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孤魂(小说)
在她手指受伤的当天,阿男便搬出了那间宿舍,跟一个湖北同乡合起来拼在了一起。那是个骚货,秀容相信她一定当天就跟人上了床,而且每天晚上都不会让那男的消停。她过得好像挺好,脸上再不见了那种年青女人伤感的阴影,总是带着灿烂的笑。鼻梁两边儿的蝴蝶斑也淡去了许多。一天她神秘兮兮地凑到秀容身边儿,从手包里取出两板药来塞到秀容手里,秀容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是啥呀?”
“啥?药嘛!”
“我又没病没灾儿的,你给我点儿药弄啥?不是咒我嘛。”
“毛神!连这都不懂。我告诉你,天天在一起,戳破了都不要紧,可千万不能怀上,一旦怀上,麻烦可不是小的哟!”
“你说啥哩,我们一直都两张床各睡各的,压根儿就没干过那事儿!”
“唏——你骗鬼哟!两个人儿,孤男寡女,各睡各?毛神头儿,你能忍,他也能忍?你夜里不找他,他就能放过你?骗鬼哟!不要算了嘛!”阿男生气地把药从她手里夺过去,重又装进自己的手包里,不屑地走了。她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除了大姨妈来,她每天都在痛苦地忍受之中。说句心里话,如果不是怕落个不贞的名声,她早就……她又想起了志国,他如果多少争一点儿气,别那么奢赌如命,将就领好这个家,让孩子老婆站在人前,她也不会千里迢迢跑这里受这份儿洋罪!她想起他的打骂,想起债主堵着门要债,要她以身抵债的情景。一个严肃的问题立时呈现在她的眼前:她这么为他忍着守着,值吗?她多少次想避开这个问题不去想它,可它却像一条黑影,时时地跟在她的身后,不时地搅扰着她,折磨着她,时常让她坐卧不宁。就在昨天,她接到他打来的长途电话,开口就骂她为啥这个月不打钱给他。限三天时间,再不打钱,就去找他爹要!她没有办法,只得在工友们中间借一千块钱,还没来得及给他打去。想起这些,她对志国早就完全绝望了。她终于横下了一条心,一路小跑,追上了阿男,“把药给我!”
这一次轮着阿男吃惊了,她瞪大两只小眼睛,“你不是不要嘛?我就知道你还得来找我。毛神,都是千年的骚狐狸了,你还羞答答装啥子嘛!”从手包里取出药来重重地拍在她的手里,拍得她的手心生疼。
晚上回来,李鼎明带她在江边的夜市上吃麻辣烫,她含羞问他:“你还想吗?”
“想甚?想有啥用嘛?俩人的事儿,又不我独个儿说了算的。”
“吃罢,今晚给你!”
“真的?”
“不信?不信就甭回去。”
李鼎明晃着个秃瓢脑袋兴奋地开怀大笑,之后悄声说:“我就知道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过,你要能忍,我还能等。”之后是一脸的坏笑。
“去!”
她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挽起他的手臂往回走,两个人心里同时跳动着青春的火苗。
“不好了,有人跳江了——!”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大声吼叫起来!未等秀容反应过来,李鼎明回头挣脱她的手臂,说了声,“在这儿等我。”朝着喊声奔去。
借着灯光,她看到一个红点儿顺着江流漂去;再看李鼎明,边跑边脱着上衣已经跑到了江岸边上。“小心!”她两手捧作喇叭形状,高声朝他呼喊。喊声未落,他已经一头扎进了滔滔的江水中。她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她跟着跑向江边。江边已经挤满了人,又有几个人相继跳入水中。
江中的波涛里,一个光光的脑袋奋力朝那个红点儿游去。江水裹挟着红点儿朝着东南方向渐渐越漂越远,光光的脑袋在一点一点儿地接近着它,另有几个黑点紧紧地跟在后面。
光脑袋终于追上了红点儿,并努力把它往岸边上拖拽。大约十来分钟之后,几个黑点迎了上去,一起拽着红点儿往岸边游来,秀容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们终于上岸了,人们蜂拥上去。红点儿原来是一位穿着红色羽绒服的青年女人,烫着一头的长发已被江水浸湿。她已经丧失了意识,几个中年人正在轮流着口对口给她做人工呼吸。秀容使足力气挤进人群,一边喊一边四处搜寻着那颗光光的脑袋,人群中找遍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她的心头,她大声在人群中呼喊着:“李班长,李二旺——”她拉过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问:“我男人呢?”那人弄了个楞怔:“你男人?谁是你男人?”
