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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小送(小说)
当他走到山下时已是月上树梢了,好在他带了支小手电,于是趁着月色,打着手电,照着被落叶覆盖的羊肠小道,背上稔子,往家奔去。
抬头望天,月光很温柔,星星调皮的眨着眼晴,小溪在山脚下窃窃私语。如此静谥的夜,勾起刘景引吭高歌的激情,眼见前方有灯光若隐若现,景致知道这是邻村的灯光。
过了这个叫羊角岭的小村子便是自己的家乡佛祖高了。马上要到家见到小妹了,他异常兴奋。于是他再一次亮开嗓子唱道:
月亮多皎洁,星星多闪亮。
姑娘啊姑娘,别犹犹豫豫。
错过好儿郎,耽误好春光。
谁知这首歌刚落,前面路口山梁上居然有人对歌:
归乡哥哥好花心,
家中有妹还唱歌。
花言巧语一套套,
想哄妹我上套钩。
若有一天露馅了,
看你见人羞不羞?
余景没想到会有人对歌。因为山里的习惯,若有人对歌则是对方有意相识。若双方见面看得上,也许就是一对儿。刘景无心找姑娘,却无意中听得有人接歌,又激动又害羞。于是不敢再唱。
刚走到路口,黑暗中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话了:
“哎~!后生阿哥,你从哪个旮旯来哦?”
若男的有意应该这样回答:
“我从水路上来…”表示不畏滩险浪恶,一心一意来。
而余景此时归心似箭,他无心作答。只回答道:“我从城里来……”话音未落,一群女子笑声四起,突然有几条黑影黑猫子般一拥而上,把刘余团团围住,朝他脸上胡乱涂抹。
余景捉住其中一个,用手电一照,才发现是个似曾相识的面容。女子长相出众,这是一伙曾有一面之缘的姑娘,当时她们来他家乡开山种树。因而有点印象。说实话,姑娘们质朴善良的天性,粗布裹着的丰满身段和鬓发间插朵野花的妩媚身形,让正值青春时节刘景不由得怦然心动。但余景此时想的是快点回家,见过妹妹还要回去上学呢。
见他懵懵懂懂,姑娘们又嘻嘻哈哈地随手摘片树叶沾上黄泥,往他脸上抹,抹完就转身四散而逃。余景呆立原地不知所措,但是他立即领会了其中之意。因为他母亲原来就是这个村子人,这村子的人以山歌对唱而闻名。当年他妈妈就是唱山歌的一把好手,一首首山歌一唱醉倒十里八乡的后生阿哥。
姑娘们刚才的举动他也有所闻。是当地一种习俗,叫“抹泥花”,散发着青春气息,被姑娘抹过泥花的青年表示成年了,有姑娘喜欢了。在姑娘们嬉笑欢闹中,余景心中犹如一股清泉流过。被人欣赏的滋味,让人心里暖暖的。其实这抹泥花不管岁数大小,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向意中人抹表示爱恋,连具有封建传统意识的老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
这种风俗世代相传,其间的风流韵事,为这穷乡僻壤的不太开化的小村庄增添了许多笑谈。
余景回到家时已是万家灯火了,他见小妹房中亮着灯。便在楼下叫门。小送没想到哥哥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真是又惊又喜,连忙蹬蹬蹬下楼给哥哥开门。
兄妹相见,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余景一句:
“妹妹你受苦了…”
妹妹一句:“哥你回来了…”便紧紧拥抱在一块。
小送见哥哥脸上全是泥花,以为是他摔跤了。余景也不好说路上的事,就说是山上擦的,接着忙去包里拿“乌兔子”。这种果子是可以浸酒吃的,非常香甜。小送见哥哥采了很多乌兔子,便想一定是采果子时摔了不少跟头,很是心疼,看没有大碍便急着去生火烧热水给哥哥洗澡。兄妹俩沉浸在幸福的相逢中。
洗好澡,兄妹俩促膝谈心,得知哥哥成绩优异,拿回不少奖状与奖学金,小送脸上漾着无法抑制的喜悦,如一朵盛开的玫瑰。
刘余见小送做了很多女儿红垫,他抚摸着小送细小却又布满老茧的手,怜惜地说:“妹妹,以后哥努力多拿奖学金,你不要太累,我会心疼的。”
小送却说:“哥,你尽管好好读书,其余的事你别管。我能行的!”余景情不自禁流下了泪水:“妹妹啊妹妹,你就会体谅我,不爱惜自己,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对我说。如果不是众乡亲抢救得及时,我这次回来都不知到哪里去找你呢……”
小送见哥哥如此牵挂自己,她觉得付出再多也值得。兄妹互相倾诉着聊到深夜。
每年的十一月廿十一,是佛祖高的佛事节。在佛事节期间,几乎家家户户的妇女都要腾出时间来参加,叫会景。我们当地人叫“睡相菩萨生日”。
这一天,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会云集佛祖高,扛着菩萨游村,因此也叫“扛菩萨”。
扛菩萨为期三天,每游完一日,晚上便在坝上念经祈福。打头的一个老尼边敲木鱼边念经,有一班吹喇叭的、打鼓的和拉二胡等乐器伴奏的人跟在身后。全村不论大小老少倾巢出动,云集在坝子里,每人手持三品香随着老尼姑念经,就好似学堂老师带领学生诵读,照本宣歌。有人甚至根本不知念的是什么内容,只知道鹦鹉学舌般唱着“脚踏祥云,睡相啊!显神灵!阿弥陀阿佛!”
