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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小麦(小说)
他带了满身的寒意进来,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缩着脖子像堵墙一样无声无息。小麦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她斜着眼,那眼神像刀子一下子一下子切割着那个手足无措的男人。那男人自知理亏,却也是满腹委屈,无言以对,思忖再三,竟然忽然蹲了下去,抱头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嘟囔:我有什么办法,这是我们家几代传下来的规矩了,新媳妇必须公公先睡的。我跟那个老畜生吵过,可是他拿刀子要杀我,说我们家历代如此,是为了报答养育之恩的,我又能怎么办?这一个晚上,你以为我好受吗?
这席话,不啻晴天霹雳,炸的小麦晕头转向。这是个什么人家啊!自己将来该如何自处呢!她看着在蹲在地上那个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像个孩子,心里又有刹那的柔软。已经这样了,不接受又能如何?在这个农村,媳妇是没有丁点地位的。她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吞下了这杯人生的苦酒。
婚后的小麦,身上的担子陡然重了许多。夫家和娘家的事情一齐压到了她身上。忙碌的生活,让广成的样子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声音,他的剑眉朗目,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公公每日里喝得烂醉,眼神里充满了淫邪与奸佞,看得小麦心惊胆战。阿堂继承了父亲的优良传统,几乎每晚,都是让自己烂碎如泥。对于小麦,他是既爱又有着小小的恨。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老父亲趴在小麦身上的样子,这样的想法会让他在靠近小麦的那一瞬间失去一个男人的所有功能。他恨着自己,也同时恨着小麦,是小麦使他进退两难的。这种煎熬使他终于撑不下去,他做出了最直接的选择:每次被小麦美丽的样子诱惑得无法自持时,他便对小麦拳脚相加,之后再进行侵犯。开始的时候小麦是反抗的,可换来的是更残暴的毒打与凌辱。慢慢的,小麦的心死了,她对这个男人仅有的一点希望都破灭了。每次折磨完之后,阿堂都会睡得特别香甜,他打着响亮的酣,像一尾觅食成功的鱼儿,潜入水下,然后吐出一串串气泡一样的呼噜声。
忽闪的油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终是耗尽了精力,灭了。小麦呆呆地坐着,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她感觉自己的命运也像此刻,混沌阴暗。她想起跟广成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同样的黑暗,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呢。那时天堂,此刻地狱!
公公那双浑浊的老眼仍旧不安分地丢在小麦身上。但是,小麦打定了主意再不让这个老东西靠身。她机警得像只猫咪,时刻都支楞着灵敏的耳朵,防备着他的骚扰。好在阿堂也对自己的父亲不满,虽然不敢明着反抗,却暗自看紧了小麦,一步也不让她离开自己。那个做公公的,几次没有得到手之后,彻底将自己交给了老酒,每日里再没有清醒的时候。打鸡骂狗,指桑骂槐,整日里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小麦哭过无数次之后,眼泪慢慢干了。对于困难,她只能承受。好在这样的日子过了仅仅两年,那个公公在一次酒醉之后,躺倒在冰天雪地里,从此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
瘫痪之后的他,需要小麦端屎端尿地伺候,还要给他擦洗身子。每次走进他,小麦都会想起那个屈辱的夜晚,她的眼中就会有仇恨的光芒射出。做公公的此刻早已失去了威风,低着头,一张老脸酱紫一片,斑驳的发杂乱地立着,眼角处有恶心的眼屎猫着。缩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小麦看着他如今的样子,本想呵斥几句,也不忍心了。算了吧,过去的就过去吧,计较如何,毕竟他是孩子的爷爷呢。想到这里,她叹一口气,憋住了呼吸,给他清理擦洗。
就这样,小麦没有埋怨过公公一句,每日里像伺候孩子一样细心的打理着他的一切。在她的眼中,他只是孩子的爷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她不去提那个让她屈辱难堪的夜晚,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敢提,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会让自己失去理智。她清楚阿堂跟自己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新婚的夜晚,她有时候想,如果那个夜晚,自己死去了会如何。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阿堂虽然对她非打即骂,对自己的家人却十分的好。无论自己拿出什么东西帮娘家,他都从不阻拦。看到弟弟妹妹们该上学的上学,该成亲的成亲,她的心得到了许多慰藉。