秀容为在仓促中说出这样的称谓感到局促,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大声说:“就是在你们前头救人的那个。”她慌乱地拍拍自己的头,“头上没头发的!”人们围了上来,大家这才意识到的确有一个人,可是不见了。
救护车已经赶来了,三四个人把小红点儿抬上车,其余的人沿着江岸继续搜寻。
“你在哪儿?”这个时候秀容不知道该如何叫他,把双手罩在嘴上大声地呼唤着,她的声音都嘶哑了。几艘船只的探照灯在江面上扫视,众多的志愿者组成了搜救队沿江搜救,五天之后的一个上午,终于在下游五十四公里处打捞到了他的尸体。
一时,英雄“光头哥”舍己救人的光辉事迹和着他的“雅号”传遍了大江南北。电台、电视台、各家报纸争相报道。秀容也做为“光头嫂”声名远播。
得知“光头哥”是个打工的,社会各界纷纷捐款。为了不致出错,秀容特意请来了李阿男,一是让她记个帐,一笔一笔的都要写清楚;二是全程参与,做个见证。李阿男见她的头一句话就是:“你还不快点儿跑?他家里人要是来了,还不撕吃了你?”
“清清白白,我怕个啥?”
“你说你清白,你信、我信,李鼎明老婆来了她能信吗?听我的,赶紧走,躲个人不知鬼不晓的地方去。”
“我不走,我必须把这里的事情做完。我已经打电话给他老家了,等他家里来人了,我把这一切都交代完毕才能行,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他?”
李阿男见劝她不动,也从心里佩服她的为人,只得答应帮她做些事。
小红点儿出院了。她当时只是呛了两口水,短时间出现窒息,经过抢救,早无大碍。这天她买了一束秀容叫不上名字却是非常鲜艳的花,还有些礼品,专程来小康社区看望她的恩人“光头嫂”。
秀容正在整理李鼎明的遗物,突然有人来访,并听说是被李鼎明救起的小红点儿来了,忙起身迎接。没想到开门一看竟然认识,原来就是那天晚上跟她打架的那个玉米穗子头。她的面色虽然有些憔悴,早已没有那天晚上凶神般的神色,可那一头玉米穗子一样的卷发还是被秀容一眼就认了出来。
“怎么是你?!”一股怒火顿时窜起,她真想上去将她撕成碎片。
小红点儿分明也认出了她来,一时羞愧难当,直想寻个地缝立马钻进去。她告诉秀容,她被那个老男人骗了,他家里有老婆,还花言巧语欺骗她,霸占她已经三年了。他说他跟老婆多年感情不好,他爱她,要跟老婆离婚娶她呢。她信以为真,跟他三年打了三次胎,这次他还要让她打,医院为了她好,说什么也不给她做,说这次再做了,有可能她一生将失去做母亲的权利。她问他怎么办?可他一直不提跟他老婆离婚的事儿。并说她不做流产就是故意跟他过不去,以后就再也不管她了。他是区人大主任,有权有势,她眼看着孩子就要出身了,他却只字不提怎么办?她万般无奈,就寻了这样的短见。
“那就是你跳江的理由?你让他白白地撘上了一条命去!”秀容又痛又恨,想窜上去抽她几个耳光,却又可怜她眼下的境遇,一腔的怒火还是被她强压了下去。小红点儿拿出五百块钱,说:“阿姨,你别嫌少,我也就这点儿了,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你收下。”
她突然犯起难来,收?还是不收?她觉得自己的身份似乎没资格收这个钱。她算他的什么人?她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妻子,也不是妹妹,“光头嫂”完全是别人瞎叫的。她在想,如果他还活着,他会收这个钱吗?他会允许别人以他的名义收这个钱吗?当然不会。那就不应该接她这个钱!可如今他已经死了,且是因为救她才死的,她应该出些钱给他一些补偿,可不应该是这点儿钱。收还是不收,她的确很难拿定主意。
“这钱你先拿着,等他老婆来了,直接交给她,或者看她咋个说法。”
“你不是他老婆吗?”小红点儿吃惊地问。
秀容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她只顾左右为难了,情急之下竟然说错了话,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圆这个场,她真想抽自己一耳光。她强令自己镇静下来,苦笑着点了点头说:“我们是相好!”又觉得这话太露骨,一时还是找不出更恰切的话来。
