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难卜风云(小说)
低头弯腰站在批斗台上的苏乐浦很淡定,虽说风云难卜,但凭他多年的经验断定,每次政治运动矛头所指都有区别,这次运动照样会有新的目标,自己扮演的只不过是个陪绑的角色,因为同他并排站在批斗台上的是现任场长万向节。
挨批斗“坐飞机”对普通人来说绝不轻松,可苏乐浦已习以为常,因为同样的姿势他几乎已保持了十几年:无数次的挨批挨斗他是这种姿势;在盐场劳动改造,拉着石磙碾压盐池和推独轮车运盐同样是这种姿势。习惯成自然,经过长期锻炼的腰肌和腿力足以能支撑他身体的倾斜和重心的偏移。
可站在他左侧同样“坐飞机”的万向节就不同了,他向来是领导者的姿势,坐着或者昂首站立是他的常态,加上高挺的肚囊,让他弯下腰来的确困难。即使已到秋季,豆大的汗珠仍不断从他脸上滴落下来;鼻涕像坠落的蜘蛛身后拖着的那根长丝从鼻尖几乎拉到了地面;双腿在微微颤抖……
两人胸前都挂着一个大牌子,歪歪扭扭的大字显示着他们的名字和“身份”,名字上都打着大大的红叉。苏乐浦的“身份”只有一个,仍然是“历史反革命”,而万向节却有两个:“走资派”和“美蒋特务”。苏乐浦从中嗅出了一点滋味,这次运动的重点好象在向各级当权派转移。
苏乐浦想,一条罪名就够万向节喝一壶的了,何况是两个。在对他闪过一丝同情之后,心里不免又暗暗骂道:“该!”
苏乐浦之所以对万向节持这样的态度是有原因的。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下旬,辽沈战役后,东北野战军浩浩荡荡向关内挺进,京津战役已是箭在弦,随时就会爆发。这个沿海小镇的国民党镇政府内乱作一团,镇长及几个有头有脸的职员纷纷处理家产,先后带着家眷退到了天津。唯本地籍、级别低微但又亲如兄弟的职员苏乐浦、万向节和王苏裕无处可逃。在旧镇政府,苏乐浦担任内勤,万向节是通讯员,王苏裕是门卫兼清洁工。苏乐浦记得清清楚楚,在轰隆隆的炮声中,华镇长逃跑前慌慌张张地把他三人召集在一起训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共军已经进关,作为天津的前沿阵地,这里很快就要失守。我已接到上司命令,要求立刻撤到天津。我知道,你们都是本地人,不愿意跟我们走,镇政府也需要有人继续支撑,你们三人中苏乐浦岁数最大,我决定由他暂时代理镇长,你们两人要服从……”话没说完,一阵刺耳的枪声传来,似乎就在眼前,吓得华镇长立刻逃窜……
华镇长走后,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呆呆地对视了几分钟,还是最机灵的万向节先开了口:“镇长让苏大哥临时代理,你就干吧,我俩听你的,”
苏乐浦只好说:“咱仨都是本地人,是兄弟,常说穷家难舍,谁也离不开老家,嘛代理不代理的,反正老百姓的事还得有人办,社会治安也得维持,今后咱仨就商量着干。咱也不用瞒着掖着,听说共产党对穷人不错,共军来了咱也照样欢迎,照样靠干活吃饭,你们说是不是?”三人一向互称兄弟,在这个节骨眼上更应该相互帮衬,对苏乐浦的话二人自然都点头同意。
苏乐浦又说:“尽管战火纷纷,咱哥仨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日子还得过不是?”说完,连打了几个喷嚏,“天气这么冷,要是喝杯酒暖和暖和身子就好了。”
“这惶惶乱乱的,哪来的酒?”
苏乐浦摸了摸脑门,说:“想起来了,前天我在华镇长橱柜里发现了两瓶五粮液,估计是他忘收拾了,就偷偷藏了起来。苏裕,你去街里踅摸点下酒菜,趁着还没人管咱的时候,咱哥仨好好喝几杯。”
王苏裕为难地说:“这兵慌马乱的,哪还有卖酒菜的?”