她的平静每每让那个曾经强势无比的公公羞得无地自容,只恨自己不能自己去死。一直想要开口道歉,却对自己做下的丑事实在难以启齿,在羞愤之中煎熬了两年之后死去。死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没有褥疮,没有异味。出殡那天,小麦哭了。她自己也搞不清是因为恨还是解脱。
那天,广成竟然也出现在了人群中。送殡的队伍中,小麦一身缟白,鬓上插了一朵百花,清瘦的脸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泪痕。那样子,反而像梨花着露,透着一股水灵灵的俏。她微垂着柔弱的脖颈,看起来越发的娇柔无助。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广成眼中的痛与怜。
广成当兵三年之后回到了家乡。当兵开始的第一年里,他给小麦写过无数封信,可是那些信件都消失在了空气里。后来,一个老同学告诉他,小麦嫁了。听到消息之后的他,躲在厕所里抽了一个晚上的烟。似乎要把所有的苦都吸进去,然后化为虚无吐出来。那些不断的交替中,他的心慢慢得磨出了血,揪心的疼。但是,他不得不承受。人生,不就是这样一点点地成熟起来的吗。即使再不甘心又能如何?那个花骨朵一样的小麦,终究与他擦肩而过了。
复员之后的广成,回到家乡找了一家工厂,安安静静地过起了没有小麦的日子。他知道自己必须让这个叫小麦的女子从自己的生活里走出去,他必须像刮骨疗毒一样将她的样子一点点地从记忆中抠去。可是,每次都不能成功。小麦在那个夜晚,已经将她的样子融入了他的骨血之中,以至于他呼吸之间都是她那股似有若无的香气。
广成终于结婚了。因为那个女孩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小麦。结婚的当天晚上,他扔下新娘和闹房的人,一个人去了那个饲养室。那里如今已经彻底倒塌,房顶上的横梁也被人拿走,只剩下一地的碎瓦残渣。屋子堆着几处散落的泥土,已经生出了蓬勃的野草。在那个曾经拥抱过小麦的角落里,他不管不顾地坐了下来,打开手里的酒瓶,将一瓶酒不歇气地倒进了肚子里。躺下去的时候,他看到天上好多星星,一闪一闪的,像小麦明亮的眼睛,透着水汽,透着调皮。
本来以为再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在一次意外中遭遇。那日,热闹的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这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了,家家户户都忙着采购春节期间要用的物品。广成跟妻子摆了个小摊,日子虽然说不上有多甜蜜,可也算得上安逸。人群中,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小麦目不暇接,她算计着手头的钱和每种商品的价格,艰辛的日子让她精于算计。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裤兜被人摸了一把,回过头去看时,却看到一个男人匆忙而去的身影。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兜,钱没了。她顿时慌了手脚,一边大叫着:抓小偷,抓小偷,一边拼命扒拉开拥挤的人群,向那个男人追了过去。忙碌中的广成无意间抬起头来,小偷正好跑到他摊位跟前,广成没有犹豫,扔下手里的商品,蹿了出去,一把按住了那个小偷,三拳两脚,就将小偷制服了。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两个男人同时逼了上来,没等他回过身来,背后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疼痛之下,他转过身来,于是,另一个男人的刀子也扎了过来。一刀,又一刀。广成的眼中的景物渐渐模糊,他依稀看到了小麦。她的眼泪那么多,像海,让他窒息。
广成死了,撇下了三岁的女儿和年轻的妻子。小麦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而今,她可以认认真真地看看这个自己心里一直忘不了的男人了。只是,他如今已经被岁月捏扁,变成薄薄的一页照片,安静地待在镜框里。只是,那眼睛里的神采还在,还像那日在饲养室中一样炯炯有神。小麦看着,那个夜晚的美好就像画面一样,慢慢活动起来。于是,她伸出手去,试图挽留一些过去,结果扑了个空。她终于知道,有些光阴,如水,渗入地面之后,再也无法收回了。
广成死后一年,又是冬天,门口的几株槐树早就褪去了繁琐的叶片,变成了光秃秃的枝条,在风雪中瑟缩着枯瘦的身子。小麦给两个孩子清洗过了,正在安置他们睡觉。忽然门环被叩响了,三声。奇怪的是,没有人进来。村里有个老人去世了,阿堂去帮忙了,这会是谁呢?小麦疑惑着走了出去。
打开门,一股阴冷的风扑了进来,小麦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四下是黑沉沉的空气,她问了一声,也没人接茬。站了几分钟,想不出原因来,便准备回屋去了。转身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外面的黑暗,竟然看到地面上有一个日记本一样的东西。她弯下腰捡了起来。是谁?她再度大声问,依然没有作答的。
回到屋里,她打开了那个日记本。里面夹了一封信:小麦,读到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广成没了之后,我们母女处处受人欺负,实在无法撑下去。广成这一辈子就爱过你一个人,他的日记里记录了一切。我不能确定我自己的将来,所以不想让女儿跟着我颠沛流离。小麦,我相信你的人品,请你帮我跟广成照顾她。如果我不死,一定会回来找她的。叶子留。
小麦的眼前潮湿一片。她打开广成的日记。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她叫小麦。她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春天的百灵......