“相好?原来你们也是?”看到秀容眼里仍有怒火在燃烧,她只长长地喔了一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走了。
一条惊人消息出现在第二天《滨江日报》的第二版:标题是《“光头嫂”竟是个膺品》,全市轰动。各路的记者来了,一定要刨个水落石出;志愿者来了,纷纷要求退回捐款,最后是公安来了,将她和阿男一并带进了派出所。她们被隔离审查,案由是涉嫌欺诈。整整一天一夜的讯问,没有问出半点儿足以证明她们有欺诈行为的事实和证据,只得放了她们。
两天以后,他家里终于来了两个人,他的哥哥李大旺和他的老婆。李大旺比李鼎明还瘦,脑袋尖尖的,头比李鼎明的还亮,连周围的一圈头发也没有,光葫芦上零星几根白毛儿,跟二旺不同的是,大旺长了两只滴溜乱转的三角儿眼;老婆倒不丑,慢长脸,围脖儿的剪发已经花白,眉毛细长,年轻时或许也是一个美人儿。他们一下火车就听到了有关“光头哥”和“光头嫂”的风流韵事儿。老婆是个仁厚女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男人嘛,一个人在外面,天长日久的,免不了沾花惹草;大旺却不依,骂秀容是破鞋,骗了他弟弟,哄了他弟弟的钱,一定要秀容把钱吐出来。李阿男气愤不过,指着大旺的鼻子大骂他不是二旺的哥哥,跟二旺就不像一个娘养的。秀容并不说话,她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两汪泪水滚动着在眼里打着转。真正的“光头嫂”经过反复掂量,然后劝住了李大旺,人已经没了,干嘛非要再跟人过不去?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一种无限愧疚和感激震撼着她,她跑前跑后地帮着他们办完了后事,让阿男把志愿捐款一笔一笔交割清楚。她仍然恨着小红点儿,建议“光头嫂”向小红点儿索要补偿金,她留有她的电话。“光头嫂”却说:“眼珠子都没了,还要眼框子干啥?算了吧,她也不易。”让秀容倍受感动。临送他们上火车时,她又将借来的一千块钱强塞进“光头嫂”的手里。
过来之后阿男气愤地抢白她:“你这是做的么斯事嘛!一辈子没养过汉子,养了一回汉子,钱没挣到一分,倒赔了人家一千块!没见过你这么贱的。”
“好歹总算是处一场,你没看他老婆他哥有多穷吗?现在还穿补丁衣裳,不帮补一下,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这天夜晚,她备了几个菜,两瓶白酒,把阿男也请了来。靠窗的三斗桌儿上,她从手机里调出李鼎明的照片儿,端端正正摆放在桌子上,又点上三柱佛香,细细的青烟枭枭地飘着,两汪泪水在秀容的眶子里终于未能留住,嘟辘辘滾落下来,惹得阿男的鼻子酸溜溜地也跟着落了泪,她说:“李班长,人一辈子难能有个体己的,你福大造化大,遇了秀容姐,您这辈子,不屈!”秀容满满地斟了三杯酒,对着手机里李鼎明的照片儿,不无悲怆地说:“好歹我们一个屋子里住了这么久,天生有份,可老天没有给我们缘,你说过,你能等,如果有来生,你还来这里打工,我来这里找你。你如果还会这么耐心地等我,我们就相约来世!”三杯酒被她慢慢地依次撒在地板上,她的声音哽咽了。
手机屏幕上的他,一颗光光的头,憨憨地笑着。
两个女人喝干了瓶中的酒,她们全醉了,她们时而大笑,时而大哭。她们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她们彻底地醉了。
第二天,爹打来电话,电话里爹第一次骂志国是畜牲。没有接到钱,他把爹和女儿一起给打了。“都怪爹,没有体量你。爹再也不管了,你的事儿你自己作主吧!”
火车站里,一列北上的列车扒在月台下疲惫地叹息着。列车上,秀容隔着车窗用洁白的纸巾为阿男擦着泪水。阿男问:“秀容姐,离了婚,你还会来吗?”两行泪珠一直流到秀容的嘴角处,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秀容姐,你一定来,我在这里等你!”
列车已经缓缓地开动,阿男随着列车奔跑,一身赘肉随着她的碎小的步子不住地乱颤。
秀容不停地朝她挥着手,阿男慢慢地变小,很快就成了一只小黑点儿,最终什么都看不见了。
高耸的楼房,宽敞的马路,交叉的高架桥……一座美丽的曾经寄托了她多少绮丽梦想的城市在她的泪光里飞快地逝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