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哥俩(土地征文·小说)
牛佬缓缓地抬起头,神情漠然。
“哥哥,你看,这是我给你买的大前门香烟,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抽这种烟了。”
牛佬挺了挺腰杆,坐得直了一些。“我早就戒烟了。在你大侄子家住的时候,他说吸烟对身体有害,不让我抽。”
“哥,这是我托人做的冻米糖,我们小时候过年最喜欢吃了。记得娘去世的前一年过年,家里没有糯米,也没有钱。娘打夜工给别人做了两双暖鞋,换来两斤冻米糖我们吃。”憨佬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了。
牛佬干枯的眼窝里也流出了热热的液体,他用袖子擦了擦,说:“咱娘已经走了五十年。当时你十岁,我二十岁。那时候的日子多难啊,活着就是为了吃一口饱饭。现在有饭吃,有衣穿,却觉得活得没有意思。”
憨佬突然想去握住哥哥的手,可是他不敢。自从他长大成人之后,从来都没有跟哥哥亲热过,哥哥对他也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憨佬关切地问:“哥哥,这么晚不起床,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天气太冷,我不想起来。再说起来了,又做什么呢?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又不喜欢到别人家串门。”
怪不得红花说他爹是闲死得血,还真是这么回事。看样子人也不能太享福了,适当地干干活,还是有好处的。
想到这里,憨佬斗胆对牛佬提出一个建议:“哥哥,你整天这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也不是个事。侄子侄女们就是再孝顺,也不能整天把您抱在怀里,他们各有各的事。不如你回家去住,我来照顾你。那里毕竟是你从小到大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我俩一起去拾掇拾掇菜园地,到田畈里、村子里走动走动。下雨下雪天,喊来两位老哥们,四人一桌打打麻将,累了就歇下来唠唠家常。”
“我不会打麻将。”
“不会可以学嘛。我哥哥的脑子在村里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哪有学不会的道理?连我这个公认的傻子,还学会了呢。”憨佬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他发觉哥哥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温和、生动了。
六
正月十六一大早,东旺、红花和孩子们还在梦乡,牛佬就起床了。他穿上儿子给他寄来的崭新的黑色羽绒衣裤和深蓝色雪地靴,头发梳得溜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远远看去,像是一位退休回乡的老干部。
他在田间小路上慢慢走着,看着,每一步都那么踏实,每一眼都那么舒服。稻田里收割后留下的一行一行的禾茬,菜园地里一畦一畦绿油油的蔬菜,就连路旁被霜覆盖的光秃秃的草根,此时都让他感到分外的亲切。他知道春天已经来了,小草即将返青,会开出五颜六色的小花;稻田不久也会栽下绿油油的秧苗,变成一张张绿色的地毯,一直铺向天边。
那天憨佬来看他,对他触动很大。他以前从心里根本看不起憨佬,认为他没有本事,连老婆都娶不到,一辈子白活了。可是,自己有儿有女,并且都很孝顺,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自己只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自己的生活过得远远不如憨佬。这是为什么呢?
他想起去年暑假儿子红平回来时对他说过的话,当时他还跟儿子大吵一架。现在想想儿子的话句句在理:“儿女不是你的私有财产,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不能一天到晚围着你转,由您来安排我们的生活。我们只能尽到为人子女的责任,您老了,赡养您;您病了,照顾您;有时间经常回家来看看您。可现在我们的家在哪里呢?我们的田地被别人占去了,房子被叔爹占住了,我带着妻子、儿子回到了故乡,却没有了自己的家,只能住在妹夫家里。您想想,有哪个农民把自己的家给弄没了?”
“哎!”牛佬长叹一声,“我怎么把好好的生活弄成了一团糟呢?”
太阳升起来了,田野里氤氲起薄薄的雾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牛佬加快了脚步,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