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你迷过路吗,老板?”他突然问我说,眼睛却还死死盯着门外。
我很惊异他会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我装傻充愣挠着后脑勺说:“迷路是吗?让我想想……这个迷路……”
“我是个路痴。”他说,“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爸爸妈妈和伯父伯母,为了考验谁家的孩子有胆量,就把一只鞋子放在榕树底下。我们祖宅靠近河边,榕树就在离我们祖宅两百多米的河岸上……”
“你们家靠近河边?”我打个哈哈说,“真好!靠近河边风光好。”
他还是看着门。“他们对我和堂哥说,谁要能从榕树下拿回鞋子,就证明谁最有胆量……”
“你爸妈和你伯父伯母玩起这种游戏来了?你们家可真是和谐。”
“那时候停电,只有煤油灯,榕树下一片漆黑,关于水鬼的故事,我和堂哥也听了很多次了。我们都很害怕,可为了不给爸妈丢脸,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第一个去的是堂哥,他只去到一半就跑回来了,后来每当说起这件事,都说那天晚上堂哥是提着裤子跑回来的……”
他笑了,是那种沉醉往事的微笑。
我说:“那后来那只鞋子一定是你拿回来了。”
他先是用右手握酒杯,可是皱了下眉头,我猜得没错,他的右手受伤了。他于是换过左手,满饮了一杯,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拿回那只鞋子。我硬着头皮来到了榕树底下,看到了那只鞋子,可是我一转身,却迈不开步子了……”
“为什么呀?”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花。“不知道怎么回去?”我疑惑地说,“你不是说榕树跟你家才两百多米的距离吗,看见灯光就跑回来呗!”
他摇摇头。“我就是这样一个容易迷失的人。虽然知道目标在前面,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去靠近她……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支支吾吾说:“迷失……我小时候也迷失过,跟伙伴玩捉迷藏,我忘了回家的路……”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又喝了一杯酒,然后点上了一根香烟,静静地出神地看着门外。
“不是这个呀!”我挠着后脑勺说,“那是什么?呵呵呵,你们文化人就爱兜圈子……”
“我喜欢一个人……”他一字一字说。
“哎哟,人儿怎么样呀?漂亮吗?”我感觉他今晚要聊开了,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漂亮。”在蓝紫色的烟雾中漂着他幸福的微笑。
“你瞧我问得……人儿肯定很漂亮了,要不怎么能配得上你呢!”我说,“那女孩儿多大了?有二十了吗?”
“年龄很重要吗?”他嘴角微微一颤。
我稍微一沉吟,马上说:“女孩大几岁没什么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嘛!呵呵呵!”
“她是个女人,”他转过脸来,湿润的眼睛里发出哀求的目光,我确信是哀求的目光,“不是个女孩儿……”
这时,李老太婆才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拿着笤帚慢吞吞走到前面来收拾碗筷,打扫地面。
我没好气说:“怎么叫了半天才出来?是不是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就回家,我们这活儿可不缺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来了吗!你总是着急火燎的,跟我们这样,跟你们家孩子也这样!”李老太婆说。
我蹭地立起身子来:“你说我跟我们家闺女怎么了?我们家的事儿你少操心!”
“行!行!行!我这不是在擦桌子吗!”她走到他前面的那一桌子收拾碗筷。“哎哟,小伙子,又是你呀!怎么又喝酒了?我跟你说,不要老喝酒,喝酒对身体不好!”
“谢谢阿姨提醒。”他看着老太婆在前面收拾碗碟,“阿姨,您今年多大了?”
“我呀?……”老太婆擦着桌子欲言又止,“我多大了呀?……”
“她四十七了!”老太婆不好意思,我就替她说了。
老太婆难堪说:“对,我今年四十七了。”
我想,他一定没想到老太婆今年才四十七,看她样子那么老,动作那么慢,说话那么唠叨,准有六七十了。
“四十七了!……”他口里喃喃念着这个数字,眼睛一直盯着老太婆看,眼中和脸上都写着不相信三个字,可是除了不相信,他的表情里还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她四十五……”他又念叨另一个数字。
“她们是农村出来的,在农村时干活多,所以显得老。”我说。
他好像回过神来,忙着给老太婆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阿姨,我不该问您……”
“没事儿!”老太婆脸上难看的颜色还没有退去,“人显得老不好吗?显得年轻倒好吗?真是的!”
“不好意思!”
“没事儿,不知者无罪。”我说,“有的客人来,还以为她是我妈呢!”说着我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老太婆也笑了,他也笑了,哈哈大笑。不知道情形的人,还以为我们店是疯子开的呢!
