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八十六岁，住在城郊。
　　 房子是过去老式的普通民房，由于低矮，房间的采光性能不好，终年昏暗，走进去，就有一种压抑感。墙壁也因多年没有修葺，皴裂得像姥姥那满是皱纹的脸。
　　 从我家到姥姥家是一段水泥路，不到五公里，也就是这一段蜿蜒的路，连接着我和姥姥四十年多年的血缘亲情。路的两边是法国梧桐，它们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随着季节的变化时而稀疏，又时而丰满，就像我成长的故事。
　　 有十多年没有走过那条水泥路了，也没有欣赏路边那美丽的梧桐树，也没有再吃过姥姥门前那酸甜诱人的大石榴。
　　 而这都是因母亲的去世。
　　 那一年，母亲去世时，雪花满天，像梦境一般。
　　 雪花飘洒着，就像那飘飞的纸钱，飘洒着我对母亲的哀悼，飘洒着我对母亲的思念。
　　 黄土夹杂着雪花，掩盖了母亲，也掩隔了我和母亲的世间亲情。我的身心也如那飘洒的雪一样寒凉。
　　 而姥姥家的路，也被那漫漫飘洒的雪覆盖了。
　　 雪融化了，通往姥姥的路还在那儿蜿蜒着，我却再也没有走过那条水泥路。
　　
　　 二
　　 姥姥的家，是我年少时的乐园。
　　 姥姥家的门前有一座果园，夏天里，尢为热闹。幽绿的园子中，有呱呱的蛙鸣，也有高调的蝉唱。
　　 夜晚的时候，随姥姥一起到果园里捕蝉，非常有趣。先是捡拾一些能生火的柴草，点燃起来，有了亮光的时候，姥姥便去摇晃那些不大的果树，“知——”树上的蝉，被这么一摇动，就会飞蛾扑火一样，落在火堆旁，或直扑进火堆里，叫了几声就再也不叫了。
　　 烤焦的知了，吃起来很香，我常常吃得满嘴黑乎乎，像个小花咪。姥姥不知疲倦地剥着烧焦了的蝉，一边递给我吃，一边对着我笑，在微弱的火光中，姥姥那亲亲的目光，就像是挂在天上的星星。
　　 在姥姥家，我每天都跟着她，房前屋后，田里埂上。姥姥家的邻居们很友好，看到姥姥带着我的时候，都会说：“您外孙？好漂亮的哟。”这时姥姥就把我介绍给她们，左邻右舍喜欢学我浓浓的方言，羞涩的我，总是把脑袋藏进姥姥那蓝色的粗布衣衫里。
　　 春节期间，元宵社火是姥姥村里最热闹的日子。姥姥叼着大烟嘴，穿着大红棉袄，嘴边贴了黑痣，扮演一个多事的媒婆。她丑陋古怪的模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有时天还没亮她就早早地吃过饭，然后，便去场上，然后是一场又一场的表演，连晚饭都忘记了。
　　 母亲的性格非常内向，又喜欢爱面子。因为姥姥的表演，她有时会一连几个月不上街。偶尔回娘家时，总是把头深深地埋进领子里，生怕别人取笑，指指点点。
　　 姥姥是非常爱整洁的人，门前院后，屋里屋外，样样都要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尤其是她穿的衣裳，虽然不是很新，即使上面打了一两块补丁，也一定要洗得非常洁净。姥姥的脾气非常不好，村上有一个叫老黑的放羊人，每次都会赶着羊群从姥姥门前经过，小羊们很淘气，总是喜欢把羊粪蛋儿在姥姥的门前撒一路，像无数的黑豆。每当姥姥看到自己刚刚清扫过的路面上一溜溜黑亮亮的羊粪蛋儿，就会火气上升，坐在自家门前的那个石墩上，大骂不止，唾沫四溅，累了，渴了，就会喊：“丫丫，端水来。”
　　 每当姥姥骂人的时候，我就会躲到大门的后面，远远地看着她。听到喊声，便急忙忙地跑到屋里，从那个竹筒的温水瓶里，倒出大半碗的白开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她的跟前，然后看着她“咕咚咚”地把水喝完，又接着骂。她骂人时，听的人越多，她的嗓门越高，骂到老黑时别人看见她就连忙绕道走。
