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拾贝】暖(短篇小说) ——与素馨同题
『一』
对着镜子,我对自己说:微岚,就这样笑,这样笑才美。
阳光斜斜地倾洒下来,照进案几上的鱼缸里,它机灵地拐了个弯儿,把影子又投放在窗帘上,几个圈圈在一块花布上跳舞,我看得入了神。
院落的篱笆墙上,紫色的夕颜在轻风中摇曳生姿,周遭一片静寂,恍若一场梦境。
顾辰西,如果你知道我此刻的平静与幸福,你是不是会坦然?历经半年的时光,你是否回归以往的平静开始了新的生活?岁月会不会淹没你的声嘶力竭,当莫肖肖拉着我的胳膊走出那间单身公寓,你的眼泪为了什么?
无端地,我开始想念惜君,这种情愫从来没这么浓烈过,尤其是当我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时。此一时,我多么想当着她的面,真诚地喊她一声妈,歉然地对她说一直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可是,会有这一天吗?
莫肖肖走进这个院落的时候披了一身的夕阳,他大老远就喊:微岚,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宠溺和怜惜。
寻得声音,我笨拙地挪动身子,起身向门外走去,迎着他灿烂的笑脸。那一刻,我被往事掩埋。
『二』
那是我第三次离家出走。
第一次,顾辰西在我离开几秒钟后迫不及待地跑下楼,大冬天里在小区院子里脱下他的棉质睡衣,裹了身穿睡衣的我就往楼上拽,身着白色背心的他在冬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嘴上依然笑嘻嘻地说:穿着睡衣就想离家出走,你哄谁呢?然后我乖乖地顺着他回了家。
第二次,如第一次一样,我摔门而去,对喊叫着的顾辰西置之不理,急匆匆地跑下楼,走在小区院子里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我料想顾辰西会不顾一切地追上来,然后哄我回家,果然是,在我停留了约莫十分钟左右,在灯光下看到他长长的身影,我内心窃喜,就等着他迎上来。
但那次他铁青着脸对我说:岚岚,别闹了,再闹给我滚回去,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我才不认识你是谁!
听他近乎吼叫的声音,我怕极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兀自先他上了楼,进屋后做自己该做的事,临睡前又给他倒好了洗脚水。但我依然看到他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那一夜,我偷偷躲在被子里一直流泪,直到睡去。
我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事而离家出走了,反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小到可以完全忽略。
第三次,那是个周末,阳光很好,我破例勤快了那么一次,在睡到自然醒以后,洗好顾辰西的白色衬衫,又收拾好他的床铺,在他敲门声响起之前,我已经把冰箱里的速冻饺子煮好端上了餐桌。
羽姗,我的女朋友,照片你见过的,快叫阿姨。
听得他的介绍,我随手抛翻了那一碟饺子,听到玻璃盘摔碎的声音,我趿着拖鞋跑出了家。眼泪随着夜风,肆意地流淌。
夜光下,手指白皙修长的一只手,递过来一张丁香花香味的面纸,柔声道:不要哭,那样不漂亮。
那一次,顾辰西没有追出来,我失望极了。
『三』
莫肖肖。
到。
第一次点名,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回头去看。是他,那个夜色里笑容温暖的男子,那个让我安然度过一个夜晚的男子。
当我和他的目光碰撞时,我发现他把左眼狠狠地眨了一下,一副调皮的样子,惹得我直笑,以至于没听到老师点到我的名字。
中午时分,我们在教学楼门口相遇。
嗨。
嗨。
原来你也是这所学校的啊?