做完佛事,还有一场村子里汉剧爱好者自编、自导、自演的汉剧上演,真正吸引人的便是这场汉剧了。
在坝子上用竹木搭个简易的台子,台子底下坐着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真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山村竟会变戏法似的冒出那么多人来,原来是十里八乡村子里的人提前得到了消息,都赶来看热闹了。
这些山里人喜欢汉剧不亚于城里小青年喜欢韩剧,喜欢追星一般,一到傍晚便一个个早早扛椅搬凳在坝子里抢占好位置。于是整个坝子上都像赶集似得喧闹起来,有争位置的吵嚷声,有小贩们的叫卖声,有卖油炸果的、卖瓜子的、卖糖葫芦的、卖棉花糖的、卖气球的、卖小杂货的都好似猫闻到鱼腥味般来了,坝子里一时热闹起来。
节日第一天清早,庙里便噼里啪啦传来鞭炮声,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
赖姑把菩萨擦洗一新,并给菩萨穿衣带帽,各家各户先往庙里的八仙桌上摆上自己的三牲供果等,然后便在菩萨面前又跪又拜,喉咙里不时发出饱嗝似的“呃笃”声,仿佛是与大神交流上似的,那种虔诚是装也装不出来的。小送也早早地起床,夹在人群中做完佛事。她不知道那些人的嗓子眼为何会发出那种怪声,只觉得自己被香火烟熏得快掉眼泪了。
赖姑在今天可是个大忙人,那些来祈福还福的人,点灯油,买香烛,都得向她交钱,菩萨过生日可比人过生日风光多了,菩萨面前的“功德箱”很快就放得满满地塞不下去了,理事的又临时用红纸竹篾糊了一个,等候人们的“施舍”。我想菩萨要是有灵应该在偷笑了。
中午,大家就在八仙桌上开席,桌上摆满了各家带来的斋饭。有豆豉、爆米花、韭菜、花生、年糕、罗卜汤、粉丝等,大家兴高采烈地吃着,一直要吃到夕阳西下,席间,男人们以茶代酒,互相祝福,谈天说地。女人们家长里短地说着,田头地尾的事都议论了个遍,整个坝子充满欢声笑语。来者都是客,无论是本村外村,还是路过来敬香看热闹的,都可以来赴宴。气氛热烈而融洽。斋饭接近尾声时,便开始敲锣打鼓,吹口弦的,拉二胡的,打鼓的,百乐齐鸣。待菩萨请到坝子里落位后,全场肃静,表情凝重而虔诚,老尼姑一身袈裟,手执木鱼敲打,“咯咯”有声,引领众人诵经,诵到八点左右,菩萨才抬回庙里。然后便是人们期待已久,可以大饱眼福的精彩汉剧上演。因为是当地汉剧爱好者的义演,不收分文,所以,没有特制的服装,随便脸上抹点红纸水,唇上抿一抿红纸就上台了,这样,反使这些草根演员显得更为亲民。
今晚演的是《嫁不出去的姑娘》,说的是一个农村女子,嫌贫爱富,本来模样不错,偏偏挑三拣四,朝秦暮楚,结果高不成低不就,后来找了个男朋友,又嫌人家穷,逼得男朋友做贼偷窃偷到自己头上。最后一连说了几个对象也没成,直到二十八岁时也没嫁出去。剧终,台下的光棍们一片起哄声:“嫁给我!嫁给我!”引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好不热闹。
接下来演的是一场沈从文的《边城》,扮演翠翠的是一个年纪与小送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模样清秀可人。这剧情竟然与小送目前处境极为相似。同样住在山区,唯一不同的是,翠翠是与爷爷相依为命,而小送则与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相依为命。相比之小,小送的命运更要寒碜得多,因为翠翠的爷爷尚有渡船和黄狗,翠翠有爷爷的呵护,而小送这样小的年龄,便要独自承担一个家的重担,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挣钱送哥哥上大学。小送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当看到一直爱着翠翠的天保大老在青浪滩出事时,她想起那天自己溺水情形,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哭得稀里哗啦的,因怕人看见,只得先回家了。
小送躺在床上,目光移向窗外,对着月亮想着心事。刚才汉剧中翠翠那凄美的爱情情节纠缠着自己的心。