　　 秋天，门前的水泥路成了最好的晒场，各家都把自家门前的那一段，用石头或一些小棍棒早早地圈起来，作为自家的私人晒场。姥姥早早地起来，先把门前的路扫干净，然后再放上一些小小的石头圈占着。
　　 住在姥姥家隔壁的顺子是个懒人。当顺子捡开石头，把自己的玉米晒到姥姥圈起的场子里时，姥姥就会一声不响地拿起竹扫帚，把他的玉米扫得满路飞扬。然后姥姥把自己的玉米摊晒在曾经圈好的场子里，坐在石头上，眼睛胡乱地望着远处，无视顺子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的粮食的样子。
　　 有时，我会非常好奇地想，为什么母亲和姥姥的脾气有如此大的差异？姥姥总是好强泼辣，母亲总是懦弱文静。
　　 母亲曾经说过说，姥姥生完她后，当天就去地里割麦子，并从麦田里拉上一大车的麦子到场子。姥姥就是这么一个好强的人。
　　
　　 三
　　 我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刚刚过完五十岁的生日。
　　 屋顶的炊烟已经飘远，碗沿边已经不再冒着热气，屋里总像阴天，到处冷冰冰的。
　　 万家灯火时，父亲一个人呆坐在屋内的桌椅边，墙壁上映着父亲孤单寂寞的身影。抽烟成了父亲消磨孤苦时光的爱好，烟火的微光常常把一个人的黑夜照亮。
　　 父亲不愿到城市，城市是儿女的家。
　　 母亲去世还不到半年，有个女人相中了父亲。女人对父亲说，她不图父亲的钱，唯一的要求是他的儿女必须为他俩举办一场婚礼。
　　 她只要认可。
　　 女人开始出入我们家的老屋。晨光暮色里，袅袅炊烟从冷清多时的屋顶飘向天边。父亲端着热腾腾的面条，脸上挂着半年不见的笑。
　　 姥姥大骂父亲是挨千刀的。她托人捎话给我，我若应下此事，她今生便没有这个外孙。
　　 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到城里，我已经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我敷衍着。
　　 父亲走出楼门的时候，决绝地丢下一句话：“要是不办，你们就一辈子不要回来。”
　　
　　 四
　　 母亲坟头的草绿了。
　　 不远处的枝头还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啾啾——叽叽——”地叫。
　　 母亲应该不孤单吧？
　　 这些为母亲而烧的纸钱，天堂的母亲真的能收到吗？
　　 母亲，您是否会原谅父亲，让他再找一个像您一样疼他爱他、愿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
　　 母亲，您是否会让我们接受那个与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愿为我们去看护好父亲，替代您的那个未来的母亲？
　　 母亲，您能告诉我这个两难选择的答案吗？
　　 站立在母亲的坟前，我泪流满面；仰视远天，我孤独长叹。
　　 父亲已经好几天不来电话了，我心里一直不安。犹豫了再三，我决定还是去看看父亲。
　　 骑车回到了村子，车子刚刚在门前停下，我还没有下车，父亲早已站在了门前，女人就贴近在他的身边。
　　 中午，女人给我包了饺子，父亲也笨手笨脚地凑上来做他以前从未做过的活儿，我的心里顿时有一股热流上涌。
　　 饭后，我要走了，父亲急忙把他们俩从野外麦田里挖来的野菜，给我装了满满一塑料袋子，还有大白菜、胡萝卜、玉米面。
　　 要走了，父亲用他那征询的眼光看着我。女人也陪同父亲一起，送我到门前。我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他的脸上充满了无比愉悦的笑容和对婚姻的期待。我向父亲轻轻地点了下头，转身推车。上了车，我就没有再回头，我的身后传来了那个女人的声音：“下次带孩子一起回来哟！”
