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我回答。其实，我在四十岁之前，不知道什么叫饱，吃也可，不吃也行，对饭不亲，可能胆囊一直不好吧。
　　 张奶奶将围嘴给我取下，拿来洗脸盆给我洗洗，换上一身粉色的衣裳才出门。害得张爷爷说：女人出门真麻烦，一个尿娃娃折腾这么半天，等你到街上黄花菜都凉了（黄花菜都凉了：东北土话，一切都是过去了，晚了）。
　　 “你知道什么？这样我孙女才漂亮，不然那帮人又说了，这丫头又瘦了。”张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我往外走。
　　 “呵呵……胖孩子也让你给得瑟瘦了，看你一天不识闲，热炕头坐不上五分钟。”张爷爷和老伴开玩笑，张奶奶没工夫理他，她头也不回地背着我走了。
　　 张爷爷在家，那天好像是星期天！张爷爷是军转干部，他转业到山城，张奶奶才跟着来的。大家相聚在一起也许是缘分！
　　 我们居住那个住宅，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好像没有几家是老乡！
　　 我哪懂得缘分，只知道又有热闹了，不是开会听张奶奶训斥人，就是坐在谁家炕上，听人家奉承我，还能吃到一块糖什么的，然后还是张奶奶训斥人。哦，张奶奶什么都不会做，就知道训斥人。
　　 对了，张奶奶还会做小豆腐。就是用豆腐渣炖野菜，那可是东北的名小吃（现在有人想吃，还踅摸不到，竟有人想它。其实，小豆腐正确的做法是干白菜顿豆腐渣，好像很好吃，如今已经失传了）。我可能吃她的小豆腐吃伤了，多年不吃豆腐，现在也不爱吃。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来到街上，街上的人都往河岸跑，张奶奶也背着我往河岸跑。张奶奶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比妈妈还要高。我在她的背上看见前方是黑压压的脑袋，还有远山……我喜欢这种感觉，一览众山小，居高临下。
　　 来到河滩，那里的人越聚越多，黑压压的，张奶奶挤不进去，她在人群外围很是着急，一声吆喝：让开，让我看看。
　　 众人一看是张主任驾到，忙让开一条路，她顺利地走进里面。不进去还好，挤到人流中心，把她吓了一跳，背上的我更是吓得不轻。一个女人好像十八九二十啷当岁，溺水身亡，冲到河岸边。她面朝蓝天，披散着长发，脚边是滚滚的河水，河水一波一波泛起涟漪，冲击着那个女人的脚面。我吓得闭上眼睛，浑身发抖，张奶奶可能发现我害怕了，忙说：咱不看了，不是打架，是淹死人了。丫头回家别和妈妈说，奶奶求你了。
　　 我在她的背上拼命地点头，答应她回家不和妈妈说。
　　 说话算话，童年的我从来不食言。回家没和妈妈提起看见淹死的人事，却大病一场，张奶奶很内疚，淘换好吃的东西给我，妈妈不明就里，还非常地感谢她。这件事，妈妈临终的那几天，和妈妈说心里话，说给妈妈听。并告诉妈妈怕水的原因，见到水就晕……
　　 从此以后开始怕水，那会儿是大众浴池，没有淋浴，大家都下到池子里，妈妈带我洗澡，我吓得不敢睁眼睛，睁开眼睛眼前就会出现那个女尸。池水荡漾，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眩晕我的脑袋，我会迷糊好一阵子。
　　 童年的经历会影响一生，别说学不会游泳，就是雨后街上的水没过脚面，我就眩晕……
　　 因此很尴尬，学不会游泳，下到水里腿就哆嗦，还抽筋。
　　
　　 三）下饭店。
　　
　　 可能总跟张奶奶吃会餐的缘故，喜欢在外面吃饭。
　　 这算不算腐败？呵呵……
　　 某天，爸爸在家，妈妈没送我到张奶奶家，张奶奶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就自己上来了。来到家门口喊：小老李，为什么不送孩子？
　　 “婶子来了，今天她爸爸在家，让他看一天，您老也歇歇，我刚想过去告诉你一声，您老就来了。”妈妈说。
　　 “我做好饭，等丫头去吃，既然她爸爸想看着她，就让她爷俩近悯吧（近悯的意思是：亲近。是东北话，还是山东话，我弄不清）！
　　 “谢谢婶子如此待她，那丫头自从您带着少生多少病？我和她爸爸感激你。”妈妈是由衷的，她感激这个没有血缘的老人。
　　 “谢我干嘛，丫头始终不长肉，像她爸爸了，干吃不胖，愁死人了。”张奶奶说着走了。
　　 一会儿，她端来饭菜，非要喂我，妈妈也不拦，我和张奶奶坐在炕桌上吃饭，她忙里忙外，星期天妈妈最忙，比上班都累。山城那会儿烧煤是煤面兑黄土，和煤是力气活，爸爸从来不干，能躲就躲，他张罗着带我出去逛，妈妈也习惯了，爸爸和我不在家妈妈一个干活更好，没有人捣乱。