是啊,好有缘分。
好哥们啊。说着我去拍打他的肩膀。他反而羞涩地笑笑,朝饭堂的方向走去。
离家出走后的第二天磨蹭到很晚才回去,上楼的时候买了一桶泡面,看到顾辰西屋子里的灯熄灭后我才蹑手蹑脚地拿出钥匙开了门,借着隔壁楼层的光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屋子的中央。
怎么这么晚回来?他问这话时依然冷漠得没有一点表情。
和同学去图书馆了。撒了这个蹩脚的谎后,我窜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寻找开水来泡面。
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顾辰西的眼圈红红的,像是一夜没有入睡,我逃也似的背着包出了门。
我不知道莫肖肖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处的,当他依着一辆单车站在晨曦里时,我确定我是愉悦的。
嗨,怎么跑到我家楼下啊?
来和你一起上学啊,给你的早餐。说着他递给我一盒热乎乎的牛奶和飘着香味的鸡蛋饼。
接到我手里时他又拿回去打开吸管,插好后重新递给我。
他执意要我坐到他的单车后座上,我没有应,就那样,他一路推着车,我一路跟着。到学校的时候,我们距离那节大课的时间足足迟了四十分钟,偷偷从教室后门溜进去的时候,老师叫住了我们,那节课,我们站在教室后面听完。我极难为情地低着头挨到下课,而他却时不时朝我鬼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知道莫肖肖喜欢上了我,从初相遇的那个晚上我就知道。
每当夜幕降临,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他白天的举动和目光,越想越觉得害怕。爱情来得太快,我一时没了主意,此后的日子,我故意躲开他,聪明的他意识到我的逃避,没再穷追不舍,只是我远远地发现,他的目光暗淡了。
『四』
昏黄的台灯,轻柔的音乐,顾辰西的应酬,让我的夜晚变得寂寥,整个屋子里又变得死一般的沉寂。我想睡去,可莫名的担忧驱使我一直等下去,直到听到楼道里掏钥匙的声音,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屏住呼吸听一切来自外面的动静。
那是他第一次喝得烂醉,一进门就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沙发上,满嘴胡话。一大堆一大堆的词语中,我听见了“小然”两个字,这是印在我脑海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曾经让我感到屈辱,让我感到羞愧,甚至让我无地自容。我也知道,她把“小然”改成“惜君”,完全是因为他,今晚喝得烂醉如泥的这个男人。
可那一刻,当这个名字从眼前这个男人的嘴里模糊不清地念出来时,我的心开始疼痛,无法言说的一种情愫将我紧紧地裹挟。
摘掉他的鞋子,从橱柜里拿出蜂蜜,冲了水,扶起他给他喂着喝。就在我扶他重新躺下欲离去时,他却起身抓住了我的胳膊,继而紧紧地拥抱着我,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重重地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嘴唇凑过来的时候,我的脸在刹那间红了起来,心跳剧烈。但,对于他做的一切,我没有拒绝。
翌日,当朝阳洒满整个屋子的时候,我还光着身子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脖子。当我闭着眼睛贪婪地享受眼前的幸福时,完全清醒的他一咕噜从沙发上爬起来提溜着裤子跑进了卫生间,听着浴室哗哗的流水声,我依然假寐。
他逃出大门扬长而去的时候,我挣扎着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或许是他前夜用力过猛的缘故,我的下身隐隐作痛,那天,我破例没有去上学。
顾辰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大多是在我睡着之后,我知道他是故意逃避的,就像我当初故意逃避莫肖肖一样。
就在我谋划着出去租房子的时候,我想到了莫肖肖。在打完电话的半个小时以后,他出现在我家的楼下,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内心掠过一丝莫名的怅惘。
这一生,如果说顾辰西是我的劫难的话,那么,我——梁微岚,就是莫肖肖的劫难。
很顺利,我在我们就读的大学旁边租到了一个一居室的房子,每个月租金四百五十元,带有厨房和卫生间。当然,这钱是我向莫肖肖借来的。
莫肖肖时有来看我,有时买一碗街边大爷的素馅馄饨,有时买一个西安肉夹馍。不知道何时,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每次把所买的东西送达后,不会停留太久就会离开。
每次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在心里咒骂自己:梁微岚,你作什么作,你迟早会作死,梁微岚,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你该死。
可我知道,我再怎么努力,终究说服不了自己的心。
『五』
不到一个月,顾辰西在出租屋的大门口堵住了我,我看到他瘦了,也黑了。
就在他嘴唇蠕动着想要吐出言语时,我突然说:爸爸,你别难过,我跟你走,跟你回家。