　　 我的泪流了下来。
　　 那天，女人穿了一身素雅的衣服，在七大姑八大姨的簇拥下坐上了父亲的炕头。
　　 席间，我的灵魂游离在体外，躯壳陪着笑为每个客人敬酒。
　　
　　 五
　　 父亲再婚了，姥姥肯定伤心。
　　 买了礼品，我揣着忐忑的心，在姥姥的门前负荆请罪。
　　 那一刻，看见了微弱的火光中那焦黑的蝉，看见了姥姥嘴角边贴上的黑痣，也看到了姥姥那充满慈祥的星光般的微笑……
　　 “咣——”
　　 笨重的木门关上了，好似关上了姥姥的伤痛。
　　 “都是白眼狼。”
　　 骂声从墙头里扔了出来，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的眼泪如泉。
　　 从此我无法登上姥姥家的门。
　　 天上飘来初冬的雪，稀稀落落。姥姥的七十大寿也来了。
　　 一段水泥路千结愁肠，五公里路，如同万水千山。
　　 徘徊，彷徨。我终于下定决心，拎着蛋糕，携着六岁的女儿，步履艰难地奔赴姥姥的寿宴。我期待女儿的娇，能融冰化雪。
　　 “姥姥——”只一声，我已经哽咽难言。
　　 身体还很硬朗的老人家，把蛋糕使劲摔在地上，转身而去，愤愤地甩出一句：“这一辈子，我没有这样的外孙女。”
　　 泪水融着雪花，淌过脸颊，流进心里。
　　 “妈妈——”
　　 女儿一声呼喊，把我从冰凉的世界中唤回。
　　 拉着女儿的手，转眼望到了那干枯的石榴树，儿时我挂的红头绳怎么没有了？那摇曳的空枝，抖落的是我的自尊吗？
　　 我发誓：今生至死不再进这个门。
　　 病了，整整两个月，我好似挣扎在生与死的界碑前。
　　
　　 六
　　 岁月在路上狂走，不情愿地，我被时间扯着走进了不惑之年。
　　 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姥姥也经常出现在梦中，思念总是咬疼我的记忆。
　　 有人告诉我，姥姥过八十大寿的时候，她站在门前望了很久，日落了，她还坐在门前的石磴上。听后，我的心里一阵酸痛，我是不是太绝情了，为什么不能原谅一个失去了女儿的老人？
　　 一天，姥姥托人捎来红薯，我让来人转捎给她五百元钱。姥姥算起来八十多岁了，她的心里已经不再痛？不，她的心还在痛，那是对我们的爱。
　　 一冬干燥，春节的时候，天空阴沉着，酝酿着一场喜庆的瑞雪。大年初一，我梦见了姥姥瘦弱的身子，梦见她躺在病床上。
　　 我的心揪着，十几年前的誓言涤荡在落雪的节日里，这飞扬的雪花，是母亲在指点我的路吗？我再一次买了补品，没有告诉家人，打车走上了那条已经陌生的姥姥家的路。
　　 我在心里想，无论如何，即使她骂我，我也不走掉了。
　　 姥姥的门虚掩着，只叫了一声“姥姥”，泪水早已流过我的脸颊，姥姥背过身抹着眼泪。姥姥的性格还是那样坚强，从不在别人面前失去自己的尊严，尤其是在别人的面前掉眼泪，那会是她天大的耻辱。
　　 姥姥走向小柜，那里装满曾经诱惑我的零食。姥姥舀了三大勺蜂蜜，给我冲了半碗水，还像过去那样，慈爱地对我说：“快快喝下吧，路上凉的，暖和暖和。”我的眼泪再一次涌出，将这几乎饱和的蜂蜜水稀释了。
　　 姥姥的身上没有母亲的影子。
　　 她瘦小泼辣的身体，孕育过高挑文雅的母亲。姥姥一遍遍哭诉母亲是她的骄傲，痛骂父亲是没良心的鬼。她拉着我的手，哭骂我是个狠心的白眼狼。我只有眼泪和着笑，听任她不停地骂着。
　　 姥姥一边哭骂着，一边不断地从小柜里取出葡萄干、花生仁，让我吃，像哄小孩子。
　　 要走了，我递给她几百块钱，她立即接过去，抹着眼泪笑着说：“太多了，花不了。”
　　 我说：“你慢慢花。”
　　 窗外的雪，尽情地飞舞，好像要把这个世界用她纯洁的爱凝聚。
　　 走出姥姥的门，片片雪花撒在身上，我张开双臂，迎接这来自上天的馈赠。纷飞的雪花像漫天的亲情，落在我手心，很快被我的体温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