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倩抱住，又把圆圆抱住，我现在是左拥右抱。我脸贴着她们脸说，你们今晚谁有空啊，陪我去……
　　
　　 老同学
　　 当接到他的电话出来时，我就马上跑出来了。他住在学校的家属楼，可是我找不到他。后来发现他在图书馆那里绕圈。谁知道他已经绕图书馆转了多少圈。
　　 “你看见二楼那排亮着的灯光了吗？就是那一面长满爬山虎的墙壁。她就坐在里面看书。学校应该把她看书的样子塑下来，让她替换图书馆后门的祖冲之，或者把她放在读书亭里……”他站在树阴里，仰望那排灯光，双眼含泪，望眼欲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多想再看她一眼……她为什么不让我回去，为什么？”
　　 他亢奋的精神忽而跌倒了谷底，又跌跌撞撞往前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发个短信……”
　　 我想扶住他，可是他好像在一条遇到风暴的船上，身子摇晃不定，时不时就从我手里挣脱出去。我们又转到图书馆前门来了。
　　 “我知道我是个不道德的人，可是在感情里，谁又说得好，谁是有道德的，谁是没有道德的？不只是感情，在我们这个时代，又有什么道德可言？况且我也什么也没做，是不是？我只是想每天看着她而已，只是想跟她多说一句话而已……那天我喝多了，给她发了短信，就是那条短信，也只是礼仪性的寒暄而已，绝无骚扰的意思……可是她没有回我，不管是不是阴差阳错她没有看见我那条短信，还是她有意不回我短信，总之我是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我多想回去啊！”
　　 我说，“你为什么回不去了？她又没有说不让你进去看书了……”
　　 “……我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了，”他深沉说，“我本来想用那条短信投石问路，可是就因为这条该死的短信，它让我迷失了方向……我多希望她能主动给我短信，哪怕只是问我说为什么这些天我没有去图书馆看书，只要她肯发一条短信，我就回去了。可是什么也没有，一连几天，我就像看着鱼漂一样看着手机……可是什么都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忽然，他笑了一下，“她才不会给我短信呢，她是连一眼也不想多看我的，连一句话也不想和我多说的。在她眼中，要么我是个不道德的人，要么我是个招人厌，容易被忽视的人……”
　　 我说，“假如她真回你短信了，你就能摆脱道德感的束缚了吗？你就是个有道德的人了吗？”
　　 他沉吟了半响，然后沮丧说：“我不知道……我是个迷失的人，已经无法界定什么是道德什么不是道德的了。”
　　 接着他就跟我讲那个小时候迷失的故事。当故事讲完时，正好又来到那一面爬满爬山虎的墙壁下。他像小孩仰望北极星一样，像古代祭祀的人们仰望神坛一样。“让我回去好吗？让我回去好吗？……”
　　
　　 陌路人
　　 我老远就闻到酒气了。他跌跌撞撞走过来，突然站住。他后面跟着他一个朋友。
　　 “同学，现在几点了？”他说，“有十点了吗？”
　　 “……九点五十五。”我往后躲着他说。
　　 他在自言自语：“九点五十五，九点五十五……还有五分钟，她就下班了。她每回总要到十点才肯走的。我跟她说过，我见过有的阅览室老师九点四十五就走了。可是她就是那么尽责……”
　　 我看着他自言自语走过我身边，忽然他又回过头问我：“同学，你去哪儿？”
　　 他朋友说：“行啦！行啦！别胡说八道啦！”
　　 我笑了，虽然我们宿舍男生也几乎每周醉一次，醉得一塌糊涂，可是看到他醉成那样，确实挺好笑的。“我回宿舍……”
　　 “回哪个宿舍？”
　　 我笑出声来了。“回男生宿舍。”
　　 “哦，回男宿舍啊！”他走出去，走进一片松树的阴影里，忽然又大声说，“回宿舍就回宿舍，可千万别迷路啊！……永远别迷失了方向……记住了，千万别迷路……”
　　 我看着他，他一直走进花园亭子，扶在亭子上哇哇吐……
　　
　　 图书馆女老师