　　 我和张奶奶吃完饭，张奶奶回家，我被妈妈捯饬好后，被爸爸抱着出门。妈妈年轻时很漂亮，我却长得像爸爸，那会很自豪！
　　 回过头来，想法变了。但木已成舟，谁也改变不了。只能认命了，还好遗传了爸爸的身高，但打篮球还是不够高！
　　 其实，爸爸年轻那会儿也很帅，不像结婚那会儿还没有妈妈高。爸爸老年的时候身高还一米七八，年轻那会儿大概将近一米八零。他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那天出门带着我，他穿一条银灰色的西裤，一双铮亮的皮鞋，上身是一件白衬衣，全山城像爸爸那么帅的男人没有几个，不是自己的爸爸就胡乱地说，确实是。
　　 爸爸三十刚出头，正是人生的好时候，他没干过力气活的手白皙秀气，没经过风吹的脸洋溢着青春气息，爸爸的眼睛透着睿智，骨子里的书卷气掩饰不住在周身散发的风流倜傥……
　　 那样阳光充满魅力的爸爸，抱着我，走在大街上谁看见都说不协调。虽然妈妈特意给穿上粉色的衣裤，套上一个白围裙（围裙现在失传了，小的时候小孩子都带上那个，好像韩剧里的围裙，很漂亮。胸前还绣着字，我的白围裙上绣的是：天天活泼）。就是太瘦，像非洲难民似的，知道我吃啥都那样，不知道可能是后妈，遭到虐待！
　　 那天街上人很多，大家都去花园山，山城的公园，叫花园山，可能是建在山顶上的缘故吧！爸爸也随着人流，带着我去了那里。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首先到猴山，看猴子令我手舞足蹈，不停地将手伸进爸爸的衬衣口袋里。
　　 爸爸的衬衣口袋有宝贝哦，爸爸那天像孩子似的，对我不设防，他做梦不会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会办傻事。我喜欢看猴子上蹿下跳，爸爸也喜欢看小猴子荡秋千，看到刚出生的小猴子在妈妈的怀抱里腻歪；仿佛如我躲在爸爸的怀抱里一样，感觉很温暖。幻想自己就是那只小猴子，爸爸就是猴妈妈。
　　 爸爸抓住时机给我讲猴子的习性，他当老师当惯了，就愿意面对学生把他肚子里的东西宣泄出去，我是爸爸在花园山选中的学生。爸爸说：它们属于灵长类，和人类的祖先猿猴是亲戚……爸爸说的话我不懂，但我喜欢那只小猴子，很想抱回家和它玩儿，和小猴子比玩儿布娃娃好多了。
　　 爸爸说：比猴子还好玩儿的是八哥，它能学说话。
　　 依依不舍地离开小猴子，来到八哥面前，它真的会说话，我喊了一声：八哥，我来了。
　　 “八哥，我来了！”它学得很快，连我的奶声奶气都学会了，引来一群孩子的大笑。
　　 八哥居然也学起孩子们大笑起来。还是八哥好玩儿，比猴子强多了，猴子虽然上蹿下跳，它不会说话，真想让爸爸把八哥弄回家，我就可以教它说话，教它唱儿歌：十二打点叮叮当，战斗英雄黄继光，海军战士安业民，他们牺牲为人民。
　　 我还教它们：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我对爸爸说：我想要一只八哥，回家教它儿歌和诗歌，还教它：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丫头，想要八哥，公园不会给，等有机会爸爸给你买几只。”爸爸很认真地说。
　　 “不许食言，来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和爸爸拉钩，可能声音很大，引起游人注意，我才不管呢，人多更好，可以作证，爸爸才不会食言。
　　 八哥可能累了，游人再怎么喊，它就是不回答。爸爸说：看孔雀开屏。
　　 “爸爸，孔雀是什么啊？”我不停地问爸爸。
　　 “孔雀属于鸡形目，大型鸟属于鸡，小型鸟属于鹑。是陆禽。听明白没有？”爸爸问我。
　　 其实没听明白，但还是努力点头。
　　 “我知道了，孔雀比家里的大公鸡尾巴长，它们是亲戚吧？”突然想起家里的大公鸡，和孔雀联系上了。虽然我很瘦，但声音很高，我大呼小叫，引来一个小男孩儿的好奇，他不停地喊：孔雀开屏，孔雀开屏！
　　 爸爸耐心地给我讲，飞禽与陆禽的区别，旁边一位阿姨笑了，她说：这位年轻的爸爸好有耐心，我家小孩的爸爸才不和孩子说话呢。
　　 “我爸爸和我说话，还教我唐诗和认字呢。”我不怕生，越说越想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角来反怕羊。到了七八岁，我变得很高傲，任何人都不和他们说话，害得妈妈直骂我，没出息！
　　 “小女孩儿挺可爱的，就是瘦，当爸爸的多关心关心女儿，别让女儿受委屈。”那个阿姨弦外之音，爸爸听出来了，她怀疑我是后妈在养。