爸爸。或许,这两个字从我嘴里出来得太突然,就在我转身上楼去拿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眶中满溢的泪水。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过得小心翼翼,谁也不提及那个晚上的事,如往常一样,他在我下学回到家之前,会准备好饭菜,还会在餐桌上放一杯温吞的开水。
我重新回到家后,莫肖肖与我失去了联系。
当我在某一天意识到很久没有见到他时,他果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又想起了与他初见的那个夜晚,那是我第三次离家出走。
我从他手里接过丁香花香味的面纸,拭干眼角的泪水。被自己幼稚的举动反而惹笑了。
哭哭笑笑的,你要干嘛?他问。
人家就是好笑嘛,赌气出来了,可是到底是往哪里去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你还是回去吧,夜深了天会更凉的,这样你会生病的。
我不回去,我打死也不回这个家了。哦,你呢,你家在哪里?我问他道。
本来,我今晚给我一个高中同学过生日,聚会结束后准备回家,可我发现我出门时根本没有带钥匙,父母又出去旅行了,刚想返回同学家时,却碰到了你。
要不,我们去上网吧,包夜。
可是我身上没有带够钱,你有吗?
我出来得急,也没有带……
就那样,我们在一家单位对外开放的花园里溜达了大半个晚上,实在累得走不动的时候,我们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困意袭来时,我靠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他的T恤,而他就那样光着膀子坐到天亮。
依稀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很明亮。
『六』
五星路兴化小区五号楼三单元二楼二零一室。
我是从惜君的日记里发现这个地址的,尽管她在遗嘱里写到她死后让我去找姥姥姥爷,可是我没有。
惜君死于跳楼自杀,原因是被未婚夫强奸后抛弃,我在她的日记里知道,那个男人只是因为当夜没有见红,他怀疑惜君在他之前有过男人。而后她又没脸再去找曾经的爱人,超负荷的思想重担和别人异样的目光,数十年来让她饱尝到了人间的冷酷,终于在一次与一个邻居因为一点小事吵闹起来后,双方的争吵上升到人性道德问题。当时我在跟前呆呆地站着,那些骂话简直不堪入耳,连带骂上了祖宗八辈,那一夜,惜君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最后选择了以那样一个方式结束自己,留我在这个世上。我始终想不通,十四年,她带着我经历过几多磨难,遭受过别人数不清的白眼,她都咬着牙挺过来了,可偏偏,在我快要迈入成年人的行列时,她却选择离去,我不懂,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
那年,我刚满十四岁。
辰辰,是惜君日记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名字,我始终认为惜君的死和他有关。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九日晴
时间过得太快,我还没过够大学生活,就要面临毕业了。回到家后,我想起辰辰在车站落寞的背影,泪流满面。他的一字一句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可要我怎么做?
他出生农村,就算留在了这座城市,也是一名普通的教师,累死累活的又挣不来几个钱,天天还得和难缠的学生家长纠缠。虽然我不这样想,可是我的父母把这些字眼天天挂在嘴上。当他们谈起那个局长的儿子时,看到他们眉飞色舞满脸堆笑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就恶心得想吐。
辰辰,你带我走吧,我们私奔,我们远走高飞,我们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认识我们。
可是,你却不这样想,你刚稳定下来,尤其听见你母亲在电话里骄傲的口气,我没办法再要求你做什么。在你想来,父母辛辛苦苦供你上完大学,能留在这座城市,又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私奔,说起来容易,但是,我们做到了,我们的父母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神啊,你救救我吧。
我从读小学四年级开始对她直呼其名的,我讨厌她,讨厌得要死,甚至当我听到她死亡的消息时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喜悦。
我以为当她死了,就没有人叫我野杂种了,就没有人欺负我没有爸爸了。可是,当她真正走了,我成了地道的既无爸爸又没妈妈的孤儿。
我错了,我想忏悔。但我发现,已经太迟了。
『七』
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穿过两条街,拐了三个弯,我终于找到纸条上的地址。
咚咚咚,咚咚咚。没过多久,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就在他看到门外的我时,他错愕地张大了嘴巴。
小然,小然。是你吗,是你吗?