万向节说:“街面的小店小铺都关门了,确实买不到。能喝到五粮液那可是咱的口福,不能错过这机会。这样吧,今晚到我家去,让我媳妇好赖给对付俩菜。”
苏乐浦说:“那也行,弟妹厨艺不错,这年头不能太讲究,凑合凑合能下酒就行。”
那晚,三人在万向节家一直喝到午夜,两瓶五粮液都喝得底儿朝了天,这才醉醺醺地告别。
没过三天解放军没费一枪一弹,便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小镇。进驻镇政府的那个戴狗皮帽子的首长向三人了解过情况后,命令苏乐浦继续留在政府,协助解放军处理地方事务;万向节、王苏裕作为向导,跟随部队参加解放天津战役。于是,苏乐浦的代理镇长仅仅当了两天三夜就被一抹到底。后来,万向节在解放天津战役中表现英勇,立了三等功。王苏裕却在攻打天津金汤桥时不幸中弹牺牲。
解放后苏乐浦继续留在镇人民政府做内勤,万向节转业到盐场当了一分场场长。
按说,他们各有所就,已属幸运,没想到五五年肃反运动大规模开展,上级号召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员大胆揭发检举,万向节向有关部门反映了苏乐浦曾是国民党代理镇长的情况。尽管镇长这个官很小很小,尽管苏乐浦仅仅代理了不到三天,但运动不容你申辩,毕竟在这个小镇上镇长是最高行政领导。苏乐浦很快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清除出镇政府,放到盐场接受批斗,劳动改造。万向节因有重大贡献升为镇上最大企业的盐场副场长,成了苏乐浦的顶头上司。
肃反运动刚刚结束,反右运动又接踵而来,老天爷再赐良机,由于盐场反右“成绩卓著”,一把手被提拔到市里任职。万向节也因反右运动的积极表现,取而代之荣登盐场场长宝座。
由于曾经的兄弟情谊,看到万向节今天的狼狈相,苏乐浦同情他水火两重天的遭遇;因为万向节的检举,还因为他当上场长后对苏乐浦又批又斗,丝毫不念兄弟情义,苏乐浦又恨又气,心里由不住狠狠地说“该”。
批斗会持续了三个小时,会后万向节在前,苏乐浦在后,还有几个所谓“牛鬼蛇神”跟随,在群众押解下游街示众。到了傍晚时分,游街结束后,他俩被关进了“牛棚”。这间“牛棚”是日本时期建的烧碱仓库,没有窗户,墙壁斑驳,地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结晶,顶棚亮着一盏昏暗的电灯,墙角有一片儿盖盐用的破草苫子。对这间并非监狱却一直扮演着监狱角色的屋子,苏乐浦十分熟悉,他在这间屋里曾多次被审讯,被批斗,被关押。他的左眼就是在这个屋里被专案组的一个年轻人打瞎的,从此落了个“独眼龙”的绰号。那时审讯过他的人中就有他以前的好兄弟、现任场长万向节。
被一脚踹进屋的万向节再也站不起来,四脚八岔仰躺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苏乐浦一点都没觉得累,不就是在台上站几小时吗,这比拉着石磙在盐池子里无休止地往往返返轻松多了。他在屋里习惯地慢慢踱着步,偶尔也瞅一眼地上躺着的万向节,发出一声叹息。
“‘独眼龙’,挨斗了半天你还不累?来回晃悠个嘛?烦人!”躺在地上的万场长嘴里“嘶嘶”着痛苦地翻了翻身,愤怒地瞪着苏乐浦,仍是以前斗他时的腔调,大声呵斥着。
苏乐浦听到呵斥声,立刻习惯地垂手站立一旁,急忙应答:“万场长,我一点都不累。好,不走了,不走了,我坐下,我坐下。”
万场长又连连“唉吆”了几声,咧着嘴再次艰难地翻了翻身,懊丧地说:“嘛万场长?现在我不跟你一样挨斗,一样被关起来了吗?还有嘛区别?”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他妈的,怎么能让我同你一起挨斗,关在一起呢?”
苏乐浦心里暗暗嗤笑,心想:“现在还逞能,不识时务的家伙”。他手指门口,努着嘴“嘘”了两声,小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你现在同我一样,都是人民的敌人。”
万场长突然挺起上身,愤怒地吼道:“不!我跟你绝对不同,你是反革命,我是盐场领导,是革命的!”
已成“老运动员”的苏乐浦不敢跟他争辩,也懒得同他争辩,蹲下身子,扶了万场长一把:“好好好,你永远是革命的领导阶级。瞧把你累的,来,躺到草苫子上吧,地上太潮太凉。”
万场长受用地被苏乐浦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挪到了墙角那片破草苫子上。苏乐浦的照应可能触动了他一点恻隐之心,又叹了几口气后,以还算温和的口气说:“我从来是听指挥、跟党走的呀!你说,我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走资派、美蒋特务了呢?”
苏乐浦只是默默听着,什么话也不敢说,嘴里应付着“我哪明白?”心里却想:“你也不问问自己,当年你凭嘛检举我是反革命,一再批我斗我呢?今天你也不通了,活该!”