　　 爸爸也挺幽默，他说：没事的，雇人看她，我盯着呢。
　　 “爸爸，我饿了，早晨吃的豆腐渣没吃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妈妈也做了小豆腐，豆腐渣是张奶奶给的，我早饭和张奶奶吃的是酸汤子，鸡蛋炒黄瓜，鸡蛋我吃了，张奶奶吃的黄瓜。
　　 爸爸不在乎我说什么，忙说：一会儿爸爸带你去下饭店。
　　 “好啊，下饭店，我要吃肉。”我大声地喊着，没有妈妈在身边我随心所欲。
　　 “这丫头，没事偷着给她补补，多瘦啊！当爹就是不行，吃一顿能解百饱？”那个女人说完，带着那个小男孩儿走了。
　　 爸爸坏笑，他说道：有意思，她还真信了丫头是后妈！
　　 爸爸笑，我也傻笑，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爸爸带着我走到一个不错的饭店，今天兜里的钱足够我们奢侈一顿。当爸爸掏上衣口袋的时候，他傻了。忙问我：丫头，爸爸兜里的钱，你动过没有？
　　 他不怀疑有小偷，因为我一直在爸爸怀里，爸爸也没去人多地方挤。我告诉他：爸爸，你兜里花花绿绿的纸片多好玩儿啊！我拿出一张扔了，扔了好几回，我还看见一个小孩儿捡起了一张呢，他还冲着我笑。
　　 爸爸说：丫头，那是粮票和钱，可以买饼干，买奶粉，还能下馆子吃肉和大虾。
　　 “哦，我不知道那是钱和粮票，我没看见过，我还以为是纸片呢，丢了真好玩儿。”从小养成不认错的秉性，极力为自己狡辩，爸爸乐呵呵地，也没说我。
　　 我还不知进退地嚷嚷：爸爸我饿了。
　　 爸爸说：丫头，我裤兜里有点钱，吃好的不够，咱俩去那个小店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随爸爸进了饭店，六零年的小饭店不敢恭维。主食是大麦米，副食是白菜炖豆腐！大麦米我很爱吃，虽然第一次吃，感觉它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比饼干、鸡蛋、奶粉都好吃；白菜豆腐汤也好吃，虽然白菜帮子有点没煮烂，豆腐也少得可怜，汤汁勾了芡。一些人吃几口皱皱眉头，放下碗筷走人。不知道是傻子，还是挨饿的人，赶紧抢着吃。我才不放下饭碗就走呢，非要吃个底朝天。爸爸催着我说：放下饭碗吧！你非要在这里吃，这饭菜多难吃，不吃了，给他们吃吧。爸爸指着等待捡剩饭的人说。
　　 “不嘛，回家吃不着了，我要把这里的饭菜都吃净。”童言无忌，许多人投来同情的目光，还有人窃窃私语：这个小女孩儿太可怜了，回家这样的饭菜她都吃不着。
　　 更有甚者，现场教育孩子：知足吧，虽然有时吃不饱，吃点野菜，隔三差五还能吃到一顿好的，看那小女孩儿，饿成啥样了，都皮包骨了，看他爸爸还好意思把她抱出来，有后妈就有后爸，今后听妈妈的话，如果妈妈没有了，你和她一样。
　　 爸爸听到了这样的现场教育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他也很郁闷，一天两个鸡蛋，一个鸡蛋六毛五，雇人照看一个月十五元，还有奶粉之类的，花在我身上的钱妈妈的工资都不够，不算生病，穿衣裳之类的。喂孩子喂成非洲难民，辛酸啊。爸爸单位的合作单位，某厂长他老丈人是生产队长，每个月挨家收鸡蛋，收够了六十个鸡蛋，挎筐送来。目的就是让我度过饥荒，不能让爸爸妈妈的希望破灭，收养别人家的孩子。妈妈怀我实属不易，在医院保胎九个月才生下我，生下就皮包骨。妈妈生我之前不知道流了多少个男婴，我这个女婴就算占住了，没给父母争气，竟给他们惹麻烦！妈妈单位的领导找妈妈谈话：不要重男轻女，女孩儿一样养活，男女都一样。爸爸的领导不客气地和爸爸说：那个丫头是讨债鬼，皮包骨不长肉，扔了算了。为此爸爸和他翻脸，那个领导不是爸爸的同龄人，是一位老人。
　　 爸爸在单位，在施工现场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在这个小饭店，被人们指指点点，我浑然不知，津津有味地吃起没完，那顿饭确实好吃，现在想起还流口水。为什么那些人都说不好吃呢，我的味蕾出了毛病？还是那些人太矫情？
　　 好不容易吃完饭，那些想捡剩饭的人很失望，他们理解我，我比他们还饿。
　　
　　 四）怕黑。
　　
　　 六零年，秋季的某天，被妈妈早早地摇醒，眼睛没睁开，天还没亮，很想倒下继续睡。
　　 不知道是遗传了爸爸的基因，还是我天生就是夜猫子，晚上不愿意睡，早上不愿意起来。每天早上被妈妈摇醒，是一件最令人难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