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送她离开千里之外(小说)
凌晨四点半,晨星寥落,月亮似乎已经走到了天边,但依稀还能看见朦胧的月色。
汕尾村的一间土坯房里,高老太正就着煤油灯,收拾着包裹,要出远门。她的影子投射在窗子上,在白色的一层窗户纸上晕开来,但依然显得伛偻而又单薄。她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微寒的光,眼眶深陷着,让人看不清她的瞳孔,面颊上,皱纹肆意地生长着,眼周,额头上似沟壑纵横。
有一只棕黄色的小狗,依偎在她的脚边,时不时伸出舌头去舔高老太脚上的尘土,偶尔发出“嗯——嗯——”两声低吟,那声音回荡在屋子里,显得有些凄凉和落寞。高老太低头看看它,停下了手中的活,蹲下身子,抚摸着小狗光滑的背脊,低声说:“仔仔,奶奶出去两天就回来,你在家乖一些,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足够的伙食……”说完,缓缓站起身子,又去忙着整理桌子上的包裹。“仔仔”站起身子,用头不断摩挲着高老太的腿,像个孩子般叫人怜惜……
到底老了!做事迂腐了!刚刚打好的一个包裹,她又拆开来,细细检查,总觉得遗漏了什么东西。她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毕竟七十九岁了,已经老态龙钟。她就着煤油灯一一检查着。十个大饼,自己做的,带上了;两瓶水,自己亲手点火烧好的,装在捡来的矿泉水瓶子里,也带上了……“齐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打开了另一个包裹,里三成,外三层,用的都是蓝花底子的棉布,打开到最后一层,看见四四方方的用报纸包裹了一摞东西,似乎沉甸甸的,但她没有继续再打开,只用苍老的手轻轻抚着。
时间不早了,她还要去赶很远的路。
熄了灯,出了大门,她只将门轻轻掩上,没有上锁,似乎也无需上锁,这方圆几十里,除了她这一间土坯房,就再也还找不到比这间屋子还要破旧的房子了。隔壁老王家,是青砖黛瓦,两层高的小楼,立在高老太的房子旁,越发显得那土坯房子破败不堪。她的房子只有一间,既用来吃饭,又用来睡觉,还用来存放在外面捡回来用以糊口的“破烂”。如今,屋子里的“破烂”已经全部卖给废品收购站了,只剩下一张床,一对桌椅,一只狗,一些锅碗瓢盆,还有几件放在箱子底的“嫁衣”。她可以放一百个心,小偷是绝对不会光顾这样的人家的,况且门口有“仔仔”把守,门掩着不锁,“仔仔”可以进出自由,它也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的。
高老太背着两只沉甸甸的包裹,刚走了两步远,听见门“吱呀”一声,“旺旺,旺旺”是“仔仔”从门里窜出来了,似乎一个“箭步”就到了高老太的脚跟子下,高老太回头看着它,看见它正仰起脸,依稀看见它的眸子里泪汪汪。带上它吧,她心下想着,可山路崎岖,可那户城里人爱干净……她俯下身子,摸摸“仔仔”的头,尽管有太多的不舍,还是将仔仔送回了屋子里,继续前行了!
走到张三家门口,刚好碰见“张三”提着虾篓子出门。
“高大婶,你真要去城里呀,你忘了是他们将你赶回来的啦?”张三走到高老太面前,高着嗓门问。
“要去的,要去的,不去我不安心,说到底是一家人,我对他们有感情。”高老太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
“我看呀,那户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当一家人,你还讲什么感情呀!”张三说得吐沫星子直蹦,一直蹦到了高老太的脸上。“早知道那天我就不把他们家厂子濒临倒闭的消息告诉你了。”张三一连串地说着,高老太似乎都插不上话。
“哎,我毕竟和他们的父亲在一起生活过二十年多年,实在不忍心老头子在九泉之下不安心呀 !” 高老太的眼泪噙在眼眶里,酸涩着。
张三听着,也跟着“哎”的一声长叹!
“我得走了,不早了。”高老太一边说着,一边挪动了步子。
“好吧,你早去早回,家门口我们会帮你照应的。”张三看着高老太的背影渐渐远去。
隔了好远,高老太似乎才想起回一句话:“谢谢你们了,替我照顾仔仔——”声音想送远些,但明显有些吃力,喉咙一使劲,便“咳咳咳”一连干咳了好多声……
山路十八弯呀,那城似乎在天的尽头。
高老太看见太阳早早地从山的那一端高高地升起来了,像个大火球。她站定,从包裹里,掏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几大口,再不喝,嗓子就要冒烟了!
