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时找了个口儿，明儿我就搬他屋头住下了。这里再也没人吵你了。”
　　 秀容哪儿见过这样的人儿，一下子惊得瞠目结舌，“你不有男人嘛，还在外面乱搞？”
　　 “男人？有啊？”阿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谁说没有。可他就像天上的月亮，看似就在眼前，却远在天边，我么时候才能够逮着他嘛？我也想为他守着妇道，那我就得呆在家里守着一家人挨饿；我必须出来，为着一家人挣钱！可我是个女人，我还年轻，我得一天天地忍着，忍到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我知道这样不好，不道德是吗？可谁能体谅到一个女人，独身一人在这千里之外的苦处嘛？跟你说，我就怕独处，一到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怕得想哭。屋头的几个姐妹都搬出去住了，你以为她们是烦我？毛神头儿！才不是呢！她们没一个能忍得住的，甭看她们嘴上不说，心里诡着呢。我就怕哪一天你也忍不住找个口儿去了，这屋头只把我一个人留下……”接着又扯起呼噜，她睡着了。
　　 秀容却像烙饼子一样怎么也睡不着。都是人，都是女人，都是三十来岁的女人，青春火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她多么渴望啊！此刻，她想到了志国，那个让她既爱又恨的冤家！如果志国在，她会完全原谅他所有的恶习，大白天把他关在屋里一天都不让他出去，可以痛痛快快儿地过一把瘾，可终归远隔着千山万水呀。志国也的确跟她一起来过这里，她帮他找了个工作，在附近的汇通公司干装卸，他到底还是受不了约束吃不了苦头，一拍屁股走了。并勒令她每个月给他打上一千块钱，不然他就找她爹去要，她最终屈服了。
　　 她不住地翻来覆去，铁架床不住地发着声响，不经意间竟触到了那个宝贝，浑身禁不住激凌凌一阵乱颤，那种久违了的淋漓的快感电一般传遍全身——原来一个人也可以？她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下得床去，找来指甲剪儿，将指甲剪得几乎摸不着……她彻底地陶醉在其中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全身都在汗水里泡着，一天的班儿，她都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的。
　　 “307，你等一等。”307是她的工号，下班儿的时候班长李鼎明先生在车间口叫住了她。秀容一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班长的真名叫李二旺，只为四十来岁头顶就全都秃了，上面光光的，不知道谁最先送他这个浑号李鼎（顶）明先生，也有叫他“姬（几）根发”的，但这都是背地里。一个黄土高原上的汉子。平时挺和蔼，老远的见面就一脸的笑，可是一到了班儿上，换了个人儿似的，脸板得像块木雕，秀容每见到他心里就怵怵的。现在又被他叫住，会是什么事儿呢？车间里的工友一个个排着队往外走，秀容盼着她们快点走，好尽快能知道是什么事儿；又害怕她们走得太快，害怕听见什么可怕的消息，她心里不住地忐忑着。人终于走完了，李鼎明先生拿着两双鞋到她跟前，“你自己瞧瞧，这是你做的工。”秀容接过手里一看，自己也无话可说，鞋帮处明显的跑线了。
　　 “看在你平时工作认真，一直都是先进这一点上，我没有在大伙儿面前张扬，往后咋办，你自己瞧着吧。”
　　 秀容刚要为自己说点儿什么，李鼎明却制止了她，“有什么话，找厂长解释，我这里只能给你记残次品。再有类似的情况，你自己另谋高就，到时候别让我为难，免得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两包眼泪终于没有从秀容的眶子里流出来。
　　 回来路上，阿男和她并着肩走着，“么事？”秀容摇摇头不说话。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干活的时候总走神儿，所以就出错了。她好恨自己，这个月的先进没了，奖金自然也就跟着没了。更可气是这两双鞋的工料、电耗等等，还有罚款都要从这月工资里扣除，这下完了，这个月肯定是拿不到什么钱了。
　　 “毛神！我说你想男人你还不承认，不想男人怎么走得了神儿嘛！”
　　 “去，去，到你这儿就不能放个好屁！”
　　 “哼，不听我的，赶明儿你还得出次品。”
　　 “你个破老鸹！看我不撕烂你那张臭嘴！”
　　 果不然，第二天的事情更糟。机器转着，她竟然打起了瞌睡来，只听咔嘣一声，机器停了，机针却深深地戳进了她的食指，突如其来一阵钻心得疼痛差一点儿没有让她昏死过去。
　　 李鼎明先生还有阿男一起把她送去医院，拔出了针，包扎后又打了一支破伤风，都是李鼎明掏的钱，秀容好不感激。
　　 秀容也因此获了一周的工伤。不上班儿的日子更难打发，几天的百无聊赖，让她坐卧不宁，乘着晚风，她想到江边儿上散散心。
