌板还强作镇定,不过颜色渐变,由翠绿走向黛绿。几条鲫鱼,平躺在浅水处,银光闪烁,睁眼翕口,时不时翘尾跃身,“啪啪啪”顺着浅水狂奔,为自己无端地身陷囹圄愤怒。田螺吐舌而逃,痕迹明显,也有不动的,逗号样点在那里。许多泥鳅,在那里仓皇卷翻,四顾无路,只好就地消失,钻入厚厚淤泥中。
我高撸衣袖,准备切泥捉鳅,一扯水草,冷不防翻出条水蛇,灰底红纹,鼓腹而游,我一声惊叫,猴子样从沟底窜上岸去。回头看去,认得是条“泥蛇癞头”,性缓无毒,就很生气,一跳跳而下,拎起尾巴,舞几下,轮圆了,“日”的一声,恶狠狠甩飞出去。蛇在空中,很漂亮转圈而走,“啪”一声,落到前沟水里。我拿过铁铣,扒开水草,确认无危险,方拖过面盆,开始翻挖淤泥。
运气是好得不能再好,每翻一次泥巴,都有或大或小的泥鳅,齐刷刷地倒立在黄夹土层中,青背、白肚、黄鳍,“吱吱”地尖叫着,如吃了摇头丸似的,在那里噼噼啪啪疯狂。尽管没了藏身之地,小家伙还是拼命反抗。只可惜沟底很硬,再尖的头也甭想鲠下去。我左右开弓,穷追猛打,结果可想而知,都做了俘虏。
除了戽干水捉,还有就是捡。下半年稻子收获后得种麦子。牛耕的田,一轮轮犁沟翻土,本来深藏的泥鳅黄鱔,这时被端了老巢,无可遁形。
这种捡收获最丰,也最省心力,问题是耕者有时候自己捡,或者让自家小孩子跟着捡,如果凑巧让我捡,那收获,借日本鬼子的话来说:是大大的有。
泥鳅捉回家后,或吃或卖。吃法无非二类:油炸或者晒干。杀泥鳅是门技术活,没点技巧真不能善工。父亲的做法是撒盐,大盆泥鳅中掷下几大勺盐,急速用木板封口,耳听得盆中泥鳅击鼓似雨,渐渐淅沥,终于死寂。起盖后盆中泥鳅尽皆吐沫而晕,便可一条条剖腹去内脏。由于泥鳅皮肤尽粘液,滑似油珠,捉不稳,不易下刀,下刀也难漂亮完工。所以,常常是好久也清理不了多少。而且,稍有不慎,伤了指头,鲜血淋淋的,便生一腔无可奈何。
母亲不同,她用草木灰,晕鳅效果应与盐同,但省钱省力。草木灰灶下即有,不必费钱去买;灰有吸湿收粘液作用,容易捉稳,剖腹泥鳅,绩效大增。缺点是活鳅吸纳灰气,不论大小,尽皆得破腹洗净,否则,不可食用。而太小的泥鳅,一般来说,是不会破肚的。后来,中和了一下,大鳅用草木灰,小的用盐,或者干脆喂鸡。
其时家贫,缺盐少油,泥鳅一多,油就成了问题。只好去卖,几毛钱一斤,也卖不动,常常在街头努力,偶有人问,便缠住,叫价三毛,一路狂减,成交价往往可怜,只有叫价的一半。由此,就落下个习惯,购物时半价还之。一次,去买猪头肉,问价后还价,杀猪的肥佬一脸不屑,拿出把刀,明晃晃霍霍磨,吓得我赶紧跑走。
少时看过一本书,已忘题目,记得是本反特小说,那特务是个吃货,喜欢吃一道菜:泥鳅钻豆腐。文中写得详细,大约是想揭露反面人物的腐朽,看后印象深刻,也馋涎欲滴。就照书中描写,备齐泥鳅豆腐,照方炮制,希冀一享美食。不过,数度试验,皆不成功。那泥鳅遇热,只知噼啪乱蹦,全不似书中所写,纷纷钻入豆腐中,躲避灼热。莫非今鳅智商大跌,已非昔鳅?可又不能临场教育,指导路线,只好叹息存疑,其行逐止。
新鲜的泥鳅油烤后呈C型,近似句号,自然弯曲。如果上饭店,点一盘炸泥鳅,上桌时泥鳅躺得笔挺,仪仗兵似的,就值得怀疑。以我经验,应该不是生猛之躯下锅,至少,不新鲜。
泥鳅最好吃还是清蒸,这道菜大约厨者皆懂,但能做出风味来却大不易。除了食材正宗,做法地道外,关键是火候。而火候又没标准,不可设置等级,固能做出一盆好的清蒸泥鳅者,不用说,格够大厨。
还有是泥鳅炖豆腐,这道菜简单而好吃。若在寒风刺骨的严冬,炖上一锅,热辣上桌,若有芫荽,撒一点,压压泥鳅的泥腥味,一口下去,最是温老暖贫,腹生灿烂的。
这道菜,我最是喜欢,百吃不厌。
前几日母亲来小住,星期天陪她去菜市场,母亲说想吃这道菜。我见河边有几盆泥鳅卖,细而瘦,倒甚是活泼。买者甚多。我问价,答曰:35元。
母亲说:“一盆太多,要一半。”
老板知道母亲误会了:“阿姨,是一斤,不是一盆。”
母亲大惊,要拖我走:“这世道,是不是乱了?几毛钱一斤都没人要的东西,要买几十元了!”
我笑着说:“几毛钱一斤没人要,几十元一斤抢着买,这世道,你说是好了还是差了啊?”
泥鳅钻豆腐完全是一个骗人的慌言,当水刚刚有一点点热的时候,泥鳅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钻进豆腐。再说,豆腐又不是泥巴,即使钻了也是一钻就破,所以只能是泥鳅炖豆腐。但活泥鳅炖豆腐总不是好东西,因为肚肠去不掉,炖出来的东西不说卫不卫生,味道却是有苦意的。
另外,稻田里撒石灰是为了杀菌,象霉枯病,稻瘟病这些病菌,可用生石灰杀毒,早先时农药没现在这么多,只好用这种土办法。
作者对于农村生活十分熟悉,读来让人会心会意,倍感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