正值八月,酷暑。天上,地上,全是散不尽地热气。路上隔好远才看见一两个人,只有蝉声一路聒噪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看见太阳渐渐西沉了。
高老太听见心脏“噗咚噗咚”跳动的声音,感觉胸口有东西堵着,需要大口大口地喘气。“不会是这时候犯心脏病吧?”她蹙着眉,将包裹搁在地上,人也就势一屁股坐了下来,她是真的走不动了。她打开包裹,四下去找药瓶,她记得将药瓶放进包裹里的,“怎么没有呀”她有些急,那汗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身上的棉布衬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半……
药终于找到了,高老太忙将药倒进嘴里,是最后的两颗“救心丸”了,出门前一天,没舍得去村里的卫生所买,二十八元一瓶,她觉得够给那城里的重孙子买个像样的玩具了,虽然自己和这孩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然而却是发自心底的喜欢,有四五年没见了吧?应该长好高了。
“旺旺,旺旺”恍惚间听见似“仔仔”的叫唤声,她循声看去,看见一团棕黄色的影子在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
近了!真的是“仔仔”!
“仔仔”径直往她的怀里扑,高老太老泪纵横,一把将“仔仔”搂在怀里,用自己的面颊贴着“仔仔”的身子,来回摩挲。这狗看来是永远离不开她了,走这么远了,也能闻着她的气息跟过来,叫谁还能忍心抛下它?她明白,自从她将“仔仔”从路边捡回来时,注定就是她一辈子的牵念了。也好,都是两条孤独的生命,少人爱怜,就彼此取暖吧,就彼此做个伴吧……
夕阳的余晖洒在了山野上。估摸着该有六点了,那条通往A城的路依然看不见尽头。
一人,一狗,匆匆行进在暮色里。
高老太脚下的路因为“仔仔”的到来似乎变得轻快了许多。
月亮上来了,山脚下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高老太自觉应该还没有走到天边去,依稀还行进在人间……
天大亮时,高老太和“仔仔”终于到了A城。
大概有八点钟光景了,高老太看见路边有好几个早餐摊子。一张摊桌上,刚出笼的包子正往外升腾着袅袅的热气,系着围裙的妇人正手执着一双长筷子,帮着油条翻着身。一张长桌子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哧溜哧溜”地就着小笼包子喝着一碗白米粥。
高老太有片刻的恍惚,那喝粥的老者多像她几年前病逝的第二任丈夫“老田”呀!她一直这样称呼他为“老田”,从媒人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一刻起,结为夫妻二十多年间,她一直这么叫他。他们没领过结婚证,她也没有要求过,她只求老田对她好。自从第一任丈夫病逝,三十多岁的时候,她就守了寡,没有生养过子女,只一个人孤苦伶仃到五十多岁,才有幸经人介绍认识了老田,老田是个退休工人,说话时和风细雨的,她看着觉得挺满意,又彼此都有好感,就生活在一起了。尽管老田家的子女反对,但最终还是执拗不过父亲,尊重了老田的选择。记得他们夫妻俩也来街口吃过包子,老田知道她爱吃,那时候的日子过得虽平常但却无限温暖。那些年,他们夫妻两个人单独住在乡下的房子里,与老田子女们平常并没有过太多摩擦,日子也算过得安稳,只是自从老田突然病逝,让她再次守了寡后,她便真的无依无傍了。
那一幕她是不愿再提及的,每每想起,总要落下泪来。记得那时老田刚过世两个月,有一天,她在家里正纳着鞋底,准备给老田的重孙子做一双布鞋,她觉得布鞋透气,对孩子身体好。应是下午吧,屋外的天空一片阴霾。老田的儿子和女儿两个人一起开着车到了家门口。没有人称呼她为“妈妈”的,她已经习惯了,他们只称呼她为“姨娘”。不过她是能理解孩子们的,毕竟她“嫁”过来时,老田的子女们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她于他们没有养育之恩,能叫“姨娘”也算是她的福分了,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给每个人倒茶水,只有大女儿轻声说了一句:“我们自己来吧”但也只是嘴动身不动。
田子聪,老田唯一的儿子,说:“姨娘呀,这房子你恐怕住不成了,我们要办厂,要砌厂房。”
大女儿很快接上去:“本来我们也想再单独给你砌一间房的,但你年龄大了,住在厂里子,怕有诸多不便。”
“所以我们想让你——”话说到这里,田子聪略微顿了一下,用眼睛盯着高老太的脸,观察她的表情。
那会儿,高老太能听见心房的“咚咚声”,还能感觉到心房上似有刀柄刺入的疼痛,但她只迟疑了半刻,便开口说“哦,行,我,我能找到地方住。”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和沧桑。
大女儿似乎有些不忍:“听说你原来的老伴有一间房子在汕尾村,应该还能住吧,而且你有空也是可以常来我们这里窜门的。”
“窜门”这个词用得多有学问,她高老太虽说没读过几年书,但还是能洞彻这词语里的几分玄机的……好吧,走吧,也没什么好替老田交代的了,她在老田死后的一周内,就将他生前留下的存有八万元钱的存折,交给了高子聪……
“ 旺旺,旺旺”小狗看见高老太站着不走,似乎急了,直抬高前爪往高老太腿上来回扑腾。高老太这才回过神来,“哎!”她长叹了一声,往事真的不堪回首呀!
