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谷雪菲将高考的语文试卷在桌子上抹平，与平常考语文的时候一样，总是要先看看最后的作文题目是什么，她习惯了一边思索作文，一边做前面的试题。此次高考的作文题目是“选择”，体裁不限。谷雪菲看着这个题目，十指在头顶上朝后叉着头发，闭着眼睛甩了甩头，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昨晚父母吵架的话给叉掉、甩走、揉碎……然而，她越想挤走，那些话便像恶魔般向她扑来。
　　 都说小考小耍，大考大耍，不考就不要耍。可谷雪菲对待学习，从来就没有轻松过。妈妈乔庆芳总是在她耳边唠叨：“你得给妈妈争口气啊！你爸爸本来就嫌弃你是个女孩，如果你学习再不好，他就真的要丢下咱们不管了！”这样的话，谷雪菲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她虽不愿意听，却觉得自己肩负着母亲幸福的使命。更何况，她自己确实也爱学习。
　　 高考的前一晚，谷雪菲正在背英语单词，父母的房里传来母亲的嘶叫：“谷望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当初若不是我，你还在到处讨饭呢！现在你翅膀硬了，你敢去嫖女人……”谷望生开关衣柜的声音掩住了乔庆芳的哭声，然后是他吃了炸药的声音：“我放在衣柜里的存折跟卡呢？”乔庆芳不再哭泣，良久的沉默。谷望生再次高声询问：“你把那些存折和卡藏哪去了？”乔庆芳还是不理。谷望生冷笑：“行，你不给也可以，老子去挂失，重新补办！”乔庆芳也冷笑：“我已经把那些全部转到我的名下了，有本事你去补吧！”谷望生飞起右脚准备朝乔庆芳踢去，谷雪菲推开了门：“爸爸、妈妈，我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们可以不吵吗？”
　　 谷望生的脚缩了回来，用手指着乔庆芳：“老子今天不和你说，你有本事拿钱，你就给老子生个儿子出来。不然，你就乖乖把钱拿出来，老子叫别人给我生。”乔庆芳咬牙切齿：“你明明知道我生不了了，还叫我生？和我结婚前你为啥不说必须要生儿子？我拿那些钱怎么了？没有我你能挣到那些钱吗？都怪我当初瞎了眼，嫁给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给我路，你也休想有路可走！有本事你分文不带，若还有女人愿意跟你，我手掌心煎鸡蛋给你吃！”谷望生诡谲地笑了笑：“别忘了你说的话！”然后双手揣在裤兜里昂着头走了，走之前给谷雪菲抛下一句话：“大人的事你别管，好好考你的试。”
　　 好好考！为了自己，为了妈妈，谷雪菲是想好好考的。可“选择”这个题目扰乱了她的心。想当初爸爸不过是外公家里的一个搬运工，妈妈拒绝了了那些门当户对的亲事，不顾外公的反对，选择了长相较好，嘴巴较甜的爸爸。外公就曾经预言——谷望生看中的是他们家的钱。妈妈不信，死活要嫁给爸爸，还用家里的钱扶持爸爸做生意。如今爸爸有钱了，却一心想要生儿子。可妈妈在生下她谷雪菲之后就再也不能生育了，爸爸出这样的难题，哪里给人选择的机会？谷雪菲的脸上不知不觉滚满了泪，她在试卷上这样写着：
　　 “多闻善择焉，所以明智也。”这是《说苑》里面的一句话，意思是见闻广博又善于选择，是智慧得以增长的原因。而人生的路，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单项选择或者多项选择题，有的时候，偏偏无路可选……
　　 2.
