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孙玉娥一家在省城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二十天前，孙玉娥一家人从老家县城来到了省城广市。房子在去年夏季就买好，安排在春节前搬迁，是出于对孩子学习的考虑。艳艳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拔尖，这让孙玉娥夫妻心里很是欣慰，孩子就是未来，一切都得以孩子为重！
　　 孙玉娥骄傲，骄傲在丈夫奚运河的精明能干，办事高效而迅速，人脉关系也很好。买房搬迁这样的大事，基本不用孙玉娥操心。从购房资金筹备，到全家户口迁移；从办理孩子的转学手续到家人新的工作安置，都是他一人大包大揽，疏通办理。他考虑得面面俱到，办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丈夫温和宽宏，善解人意，结婚这么多年了，始终如一地对她体贴入微，呵护有加。
　　 孙玉娥惊奇，惊奇在省城的繁华与发达。宽阔明敞的街道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的商场店铺，现代化设施的居民小区……一切的一切，都是曾经生活过的县城无法比拟的。所以，正式安定下来以后，他们大多时间都是四处走动，欣赏省城的光怪陆离，也熟悉住处四周的环境景致。春节过去一周了，孩子开学迫在眉睫。好在，从学校到家并不远，只有十多分钟的步行路程。
　　 中饭过后，艳艳牵着爷爷奶奶的手，蹦蹦跳跳地去了小区儿童公园。明天，孙玉娥就要到新的岗位上班，全新环境下的朝九晚五就即将展开，她心里多少有点紧张。所以她向丈夫提议下午去商业步行街走走，平静心绪，丈夫欣然同意。
　　 商业街熙熙嚷嚷，行人如织，两旁的商铺传出激扬热烈的打击乐曲，缤纷的促销标语，含着节日的问候，令人眼花缭乱。
　　 前方的十字交叉口围着一群人，孙玉娥牵着丈夫的手走上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衣服褴褛的乞丐。乞丐佝偻着身子，盘膝坐在地上，乱糟糟的长发遮住了脸庞，两只不一式的解放鞋没了后跟，拖鞋似地随意套在脚趾上，裸露的脖子、手和脚面上满是污垢……面前放着一只破旧的竹篮，篮子里有一只变了形的铝制饭盒。人们正源源不断地向那盒子里投放着零币。与大多数人见过的场景不同，那乞丐并没有唯唯诺诺地作揖致谢，而是一动不动地垂头静坐。
　　 这种现象太多了，以前在县城里也常遇到这种乞丐。“又一个专靠别人施舍与同情苟且活着的废物，好手好脚的，干吗不去劳动？”孙玉娥心里骂着，扯着丈夫的手就向外拉。可是一向温顺的丈夫却生硬地甩开了她，木桩似地站着不动。孙玉娥回头疑惑地看着丈夫，只见奚运河眉头紧锁，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那垂头静坐的乞丐，“大罗！你怎么在这里？”这一声不啻晴天霹雳，震得孙玉娥几乎昏倒。奚运河一步上前，抓住披头散发的乞丐双肩摇晃着，呼唤着，从未见过丈夫流泪的孙玉娥，那一刻，清晰地看到一个刚毅伟岸的男人泪如雨下……“孩子，爸爸爱你……记住爸爸的话，走路靠边……注意头顶防砸……”乞丐嘟囔着，嘻笑着，“都走了……哈哈哈……散了……”
　　 物也非人也非，乡音却无改。大罗，不，罗哥，我的罗哥，我曾经深深爱着的人，真的是他呀！孙玉娥的心刹那间碎成片片花瓣，纷纷飘零！
　　 命运啊，无以预测的命运！每一天都会上演变幻无常的情节。谁能想到，在县城失踪了三年的罗德兴，竟然在这里与孙玉娥夫妻相逢，相逢在如此凄惨心酸的情景中！
　　 孙玉娥清晰地记得，三年前的那天，她和丈夫听说大罗被所在的公司解聘，决定倾力帮助这个厄运连连的老同学。大罗的为人与才华，他们了如指掌。因为连续的灾难与打击才让他的工作状态出了问题，这其实很正常，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与调整，就完全可以恢复。奚运河的工厂生意红火，却缺乏像大罗这样赤胆忠心，踏实勤劳的人才。可当他们来到大罗家，门敞开着却不见人影，屋内一片凌乱。他们从床头柜上梁慧的留言里大概理清了头绪。许多人都估计，大罗一定去了广市寻找梁慧，由于情绪激动或匆忙忘了关门。后来一段时间不见大罗回来，那一定是梁慧接纳了大罗，留条只不过是梁慧一时恼怒的气话。大罗肯定直接进入了章飞天的公司，毕竟他是设计师，章飞天的公司刚刚起步，大罗完全适合他们。后来，孙玉娥夫妻认可了人们这样的推理和猜测，心里默默地祝福老同学时来运转。可万万没有想到，博学多才的大罗竟沦落到沿街乞讨的悲惨地步，孙玉娥夫妻心理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种天堂地狱式的惊天裂变。
　　 “罗哥！罗哥……”孙玉娥蹲下身，众目睽睽中，她用纤细的手理开乞丐额前的乱发，一张方正的脸显示出来，尽管肮脏，尽管憔悴，尽管胡须拉碴，但那轮廓依然清晰。他，就是自己曾一度梦萦魂绕的罗哥啊！
　　 “罗哥，你看看我，你认识我吗？”孙玉娥悲戚地呼唤着，泪水滚滚而下，她抓住那只枯瘦的手使劲地摇晃，“罗哥，罗哥，我是孙玉娥，你看着我……怎么会这样了呢……我曾经英俊潇洒的罗哥哪里去了啊？天啦……你还我的罗哥啊……”
　　 “别哭了，孩子！”一位面貌慈祥，满头华发的老者拉起了孙玉娥，“真是可怜！可你再伤心，他也不会清醒。他来我们这儿已经好久了，其实我们都感觉到他的善良……”
　　 “是啊，他从不伤害人，讨到点钱只要够吃的，剩余就买些学习用品，送给孩子们。所以，与其他乞丐不同，人们都愿意施舍与他。”旁边一位三轮车夫插话。
　　 “是啊，他的心特好，几个月前西北地区闹地震，他天天都把讨来的零钱一分不剩地倒进街头募捐箱，感动了许多人前来捐款！”旁边的几个女士纷纷附和。