转而,他又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问:你找谁?看不出任何表情。
请问,这里有个叫辰辰的吗?我胆怯地问。
辰辰。辰辰。辰辰。在这个世界上,叫我辰辰的只有一个人——梁小然。他喃喃地,我发现他的眼角湿润了。
我的妈妈叫梁惜君。我从唇齿间缓缓呼出简单的几个字。
他回过神来,把我让进屋,给我倒洗脸水,又细心地递上毛巾。
一直到吃晚饭,我和他都没怎么说话,直到灯火阑珊,他才试探着问:你妈妈好吗?你找我有事?
听得他的问话,我先是摇头,然后又是使劲地点头,就在点头的同时,我发现,我满脸泪痕。
结构安排得很巧妙,穿花插柳般,吸引着我一口气读完。
我表示,不喜欢平铺直叙的我,对这个小说严重欣赏。
然后,更加让我觉得惊奇的是,我也写过一个类似的小说,名字也是叫《暖》哦。
不得不感喟咱之间的缘分呐。艾玛,这是心有灵犀的节奏么?
不过我的那个小说写得那叫一个烂,跟小娴亲的这个,是没法比。
哎,表示森森自卑中,表拉我……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单亲女孩心中的孤独和荒凉,以及在今后的人生中,遇到一点点温暖就及其渴望抓住的那份不顾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总感觉怀疑自己是爸妈捡来的。
因为我是老大,很多时候跟弟弟妹妹犯了相同的错误,他们都只是骂我,就算是也骂弟弟妹妹,但是骂我也是骂得比较凶。
于是我就老感觉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
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不是捡来的,但是小时候时常冒出来的那么点小心思,以及伴随着出现的那些被遗弃的孤独感,却是没办法忘记了。
于是就会对一些类似的情感很感兴趣。
或许也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吧,看到故事里被遗弃的孩子身上的孤独和悲凉,多少有了些许的心理安慰。
我的阴暗心理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呢,小娴亲的这个小说,我是深深喜欢,特别喜欢,极为喜欢啊。
然后再鄙视一下我自己,好好的一个故事,就这么被我糟蹋了。
泪奔,遁走……
我们一起学习。
看似波澜不惊的叙述,内心却有着最为深刻的情感流动。放下一切轰轰烈烈的爱恨纠缠之后,收获的是一份平静和安宁,就像这如水的时间,在俗世烟尘里安于平淡。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温暖。放下了曾经最为刻骨的感情,把一切都变成回忆,才真正走入内心的安宁。
也许这段感情并不惊天动地,但足以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恒久。
有小娴的情思,有你甘于平凡,为一切小温馨而感动的满足。其实幸福大抵只在于是否满足吧。得与失之间,重要的往往只是衡量的方式。能够放下,能够接受与包容,大抵就是这俗世最真实的温暖了。
构思这个小说,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去菜场买菜,一路上听着一首伤感的歌,回来的时候,发现小说已经有了大概的轮廓,写出来之后,虽然跟最初的不大相同。可是,我还是喜欢的。这种打散重组是我新的尝试。
我的一位友人提意见要我修改结尾。我觉得也是。
先放几天,等我选个合适的时间,再完善一下。
每写出一篇作品,我的愉悦,只有自知。额,新的启程,加油,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