玻璃门摩擦着地面,被拉开了。她走了进来。已经化妆好了,眼影,红唇,香水,丝袜,指甲油,手上还夹着一根女士香烟。
“来一份猪肉鸡蛋饺子,带走!”她忽然看见他在喝酒,脸上绽放出笑容,“哟,帅哥,你也在这儿呢!”
他举杯亲切叫她说:“小倩姑娘,你也来喝两杯吗?”
她受宠若惊,连忙摇头说:“啊,不了!谢谢!”跟他打了招呼,就又催促我说,“饺子包快点啊!火要大点!我赶着去上工呢。”
好意思说自己去上工!我白了她一眼。我发誓,我真只是白了她一眼。这种女人我连半眼都不想多看!看到她我就想起那个让我心痛的闺女……哼!要是政府准许,我真要在店门口立一块牌子,上面斗大的字写着:“娼妓与狗不得入内!”让我感到郁闷的是,他居然也和这种女人搞在了一起?我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呢,原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哼,以后他要是再来,我就用不着对他嬉皮笑脸的了。你不知道,每天这样嬉皮笑脸也很累呢!
楼道女孩燕儿
九点,他回来了。我一听脚步就知道是他。老师刚教的那个词儿叫“铿锵有力”,好像整个单元楼都摇晃起来。我听到他开锁摔门的声音。
卖户外运动装备的胡叔叔叫爸爸出去喝酒了,他们一喝酒,总得哭哭闹闹。屋里只有我和妈妈。
我从自己卧室的门缝里,看见妈妈站在大厅里静静听着什么,脸是笑着的。洗衣机的声音很大很吵。
妈妈忽然朝我卧室走来。我赶忙把信抓在手里,然后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
“燕儿,干吗呢?”
妈妈推开门进来,我装着在书桌上做数学作业。
“……写作业。”我声音低得连我都听不清。我不敢看她,我怕她看见我害臊的脸。
她站在我身边看我写作业,看了一会儿。
“燕儿,帮妈妈一个忙可以吗?”她说得很温柔,像一只小猫。我用余光偷眼看她,她正紧紧盯着我,眼睛能放出光来。每当我们家吃晚饭时,那只猫就是用这种眼光看我们和桌上的饭菜的。
“干吗?”我说。我一只手握着铅笔,一只插在裤袋里,把那张纸使劲摁平,否则它把裤袋撑得鼓鼓的,妈妈一定会发现的。幸好我做的是选择题,可以胡乱选,反正她也什么都不懂。要是解答题,我就不知道怎么写了。数学课上老师教的一次方程,我什么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只想着他的样子。想着他的眼睛,想着他的头发,想着他夜晚经常传出来的哭泣。
她咳嗽了一下。“……帮妈妈送几个水果给隔壁的叔叔,可以吗?……他刚回来……他写东西很辛苦的,在这里又没有亲戚,妈妈给他送几个水果,让他补补身子……你能帮妈妈送过去吗?”
我白了她一眼。“要送你自己送……”
“再帮妈妈这一次吧,好吗?”她说,“你没看见那个叔叔,面黄肌瘦的,准是吃不好闹的。你给他送过去,让他补补身子。去吧,回来再写作业。”
“不去……”我转过身子,我讨厌她现在的样子。
她把我的练习课本合起来,又拔掉我握在手中的铅笔。“去吧!好闺女,回来咱们去打羽毛球!去吧,就帮妈妈这最后一回了……”
她把我推出卧室外,在冰柜里取出已经装好的水果袋,里面是几个苹果。她把水果袋塞进我手里。她打开门,探出头去看了看,然后招手叫我出去。我站在门口。她就要掩上门时,挤眉弄眼,跟我咬耳朵说:
“记住,跟他拿手机号码……”她把手放在耳朵上,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随后她把门全关上了。
我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我把水果都丢进楼道墙壁的垃圾洞里。我们家的门没有猫眼,妈妈看不见我把水果丢进垃圾洞里。我回来蹲在他的房间门外,左手一直插在裤袋里,摩挲着那张信纸。班里也有男生给我写信、塞纸条。可是我不喜欢他们。他们老爱夸自己了。夸自己足球踢得好,夸自己在社会上交的朋友很能打架,夸自己的游戏打得最棒,夸自己去的地方最多。我讨厌他们叽叽咋咋的。每天晚上爸爸一喝酒回来,家里够吵的了,我再不想跟一个吵吵的男生在一起了。我喜欢他安静。除了我和妈妈打羽毛球回来碰到他,他跟妈妈说“你好”之外,我再没有亲眼见他说过话。我和他在楼道里遇见,都是不说话的。当然了,我在自己屋子里时常能听到他的说话声,还有哭声。那天夜里,我肚子疼,睡不着了,想找碗热水喝。然后我就听到隔壁他呜呜的哭声。哭得好伤心,好像还摔了东西。他一边哭一边说:
“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为什么就不能跟我多说一句话!为什么!——”
我不想他哭,我恨他说的那个“你”,她为什么就不能跟他说一句话,为什么就不能多看他一眼?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说一句话,让他心里舒服一些都不可以吗?我也想他能跟我多说一句话,多看我一眼呢,尽管他看我时,我会脸红。
我是不是喜欢他?喜欢就是这样子的吗?老师说不能早恋,可是我能管得住自己的感情吗?