　　 终于下班了。走出大门时，我看见他在花园里，正朝这里张望。他的一双眼睛，就好像是垂在天边，藏在树丛后面的星星。我知道他等的是谁。可是我今天和她换班了。我感觉他好可怜。唉！可是我也不想过去跟他说什么了。他给她发短信的事儿，我知道了。他也真是，差着十五岁呢，人家都已经有家庭了！真够荒唐的！他人儿是不错，勤奋，每天都来图书馆看书，也热情老实，我们三个老师有时有急事回家，他还给我们看阅览室呢！算了，随他们去吧，我又不是月老媒婆，管这事儿干嘛！我们三班倒，明天下午我还得上。天天上，周末也没有。我讨厌这样的生活，可是讨厌也还得过下去。唉，不管他了，我又不是月老媒婆。我累了，我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儿女情长，和我不搭界……
　　
　　 老同学
　　 没有看见她从图书馆出来，他极度失望，垂头丧气坐在读书亭里。忽然，他骨碌站起来。
　　 我拉住他：“你又要去哪儿？你不会是要找到她家去吧！”
　　 “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他在前面高声说，一面笑着，“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一个让你忘记世间忧愁的地方。”
　　 “去哪儿？”
　　 “咱们去唱歌！……我现在特别想唱歌。咱们一边唱一边喝酒……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的陪唱很漂亮，我还有她们电话号码呢！不过得你掏钱，我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
　　 我们朝校园门口走。突然，他又站住，转过身来。“我想再去看她一眼……”他说。
　　 他就又转回来，绕着图书馆走。他说：“我记得佛经里有那么一个故事，说的是等到人们真的苦不堪言的时候，第五位弥勒佛就会降临了……这个世界已经烂到了根里，一定要推翻，重新塑造……”
　　 他来到祖冲之塑像前，唰地一下向塑像敬了个礼。然后以塑像为原点，挺胸收腹，先向北以军人的步伐迈出七步；然后又回到塑像，又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步伐向东迈出七步。随后，又向南，向西迈出七步。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问我说。
　　 我说：“不知道……”
　　 他笑着说：“我向四方迈出七步，佛祖就要显奇迹啦……”他把一个指南针拿出来，跟我说，“这个指南针根本就不准！”
　　 他把指南针丢在地上。我过去把它捡起来。它确实不准了，指针指在西南偏西的方位。
　　 他说：“我希望我死了，你也死了，她也死了……饺子馆的陈秃子也死了，潘总也死了，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死了，一个不留，死光光！这样我们好重新塑造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可是这一天，将是未来的哪一天？……”
　　
　　 女陪唱小倩
　　 你唱歌啊，我说。
　　 他说，好，我唱。唱……《当我眼前只有你》！易摘难摘那天际风云，犹如易近难近眼前人……
　　 唱着唱着他就哭起来，把脸埋在两个膝盖之间。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女陪唱双喜
　　 他对我又摸又搂，有时捏得我生疼。我说，你就不能学学你朋友啊！
　　 我学他？他指指他的朋友，哈哈笑起来。我学他？他喜欢一个比他大十五岁的少妇，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个有毛病的人！
　　 我说，我们都是有毛病的人……
　　
　　 老同学
　　 我递给秦风一瓶酒。来，秦风，干了！
　　 为什么？他说。
　　 我想了想说，什么都不为……为虚无！
　　 好！为虚无，干杯！
　　
　　 小倩
　　 我说，唱歌呀，帅哥？
　　 他说，好，我唱！《当我眼前只有你》……
　　 你唱过啦！
　　 哦……那就来一首《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老同学
　　 来，秦风，喝酒！
　　 他说，为什么喝？
　　 我说，为老同学的娇妻美妾，功成名就，为我们的穷困潦倒！
　　
　　 双喜
　　 他问小倩说，我帅不帅？小倩说，帅！
　　 他又问我，我帅不帅？我说，帅，帅呆了！他然后又问我，那你喜欢我吗？我说，喜欢！