万场长看苏乐浦不搭腔,也不再言语,继续“唉吆唉吆”地呻吟。
夜已深,看守他们的红卫兵小将哪熬得了夜,早早找地方呼呼睡大觉去了,一天的喧闹总算平静了下来。
苏乐浦脑袋栽在膝盖上很快进入梦乡。
万场长心里憋屈得很,哪有睡意?眼睛瞪得像牛蛋子一样圆圆的,痴痴盯着天花板,难以压抑心头的懊恼,一遍遍地重复:“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
苏乐浦偶尔被他的话声吵醒,仍置之不理,只管继续睡他的觉。趴在膝盖上睡累了,他抬起头扭一扭脖子,换了个姿势,像对虾一样弯曲着身子侧躺在草苫子上,不一会儿便又鼾声大作。
万向节心里烦躁,如雷般的鼾声吵得他烦上加烦,实在难以忍受,伸出腿狠狠蹬了苏乐浦一脚,喊道:“吵死人啦!你倒心宽,睡得香香的。”
苏乐浦扭扭身子:“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习惯了,不管嘛时候、在嘛地方都能睡得着,睡得香。”
“我和你不同,我是被冤枉的,心里憋屈得慌,咋能睡得着?唉!别睡了,陪我聊聊吧。”
苏乐浦不敢不从,无奈地坐了起来,仍不说话。面对以前的兄弟,后来的领导,现在的“走资派”、“美蒋特务”,他心里即使有千言万语也不能说啊!他不信任万向节,害怕他东山再起。话多有失,苏乐浦教训深刻。
那的确是一次让苏乐浦刻骨铭心、终生不忘的教训。
事情发生在一九六零年,一个物资极端匮乏,人人饥肠辘辘的年代。身为场长的万向节也有粗心大意的时候,一天,他私下跟一个很要好的同事说:“我一个亲戚从老家回来说,家乡饿死了不少人,我一个堂叔饿得扯破自己的棉袄,揪着棉絮望嘴里塞,最后也冻饿而死……”没想到,那位同事却把此话反映给了某位领导,于是乎,万向节被定为攻击“三面红旗”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受到撤职处分。
撤职后的万向节万分苦恼,找不到一个朋友可以倾诉心中苦闷。一天恰好遇到骑着自行车下班路过他家门口的苏乐浦,下台后的他阶级立场有所松动,好象仍然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热情邀他到家里坐坐。寄人篱下的苏乐浦当然不敢不从,只好忐忑不安地跟着万向节进了家。从官位上跌落下来的万向节热情地说:“老苏啊,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今天我用茅台招待你,也算给你赔个不是吧。坐下,陪我喝几杯!”
尽管下酒菜只是一盘炒花生米、一盘凉拌萝卜丝和一盘咸蚶子肉,在那个年代已可谓丰盛。酒过三巡,万向节脸色已红,借着酒劲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功绩,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被撤职后心里的苦闷。
苏乐浦受宠若惊,也有点忘乎所以,完全忘记了几年来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于是以老大哥的身份开始劝解万向节:“这年头政治把人变成鬼,只许斗争,不要亲情。想开点儿吧老弟,看透了心里就会痛快。”
……
就在这次畅饮后不久,风云又有变化,万向节被甄别平反,恢复了场长职务。再次上台的他,为表现自己如何拥护“三面红旗”,立场如何坚定,居然把苏乐浦在酒桌上说过的话一古脑地全盘托了出来。苏乐浦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以攻击“三面红旗”的现行反革命罪锒铛入狱,在高墙内一呆就是三年。
等他出狱后的第三年,一场更加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又席卷而来。万向节再次被打倒,再次同苏乐浦坐到了一起。不过这次是坐在监狱一般的黑屋子里的草苫子上,非上次坐在万向节家里的圈椅之上有美酒下肚那么美不可言。
苏乐浦懂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任心而为,何管对否”的古语,也明白“适者生存”的道理,他对万向节以前的行为虽有所理解,对他目前的遭遇也心生怜悯,但心中余悸不可能全部根除:风云难卜,说不定今天他被打倒了,明天又官复原职。他不能不吸取教训,还是谨言慎行为好。不管万向节如何令人厌烦地反复嘚嘚着那几句话,他尽量不接下言,努力保持沉默。
又过了几天,万向节的情绪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时不时说出“活不如死”的话来。苏乐浦开始担忧,不得不开口劝道:“万场长,有两句话我想提供给你参考,一是‘听天由命’;二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你可以批判,也可以揭发,但我不得不说,毕竟我们曾兄弟一场。”自说完这些话,他再也不敢多言,继续保持沉默。
万向节对他的话倒没显露出反感,随着被批斗的次数逐步减少,他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直到一年后运动进入群众派性斗争阶段,为争权夺利,两派组织只顾互相攻击、互相谩骂,甚至开始动武,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牛鬼蛇神”时,苏乐浦和万向节被赶到小组劳动改造,监督渐渐松懈,这才慢慢地敞开心扉,变得无话不谈。
任何事情都有始有终,政治运动也不例外。万向节和苏乐浦同时被关押,继而一起劳动改造十年之后,文革运动终于结束,万向节被平反,恢复了盐场场长职务。两年之后苏乐浦也被摘掉戴了二十几年的反革命分子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