我蹲在他房门前,背靠着他的房门,就好像和他背靠背一样。我好像又听到他的哭声了,一遍遍重复着:
“让我回去好吗?求求你了,让我回去好吗?”
一遍又一遍,夹带着啜泣声。
楼下有人上来了,还有一条狗。我知道那是四楼的男青年。头发又黄又卷,穿一条韩版肥裤子,身上戴的东西bulingbuling响。他的狗是一条萨摩狗,脖子上也是戴一个bulingbuling响的项圈。妈妈说他是个有钱人的孩子,是富二代,在他原来那个城市犯了罪,逃到这里来避风头,可是也不缺汽车,冰箱,洗衣机,空调,当然也不缺女朋友。我看到他每个月都跟不同的女人上楼去。哼,这个男青年为什么就不能把钱匀给他一些呢?上次因为催物业费,也就一百来块钱,他还和物业的人打起来了。要是四楼的男青年能给他点借他点,这事儿不就没有了吗?
我眼睛盯着自己家的门,一边把信纸从裤袋里掏出来,准备从门缝里塞进去,可是我又听到了他的哭叫声,都是重重复复的。
“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为什么就不能跟我多说一句话!为什么?……给我发个短信,让我回去好吗?让我回去好吗?”
球队老板潘总
我把小倩扯过来,让她坐在我膝上。我的手伸进她后背,又伸到她胸前。我说我叫一个帅哥来,跟我们一起唱歌,他可是个作家哦,你见过作家吗。她说,有多帅?我说,反正比我帅。她说,是不是那个叫秦风的帅哥,今天我还看见他在饺子馆喝酒了呢!我说,你两还真有缘啊!口里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酸溜溜的,我记得她和秦风只见过一次面,又好像没有见过面。
我一只手抱住她,一只手摸出手机,同时示意郭经理把声音消了。可是郭经理好像没有见过女人一样,正抱着那个满嘴黄牙的女人亲嘴哩!他额头上长出了一个孢子,眼角擦了一块皮,他说是今天开车不小心撞的。我在盘子里抓了几颗瓜子,丢到郭经理身上,没想到却丢到了那个女人的胸衣里。
“哎哟,潘总,你在干吗?”那个女人撒娇说,“人家没穿内衣好不好!”
包厢里的人都笑了。我再一次示意把声音消去。安静了。电话通了。
“喂,秦风,在干吗?”我说,“出来唱歌吗?”
“我不去了,”我一听就知道秦风喝醉了,“我想回家……”他好像还哭了。
我也醉了,两个醉鬼说话,谁知道谁醉了。“……回家?回什么家?别回家了,家里有这里好吗?出来陪哥哥唱歌吧,这里有很多美女哦。比西施啦,东施啦,还要美……你见了一定直叫‘good’!”
“我想回家,”他说,“我想回家,让我回去好吗?”
“回家,回家,你家在哪儿?”我说,“我家里有老婆孩子,我都舍不得回去,你一个单身汉回什么家!”小倩想要上厕所,我又把她拉回来。
“我家在图书馆……”
我哈哈笑了。“别开玩笑了。Comeon,出来吧,陪哥哥唱会儿歌……”
“我想回家,让我回去好吗……”
他还没完了!这个愣头青!要不是看他踢球踢得好,我才不叫他出来呢。每回叫他出来喝酒唱歌,他就自顾自地喝酒,话也不多说一句。我说我叫你出来干嘛来了?不是叫你来消费我的好酒来了,是叫你陪好我生意上的朋友。可是他倒装得很清高。写东西的人嘛,总是这样招人厌的。可是你清高,别跟我借钱啊?要不是看你踢球好,可以陪我的客户朋友踢球玩,搞足球外交;要不是看在你借了我钱,我怕要不回来,才不叫你呢!帅是比我帅一丢丢,可是你不出来,这几个陪唱都是我的。圆圆身材火辣,甜甜脸蛋好,小倩又体贴又漂亮,她们我都喜欢!这些女人啊,脸上一套,心里一套。脸上是喜欢你的钱,可心里是喜欢帅哥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哼,他不出来正好!我就是这里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