这时的小送,对爱情已有了朦胧青涩的向往,她想:我长大后,会有人给自己唱山歌么?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小送一天天长大了,脸蛋越来越好看了,皮肤虽然黝黑却透着红润。她也越来越爱漂亮,越来越喜欢打扮,刘海齐眉修剪得如黑栅栏一般,晶亮的眸子里闪着灵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乌溜溜的,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显得楚楚动人。
十三四岁,正值少女身体发育的阶段。小送感觉到胸脯在慢慢膨胀,有些隐隐约约的痛楚。
一天晚上,她突然感觉下身一股热液,一看是红红的血水,因为从未听人说起过,她不知道这是女孩的初潮,既焦虑又惶恐,以为是自己生了大病。她哭着急忙跑去找赖姑。赖姑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小送哭丧着脸,又看小送不谙世事的傻样儿,不禁哈哈笑着抚摸着她的头说:“小送,不用怕的,是女人都会有的,说明你长大了!懂吗?你不再是小姑娘了!”一边说着一边去拿了片“护舒宝”给她:“呶,以后每个月来了就用这个!不来倒不正常呢?”
小送听赖姑说后似懂非懂,赖姑见她还不开窍,就把女人的一些常识告诉了她,她才明白原来做女人还有这么多麻烦事。此后果然如赖姑所言,到月准时就来,也使她渐渐适应了。
这不期而至的生理现象让她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天她去岗子上小店买肥皂,岗子上有两家小店,分别是两家人开的,立于马路两旁,遥遥相望。左边守店的是个叫刘长善的七旬老翁,右边的是五十多岁的妇女叫仝三妹。三妹是女人,女人对女人的月事自然细心,每次进货都少不了带上两大包“月月红”,当长善见许多女的去买那一包一包的“月月红”。老人眼花,远远看包装他误以为米线,于是他也进了许多型号差不多大的米线,然而卖到生蠹了也无人问津。他心里越想越不对劲,越想想不平衡,怎么她家的“米线”就那么好销?我家的就卖不动呢?
实在忍不住时,就上前问她道:“三妹雕,你家“米线”哪进的货呢?咋销路那么好哇?”当时小送也在旁,一群买“月月红”的姑娘们捂着嘴羞红着脸嘻嘻哈哈笑着跑开了。
见长善老汉仍蒙在鼓里,三妹故意藏而不露,故作神秘道:“我也不知道哦?你去问她们买的人为什么喜欢吃这种“米线”哦?不然问问你家媳妇也行!”说完又是一阵窃笑。
小送当时在一旁也好似鸭子听打雷,懵懂。现在她终于知道,原来三妹伯母卖的就是这种东西啊!虽然后来长善老汉也知道是这码货,也进了些。但毕竟是妇女用品,到男人开的店里去买也不方便,所以,他店里依然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对面店的生意红红火火。
小送的确长大了,身高一下子窜上去不少,脸象成熟的苹果,胸脯日渐突起,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脚劲也长了许多。她觉得田间地头的重活,如犁铧辘轴…家庭主妇应该做的酿酒、制年糕、做粑……等都不该再麻烦别人了,应该自己学会了。再说,再过一年哥哥就高考了。她有一个心愿:哥哥升大学的高升酒一定得自己酿。酿好了存放在家里,到时给哥哥一个惊喜。
于是小送决定向桥头的李三婆学习蒸糯米酒。
酿酒是客家妇女的必备手艺。因此小送学得特别认真。首先,要买回酒饼,酒饼有甜与苦两种,甜酒味甜,浓度低,只要冲少量水,苦酒味甘浓度高,冲的水要多些。小送选了一口好缸。拿出上好的糯米,每粒酒饼配多少升米卖酒饼的都会吩咐。
别看酿酒工艺简单,想真正酿好酒还真不是说话那么简单的。凡是能制好酒的媳妇,都被人称作贤惠的能人,除了人为因素,还要依赖好的酒饼与水源呢?有时酿酒好手不注意,也会把酒制酸,所以俗话云:“蒸酒做豆腐,唔敢称师傅!”
小送向李三婆学蒸酒了,她见三婆先将糯米从米仓中用升筒量出来,然后用清泉水浸透、淘净,捞起将其倒入大饭甑里蒸熟。蒸熟后的糯米又粘又香。三婆随手就用面巾包了小团搓烂,如一团糍粑,塞到小送嘴里。小送觉得非常好吃,又松软又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