　　 走出校门，好不容易从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长堆里窜出来，谷雪菲感到既失落、又庆幸。她失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不能像别的父母那样关心自己；她又庆幸自己的父母没有来到这里，像别的父母那样对考试的问题问长问短。她今天特别害怕回答关于考试的问题，觉得自己迷迷糊糊，脑海里装满了那些关于选择的问题，甚至来不及检查基础的部分，考试的时间就结束了。
　　 天空突然来了一声惊雷，谷雪菲仰头望了望天，要下雨了！她苦笑一下：“天要下雨、父要离家，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谷雪菲，你真不该七想八想的考虑那么多！”又是几声雷响，路边的树接住了天上的雨，那唰唰唰的声音，就像一遍遍重复着的——好好考——好好考！
　　 破天换地，这段时间谷望生都呆在家里。不知是因为钱被乔庆芳收了的缘故，还是期待着谷雪菲能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考完试后，谷雪菲觉得特别的沉重，她不愿意这个家的完满和自己是否能上名牌大学有关，但见父母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是否出息真的会影响着这个家。家里的空气是那样的压抑，她逃也似的去了舅舅家，对于谷雪菲来说，舅舅家是最好的避难所。妈妈在选择婚姻上的失败，让外公到死也还在念叨，外公走后，就像把那念叨传授给了舅舅。因此，谷雪菲的妈妈是极难去一次娘家的，她爸爸就更不会去了。
　　 然而，舅舅家不会是永远的避风港。当谷雪菲出人意料的只被二本录取时，乔庆芳的失望、谷望生的讥笑不觉地挂在了脸上。
　　 可乔庆芳不会是那么轻易就认输的人，谷雪菲考试的失误，让她想起了那个叫张敬华的男孩。那还是三个月前她无意中从谷雪菲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张带着墨迹的纸鹤，打开一看，竟然是写给女儿的情书。为了不影响女儿的学习，她悄悄把纸鹤烧了，私底下打听张敬华的信息。查出的结果是——区长的儿子，学习成绩一般，特别爱吃学校附近的那家肠旺面……
　　 乔庆芳花了好几个早晨的时间，总算有一天被她“偶然”碰上了张敬华，她担心张敬华认不出她是谷雪菲的妈妈，就故意盯着张敬华看了几眼，露出温柔的微笑。张敬华红着脸：“阿姨，您也来这里吃早餐？”乔庆芳叹了口气：“我本想来找雪菲的班主任谈谈，究竟该让雪菲复读，还是去上那个——大学！”听她这样一说，张敬华忘记了自己考得差的事，无限惋惜地看着乔庆芳：“雪菲这次的成绩，确实出人预料。如果她复读的话，来年一定可以考重点。”乔庆芳一副愁苦的样子：“来年的事，谁说得清呢？就如去年她刚进高三的时候一样，我还不是信心满满的，可结果呢？哎！思来想去，还是让她就去读那个学校吧。女孩子，能有一个本科学历，将来可以找到一个工作，我就满意了，也不求她能当什么科学家……只是那所大学刚刚迁校址，许多设施还未健全，环境差了点。大概是因为迁校址的问题吧，那学校今年的生源好像不太理想，听说学校还招委培生……”
　　 3.