　　 他听到我说喜欢，就哭了。他哭着说，为什么她就不能多看我一眼，为什么她就不能发条短信，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好吗？求求你了……
　　
　　 小倩
　　 我从来没有遇到这么聊得来的客人，刚才和潘总、郭傻帽，无非是追陪欢笑。
　　 我说，你唱歌呀！
　　 他说，好，我唱，唱《假如你能多看我一眼》。
　　 他一边唱，一边流泪。
　　 他站起来。
　　 我说，你干嘛？
　　 他说，上厕所。
　　 我说，我陪你去。
　　 我们一起相互扶着下楼，把他朋友和双喜留在包厢里。
　　 我没见过那么聊得来的客人，我发觉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他说，你结过婚？
　　 我说，刚才不是说了，结过。可是那个男人不是我想要的。他老打我。我们是娃娃亲。
　　 你们那还有哇哇亲？
　　 有啊，我们那落后。
　　 你好像认识放心饺子馆的老板？
　　 他女儿跟我是姐们儿。他女儿可漂亮了，不过人现在北京。
　　 漂亮？是不是也秃头？
　　 我哈哈笑开了。
　　 他又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像我一样的？
　　 对，像你一样的，我说。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管，我就要你这样的。
　　 我就喜欢你们这样，喜欢得纯粹！我这个人没有三六九等的观念……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女人？
　　 没有，因为我喜欢男人……
　　 他笑了。我们一起推开厕所的门。
　　 你先来？他说。
　　 我说，我们一起来。
　　 他笑了。我蹲着，他站着。我一直在笑，笑得我都尿不出来了。
　　 可是他哭了。趴在墙壁上哭。他说，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有没有走过一段路？爱得太深，走得太远，忘记了回来的路，把一切都丢了，只剩下行尸走肉？有没有过？你没有走过这样一段路？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有没有？
　　
　　 出租车司机
　　 一点半了，我在马路上刚好看见他们从会馆里出来。我赶紧把车打过去。
　　 我把车停得比F1赛车手还要漂亮。我摇下车窗：“去哪儿？”
　　 里面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说：“我想回家，让我回去好吗？”
　　 一个稍微清醒的说：“回什么家，我现在喝嗨了，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去一个能忘记老同学的娇妻美妾，高楼大夏，香车宝马，功成名就的地方！去一个忘记我们穷困潦倒的地方！”他扶着那个喝得醉醺醺的走到车边，拍车门说，“师傅，现在哪还有好玩的地儿？”
　　 “有！”我指着车子后视镜上绑着的红绳子，“看到那个了吗？懂得什么意思吗？我带你们去卫校，小妞宾馆，都给你找了。你们只要给我一百块钱小费，其他的你们自己和那些小妞商量！……”
　　 那个醉醺醺的躺进后座，不停喊着：“我要回家，让我回去好吗？”
　　 真二！
　　
　　 校妓
　　 他压在我身上说，让我回去好吗？让我回去好吗？求求你了，让我回去！……
　　 随后，他整个人就瘫在我怀里。
　　 他虽然有点疯疯癫癫，醉醉熏熏，可是我觉得他很特别。
　　 静静地过了很久，时间长到我们两个几乎都睡着了。我说，我觉得你很特别……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只是一个忘记了回家的路的孩子，我没什么特别……
　　
　　 老同学
　　 我把指南针装进口袋里。我希望将来某一天能请人把它修正。只是不知道这一天，将是未来的哪一天？
　　 不只是秦风，我们这些生于八零后的人都是忘记了回家的路的孩子。我们需要重新回到原点起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前去。
　　 我抬头仰望七楼。我看见自己从七楼的窗户跳下来，扑倒在芳草萋萋中。我一遍遍低声喊着：“让我回去好吗？让我回去好吗？……”之后，我就死了。我希望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