我要去当兵了,我答应将来会娶她,让她幸福。她答应了我,我的心像开了一扇窗,一下子透亮了.....
我给她写了无数封的信,可是都石沉大海。小麦,你忘记我们的誓言了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收到信?
......
信?小麦忽然想起那年广播里的信息来。父亲的阻拦,当天晚上的提亲......
难道是父亲截取了信件?一定是的。小麦的心里忽然肝肠寸断。广成,你是爱我的,你竟然是爱我的,只是,我知道的,是不是太晚了些?
昏暗的油灯下,小麦的身影摇曳如风,一下下撞击到对面的墙壁上去。哭了许久之后,她猛然间看到那封信。女儿!广成的女儿,她现在怎样了?
看着已经熟睡的一双儿女,她迅速穿了件外套,拿起手电,冲进了茫茫黑暗中。
春妮就这样走进了这个家。小麦精心地侍弄着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春妮长得像母亲,而她母亲跟小麦又有几分神似,所以经过几年的调教下来,两个人看起来竟像亲母女一样。春妮从小乖巧懂事,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哥哥姐姐们相处,而小麦的一双儿女,都遗传了小麦的善良,他们憎恶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一直暗中支持自己的母亲。他们喜欢并且真心的心疼这个小小的、花骨朵一样的小妹妹,从来没把她当做外人。一家人也算是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
当初小麦跟广成见面的地方已经盖起了新的砖瓦房。小麦的弟弟妹妹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她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也都纷纷成家立业。她身边如今只剩下春妮跟阿堂了,阿堂的酒一直都没停止过。只不过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打小麦了,不是因为他不想打,而是不敢打了。儿子在自己长到十八岁的那年,抓住了父亲伸向母亲的手,带着几分凶狠警告父亲:不许再打我妈,不然我对你不客气!那口气决绝、强硬,像当初他爷爷一样的霸道。他用力挣脱了一下,企图扇儿子一巴掌的。可是,他发现儿子的手掌像钢铁一样硬梆梆的,他使劲地挣都没用,两个人的力气差距太大。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老了,像一只过了气的老虎,没有了尖锐的牙齿。嘟哝一声,他垂下了头,拖沓着脚步走开了。身后,小麦的眼眶一片潮湿。
小麦最开心就是过年的时候,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还有弟弟妹妹一大家子的人都涌进来的时候,她窄小的家里装都装不下,只好去儿子家里再安排一桌。家里所有人都敬佩她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弟弟妹妹若没有她的帮助根本没有今天。这些年,他们习惯了有事情找大姐,甚至父母病了也要大姐来照顾。在他们眼中,大姐就是天。
今年的聚餐,小麦精神有些不好,总是咳嗽,人也看起来萎靡不振的。从春节前就一直如此,总是低烧,咳嗽,而且怎么调理也不好。春妮没日没夜的陪着她,给她煎药,伺候她吃喝,看着她一点点的消瘦下去。趁着人多,春妮把母亲的病症向大家讲叙了一下,并且再次要求母亲去医院检查。众人一致同意,并且约好了十五之后便带她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十七那天,小麦的三个儿女和两个弟弟就强行把她拖进了医院。几日之后,春妮去拿结果时,听到了让她浑身瘫软的消息:肺癌,中期。
拿着报告单,春妮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一地。可怜的娘,一生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苦头,日子稍微安稳一些了,竟然得了如此的绝症。
转回家的春妮,在自个家门口深深吸气,拢了拢头发,然后将自己的眼泪细细擦干了,试图挤出来一个明媚的笑来。新刷过漆的大门洞开着,水泥院里干干净净,悄无人声,几件刚洗过的衣服晾晒在院子南边,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春妮知道是娘又偷偷起来洗衣服了。以后,不知道她还能洗几次,自己还能喊几次娘,她的眼泪就再次决堤。她迈腿刚想进去,就听身后有声音:干嘛呢,到自家门前还左顾右看的,不认识了咋地?春妮吓了一跳,因为正是娘的声音。忽的转过身来,小麦站在她身后,苍白消瘦的脸上浮着浅浅的笑,似乎没有注意到春妮脸上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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