高老太只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手背上便沾染了些许湿意。
“仔仔”不等高老太抬脚了,自己就先往前迈了步子,高老太在后头唤着:“仔仔,等等我,等等我。”
高老太带着“仔仔”走进一间百货大楼,在玩具柜台,花了三十元买了一个电子玩具,装进了包裹里。
高老太凭着几年前的记忆,终于找到了田子聪的家,那是家园小区三栋18号。
“叮铃铃,叮铃铃”田子聪听见门铃声只以为是催债的,夫妻俩坐在客厅里半晌没敢出声。自从工厂接的一笔订单,为对方加工好的成品,在做工上出了问题,客户拒绝签收后,要求重新做,整个资金链就断掉了。工资发不出来,工人不肯上班,原材料批发商又来催款,弄得他焦头烂额,那合资办厂的姐姐只从丈夫那里七拼八凑来四万元钱,便干坐在家里,再也想不出半点找钱的途径了,亲戚们提到“借钱”二字就头疼,每家都说最近手上没现钱。看来真的只有倒闭的份了。
“子聪,在吗?”高老太见敲了半天门没动静,便放开喉咙喊了田子聪的小名。
田子聪夫妻俩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努力一想,才想起是高老太的声音。夫妻俩在屋子里直猜疑,心想她不会是也来“讨债”吧,要在这吃住?当初让她走,就是怕她日后有了病痛会拖累了他们……
田子聪的思绪有些繁杂,但听着外面高老太还在喊着,还是缓缓站起了身子,勉强着去把门打开,这人到家门口了,不去应付一下,总说不过去呀。
心下想着,手已经将门打开了,见面前的高老太背着两只包裹,满面尘土,旁边还有一只狗,他的耳朵边便一阵发麻,看来这是真的想准备在这里住下了,连狗都牵来了!
想归想,但迎面看见高老太苍老的面容,似乎比几年前走时老了七八岁的样子,还是叫了一声“姨娘!”
高老太“唉”了一声。
“姨娘呀,进来吧。”高子聪的妻子也从客厅走到了门口。
“不了,我站站就走,我就是听我们那邻居张三说你的厂出了点问题,就想过来看看。”
“张三?怎么没印象?”
“她媳妇之前在你厂里上过班。”高老太随口回答到,“仔仔”在一旁盯着面前的一男一女看,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善辈,于是“旺旺旺”地叫开来。
一旁田子聪的妻子蹙了一下眉头。
“仔仔,住嘴,是家里人!” 高老太看见“仔仔”的样子,连忙阻止。“仔仔”会了意,立马住了口。
夫妻俩见了,脸上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天明和帅帅呢?”高老太一边问,一边在将包裹放在地上,打开包裹找出了电子玩具。
高老太口中提及的“天明”是老田的孙子,“帅帅”就是老田的重孙子。
“天明带孩子去游乐城了。”田子聪答道。
高老太似有些遗憾,“好几年没见了,帅帅有七八岁了吧?这玩具给孩子玩,我的一点心意。”
“ 哎呀,阿姨您来就来,买什么东西呀!”田子聪妻子在一旁一边说,一边接过了高老太手中的玩具。
高老太听了田子聪妻子的话,也不作应答,只是继续打开另一只包裹,将那个长方形的纸包拿在手里,站起身子,一边递给田子聪,一边说:“我知道你们最近厂子里需要钱,这是我这些年卖废品所得的积蓄,一共六万元钱,你们先用着,看看能不能派上一点用场。”
话刚说完,只听见“仔仔”在一旁又“旺旺”两声。
田子聪接过钱,忽然觉得手掌和内心都有些沉甸甸的,只说了一句:“这,这多不好,姨娘你也要用钱呀。”便不知该说什么话了。 他知道高老太在汕尾村是靠拾荒度日的,他也知道父亲临死前就只有八万元积蓄,高老太手中并无父亲的其他存款。那是一次家庭聚餐后,父亲坐在沙发上不经意间亲口和他提起的,说:“子聪呀,爸这辈子只是个普通工人,一辈子就存了八万元,将来还是会留给你的,你一定要把孙子供上大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