　　 江水在静静地流淌着，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江水里，随着粼粼的波光跳动，比天上的银河还要灿烂。防波堤上双双对对坐着卿卿我我的恋人，城市里的生活真好啊！这也是她长期以来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市的缘由。她又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阿男说的话，一种逆反的心理在心中油然而生：若不是阿男的勾引，若不是不停地想那事儿，若不是晚上……哪会出这种事儿呀？几天以后，伤好了又要上班儿了，她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不测在等着她。
　　 一阵呢喃的撒娇自不远处的条凳上传来，那里坐着一对恋人，女孩子烫着玉米穗子一样的卷发，两手套在一个五十来岁男人的脖子上，两人忘情地疯狂地热吻着。女孩子一睁眼睛发现秀容正在看她，顿时嗔怒地骂道：“看什么看？没有见过谈恋爱？土包子！”
　　 “你怎么骂人？！”秀容愤怒地呵斥道。
　　 “骂你怎么了？啊？骂你怎么了？”
　　 “没教养！”如果是在乡下老家，秀容一定会用脏话回敬她；她现在是在城里，自觉已经是半个城里人，到嘴边儿的脏话又让她给换掉了。
　　 “说谁呢？谁没教养？”
　　 玉米穗子从老男怀中挣脱出来，冲着秀容扑了过来，冷不防朝秀容的脸上抓去。秀容急忙躲闪，只抓了她的脖子。秀容个高，胳臂也长，伸手揪了她的玉米穗子头，狠狠地往下拽，疼得玉米穗子哎呀直叫。老男人一边儿急了，一捋胳臂冲上来，一拳冲秀容面部打来。“住手！”一声大叫从秀容背后响起，随即只听格嘣一声老男人手臂被一只大手拧了一个偏转，腰上也被踹了一脚，踉跄着跌坐在地上。秀容扭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班长李鼎明先生。
　　 秀容右手毕竟是受过伤的，动作总不那么利索，看到李鼎明来了，稍一懈怠，被玉米穗子头乘机反过手来连抓带挠死死卡住秀容的脖子。
　　 “娘的，欺负我们乡下人是咋的？放开她。你再敢撒野，老子连你一块儿揍！”
　　 玉米穗子头仍然不肯罢手，只见李鼎明伸手捏住她左手腕儿，还没有用劲儿，就听她妈呀一声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双手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娘的，再不松开老子立马让你变成一只手！”
　　 这时，老男人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子的灰尘，拉起玉米穗子头就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骂道：“妈的，有种的就别走！”
　　 “小子，老娘等着你呢！”秀容指着他们的背影骂。
　　 马路边上，李鼎明招手拦下一台的士，顺手拉开车门把她塞了进去，两人坐车辗转来到一个叫做小康社区的地方。这是一个只有国内才能见到的城中村，一栋栋五六层高的小楼都是当地人在自家宅基上建起的。楼与楼之间密不透风。李鼎明把秀容带到一家小楼五楼的一个小单元里，通体两间，虽有卫生间和厨房，还是小了些，能容一个人站立。看好两间通着的，不像是居住用房，更不像办公的。秀容跟着他进了屋里，在日光灯下把四周打量一番，她简直有一种像跳进了猪圈的感觉，扑脸的一股汗臭味儿和着烟油的焦糊味儿让她不得不掩起鼻子。几条裤子从床上一直拉到地上，显然是要洗还没有洗呢。一张三斗桌子上两只碗里还粘着饭粒儿，屋中间的一根细铁丝儿上撘的也是衣服。李鼎明见她眉头紧蹙，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忙着用毛巾擦拭靠窗的木制沙发，让秀容坐下，然后动手慌乱地整理起来。秀容起身用一只手帮他从地上拣起衣服，突然觉得脖颈上有些火烧样的疼，拿手一摸，更疼，还湿漉漉的，一看手上，沾满了血。李鼎明刚才转过身来，“哎哟，流血了？”他忙转到她的身后，见两道抓痕有一寸多长，“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买药！”秀容不好意思，一伸手拉住了他，“不用，这点儿伤不碍事儿的。”他猛然想起抽屉里还放有创可贴，那是上次他切菜不小心伤了手才买的。当时觉得这东西关键时候还真管用，所以多了一些，没想到还真的就用上了。他小心翼翼地帮她贴好伤口，第一次触及她的脖子，她全身都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渴望。他如果此刻能拥抱一下自己，那会把一切都交付给他的，她微闭起眼睛等待着。
　　 贴完了伤口，李鼎明先生又去忙着收拾房间。秀容抬手摸了摸脖子，比刚才疼得轻多了，她继续帮他收摊地上的衣服，他立马接过去让她坐下，“你只管坐，这里没你的事儿。”秀容看着他局促的样子，暗自好笑，原来见到他那种怵怵的感觉现在早已烟消云散了。