　　 “嘿嘿嘿……散了，都走了……哈哈哈……”坐在地上的乞丐，又开始嘟囔嘻笑。他失神的眼睛，一片空洞，一片茫然；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拎起破竹篮拔腿就走，奚运河伸手想拉，却没能拉住。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嘶哑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地鼎沸的闹市中。
　　 “其实，你阻拦不了他，他已经完全融入自己的生活模式。庆幸的是，错乱的神志没能泯灭他的本质，这已经很不错了。”白发老者继续说，“他出现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校园门口，起初学校保安强制驱离，后来发现他不但不伤害孩子，反而用讨来的钱给孩子们买学习用品，也就由着他了……唉，只是他的未来如何，令人担忧啊！”
　　 孙玉娥夫妻心里发着誓，无论如何都要拯救大罗，哪怕是不惜一切代价。他们坚信，曾有着卓越才华的大罗，绝不可能永远定格在流浪乞丐的镜头画面上。现在医学如此发达，只要不放弃治疗，他们一定能重新塑造那个阳光俊朗，英姿勃发的罗德兴。
　　 可是，以后连续几天，他们都没见到大罗。步行街，还是热闹；十字口，人流依旧。他俩望眼欲穿，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始终不见那个邋遢佝偻的身影。偌大一个省城，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他究竟在哪里呢？！
　　 开学了，这是艳艳在新学校的第一天。陌生的面孔，全新的环境，会不会让孩子产生胆怯心理，孙玉娥夫妻俩心里都没底。尽管有爷爷奶奶接送，但下班后，两人都早早来到校门口等待他们的天使。孙玉娥还买了一只面包放在手袋里，孩子如果饿了，就先让她充充饥。
　　 铃声响起，校门打开，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有说有笑走了出来。当女儿蹦蹦跳跳扑向孙玉娥的怀抱时，他们的心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艳艳脸上看不到半点忧郁，而是笑靥闪闪，灿若桃花。很明显，小家伙很开心，完全适应新学校的学习生活。两人一左一右牵着孩子的手，愉快地走上通往家的马路。
　　 “孩子……爸爸爱你……走路靠边，小心路滑……还要注意头顶防砸……”嘶哑的声音，如此熟悉，一家三口都看到了，马路对面楼房墙角，一个乞丐蜷曲在那里，重复着那句不连贯的话。
　　 孙玉娥夫妻站住了，他们心里暗自欣喜，终于找到他了！
　　 “爸爸，你看，那里有一个穿破衣服的伯伯，你看他缩在那里，一定很冷，也一定很饿了，妈妈，我们买点好吃的给他吧！”艳艳仰着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爸爸妈妈。
　　 孙玉娥刚要开口，被丈夫的手势阻止。奚运河靠近妻子耳朵，压低声音：“别让孩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样对孩子冲击较大。先买个面包让孩子送去。我随后联系人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边说边掏出手机。
　　 “宝贝，你真是个有爱心的孩子！”孙玉娥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从手袋里拿出面包，弯腰对艳艳说，“是的，那伯伯一定饿了，你把这只面包送给他吧！”
　　 艳艳拿着面包走到乞丐面前，把手里的面包塞进乞丐手里，“伯伯，这送给你，吃面包吧！”
　　 很脏很脏的手捏着面包，面包上立即现出乌黑的指印。乞丐没有吃，而是呆呆地望着艳艳，茫然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燕燕！”他轻轻地呼唤着。
　　 “是的，我叫艳艳，来看你啦！”艳艳歪着脑袋，露出天真的笑容，“吃吧，伯伯，你吃了面包就不饿了！”
　　 “伯伯，吃吧，我得跟爸爸妈妈回家啦，伯伯再见！”艳艳向乞丐摆摆手，转身向马路对面跑去。
　　 可偏偏这时意外发生了，艳艳刚跑到马路中间。突然，右侧飞速驰来一辆红色轿车直接向艳艳冲来。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小艳艳吓傻了，呆立在马路上一动不动。千钧一发，孙玉娥夫妻俩心陡地蹦到嗓子口，还没来得及惊叫，一道灰黑色的人影闪电般地凌空而起，本来蜷曲的乞丐以惊人的速度冲向马路，伸出手把艳艳拽向路边，而在同时，他的身子被轿车巨大的冲击力高高抛起，直直地撞向路边的一根电杆，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啊——”四周一片惊呼，惊魂未定的人们纷纷向躺在地上的乞丐奔去。
　　 “大罗，大罗，你醒醒……”奚运河放开嗓门，呼天抢地。
　　 “罗哥，罗哥，你醒醒……”孙玉娥凄厉哭喊，悲痛欲绝。
　　 “伯伯，伯伯，你醒醒……”小艳艳泣不成声，哭着叫着。
　　 “你醒醒，你醒醒……”所有的人都在急切而悲伤地呼唤。
　　 终于，他醒了，微微睁开了那双悲凉又凄苦的眼睛，关切而虚弱地看着哭泣的小艳艳，眼神透着深深的眷恋，血水纵横的嘴唇颤抖着，翕动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
　　 枯瘦的手指慢慢松开，染血的面包滚落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