　　 “看你不怪讲究的嘛，咋恁乱？”她的话让他窘得他满脑门子都是汗珠子，说：“这生活中没有个女人，就是不行，弄啥就没心思。上班儿归上班儿，回来就只顾得抽烟喝酒了。”好一阵子的忙乱，屋里终于像个人住的地方了，秀容洗了手出来，发现李鼎明两只眼睛比脑门儿还亮，斜瞇着在看她，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是只身一人在一个近似陌生的男人宿舍里。她开始紧张，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她甚至后悔自己不该懵懵懂懂来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李班长，谢谢你今晚替我解了围。”
　　 “就不能不走吗？”他轻声地问。
　　 “不走？”秀容知道他什么心思。长年在外面跑的男人，哪个看见女人不是跟饿狼一样？只是在班儿上不敢罢了。她故作诧异，“不走干啥？在你这儿睡觉？”
　　 李鼎明整个脑袋都胀成了红色，但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喔，我明白了。你刚才就是为了这个？你们是一伙儿的对吧？设好了的圈套是吗？”
　　 李鼎明顿时没了主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洗清自己，急得一连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儿，终于咬着牙说，“我真的不认识他们，我也是凑巧去江边散心才凑巧碰上你们的。好，好，好，我把话说明了，我真心想跟你好，都是单挑一个人儿在外边儿，我也感觉到很孤单，谁不想找个合情合意的，睡不睡觉的没关系，只图孤单的时候有个人儿陪着说说话儿，解解闷儿。时尚说法儿叫‘临时家庭’。谁也不强迫谁离婚，回家还各是各的。这样的事儿，我们也不是先例，我们打工的人，好多还不都这样儿？你要愿意就留下，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
　　 秀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示意他别说话，掏出一瞧是女儿娜娜打来的，她感到一阵热浪从脸上滾过，像偷人东西被人发现了一样，跑到厨房去接电话，“娜娜，想妈妈了？……啊，妈妈也想你。姥爷好吗？啊，听话，啥呀？又考了全班第一，乖女儿，真是妈的好乖，好，妈过年就回去了，听姥爷话。这个月没开多少钱，打给你的少，省着点儿花，啊……”挂了手机，她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我想还是走！”她说。
　　 “为甚？”
　　 “不为啥。”
　　 “我还没告诉你呢，你们女工宿舍明天就要拆了，厂里要扩建车间。会每个月补给你一百元的房租，这在外面租房根本不够。我这里，不让你出房钱，水、电，都是我的。”
　　 “那也不行。”
　　 “你还想要甚？只要你说出来。”
　　 “我还想要······你尊重我。”
　　 “这个没麻达，这不是有两张床吗？你挑，我睡哪儿都行！”
　　 “那也不。”
　　 “为甚？”
　　 “孤男寡女，睡到半夜，你不安生，我咋办？”
　　 李鼎明听了，歪头看了看她，急步到厨房拎着把菜刀跑了出来，秀容一见大惊失色，一声“救命”还没出口，只见李顶明“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把刀举过头顶，说：“你不放心可以把刀放手边儿上，你不喊我，我要是去找你了，你就拿这把刀跟我说话行不？”
　　 停了好一会儿，秀容才颤抖着把刀接了过来，来到左边儿一张木板床上和衣睡下。
　　 许是屋子里没有了李阿男的呼噜和咬牙声，开始不太敢合眼，一会儿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这些天上火，眦目糊把眼毛都给粘上了。她费了半天劲儿才挣开了眼，第一眼就发现中间的铁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悬挂了一条蓝条儿印花床单儿，她轻轻地把床单儿撩开，发现对面的床已经空了，床上的毛巾被也叠得方方正正——她知道他已经上班儿去了。再看桌子上放了一纸条儿，上面写着：“早饭在锅里呢，中饭你自己街上吃点儿，晚上我陪你吃排档。”她把纸条捧在胸口，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似乎是又在经历一场初恋的感觉。
　　 她的伤已经好了，且按时上了班儿。一切都过得像水一样平淡。平淡的生活丝毫没有阻碍时间的流逝，转眼已经是年关。其间的日子她天天都在纠结中度过，上班儿的时间她再不敢走神儿，下班儿盼着尽快回到“家”里，这里毕竟有个男人可以陪着说会儿话。最尴尬的时候是到了晚上，她何尝不想啊，如饥似渴地想；她又不敢，她的心里始终还记着有一条线不可逾越。好在李鼎明也知趣儿，几次不庄重的举止被她拒绝之后，索性再也不朝这方面暗示了，两个人除了搭伙吃饭，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房租、水电费都是他出的，饭是谁有时间谁做，她会帮他洗洗衣服，偶尔买些菜回来。下班儿的时候也陪她溜一溜大街，逛一逛商场，手拉手到江边儿的条凳上坐一会儿。这么长时间，他只给她买过一条白金项链儿，白得耀眼的那种，才花了十五块钱。就这样她也一直戴着，不说破，谁知道是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