　　 离谷雪菲去新学校的时间只有一周了，她没敢指望自己能像别的同学那样父母陪送，可她觉得自己的父母起码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具体哪天走，坐什么车？她心里着急，却没脸问。毕竟，没有考好，说话的权利自然就少了。她沉默着，赌气似的想，随他们怎么着吧，大不了不上大学！
　　 就在她无比彷徨的时候，张敬华来邀她一起上学，是他爸爸安排的车子相送，让把需要用的学习和生活用品一并带上。看着自己的父母都笑脸出来相送，谷雪菲心里对张敬华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谷雪菲与张敬华的恋情，如乔庆芳设想的那样在一步步加深，两家人的往来也变得频繁起来。更让乔庆芳窃喜的是——谷望生为了给未来亲家一个好印象，也极少和她吵架了。一些熟悉谷望生的人想要找张敬华的父亲办事，甚至会拜托谷望生帮忙牵线搭桥。谷望生不仅能从中捞到一些好处，在声望上面仿佛也高了一截。他陶醉在别人的逢迎讨好之中，仿佛做区长的人就是他自己。
　　 怡然中，三年的时光已过。这天，谷望生到张敬华家去找他爸，没遇着人，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张敬华的妈妈，只见她一脸悲戚。谷望生急忙上前：“敬华妈妈，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敬华妈挤出一个笑容：“雪菲爸，你怎么在这里？”谷望生本想表现一下对敬华妈妈的关心，见她问自己来的目的，就顺口说出想找敬华爸爸办事的事情。敬华妈的脸色黑了下来：“敬华爸爸出差去了，等他回来再说吧。”谷望生还想询问去哪儿出差了，多久回来，敬华妈却不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雪菲爸，我有急事要去单位，改天再到家里来玩啊！”
　　 还未见到区长，就在区长夫人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想着来之前还在朋友面前拍胸脯保证，看来这一回丢人可丢大了。谷望生悻悻然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准备养养神，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安稳，他翘起来，拿起手机反复拨打敬华爸的号码，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复——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谷望生浮想联翩：出差？莫非去了国外，接电话不方便？不对，敬华妈今天的表情……难道，是他们家厌烦我给他们找事？也不对啊，以前去找他们家不是都挺欢迎的吗？再说了，每一次的好处也没让他们少拿！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谷望生把敬华妈的话反反复复回想了一遍，终于找出了事情的蹊跷——自己去他们家的时候都下班那么长时间了，她却说有急事要去单位。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谷望生满腹的疑问被一个电话打断了，来电的正是托他去找区长办事的那人。看着手机号码，谷望生在考虑接还是不接？接吧，自己拍胸脯保证的事情估计会泡汤；不接，这事迟早得面对。他手指沉重地点了一下接听键，还未发声，对方就急切地说：“望生，我托你办的事先别忙去，张区长好像出事了！”谷望生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浓痰瞬间滚落到腹腔里，他哈了两口气：“你说什么？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电话那头的人，再不像以前那样无事也要拉着聊上半天，而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从哪儿听来的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消息一定可靠。我还有事，先挂了。”谷望生拿着手机呆怔了半天，然后冲到厨房，一只手抢走乔庆芳正在炒菜的锅铲，一只手怕“啪”一声关掉煤气灶：“马上给雪菲打电话，叫她不要再和张敬华往来！”
　　 4.
　　 大学的体育场上站着许多前来看月全食的学生，谷雪菲环顾左右的人群，没找到张敬华的身影。这人最近消失得好突然，看不见人，电话也打不通。随着一些学生按快门的声音，谷雪菲仰头看月，也拿起手机，不由自主地拍着，直到手机没电了，方才惊觉——如果敬华来电话怎么办？急回到寝室把手机的电充上，迫不及待去了洗手间，刚关上门，手机铃声想起，踉跄着出来，拿起手机，却是她妈妈打来的。
　　 略带失望地点开接听，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妈”，乔庆芳第一句话就问：“雪菲，现在敬华没跟你在一起吧？”谷雪菲本想先去了洗手间再来和妈妈说话，却不料妈妈的第一句竟提到敬华，她有些诧异，莫非妈妈知道敬华在哪？她如实回答：“我都好几天没看到敬华了！”乔庆芳说话的声音明显地高了起来：“不在就好！雪菲，你爸爸要我给你打电话，叫你不要再与张敬华往来。”谷雪菲就像被拍起的皮球：“为什么？他不是很喜欢敬华的吗？”乔庆芳叹了口气：“雪菲，你就听你爸的吧，他也是为你好。”谷雪菲蹦一下坐在床上：“是敬华做错了什么事吗？”乔庆芳的声音无形中又低了下来：“是敬华他爸，因为贪污腐败，被抓了！”谷雪菲脑袋轰地一响，怪不得这几天都看不见敬华，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呢？
　　 电话那头，乔庆芳还在说话：“雪菲，听爸妈的，别再和敬华往来……”谷雪菲胸膛的血往上涌：“妈妈，我没想到连你也这么现实！现在敬华遇到了困难，你们怎么能叫我这么做呢？”乔庆芳一听谷雪菲这样说自己，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你居然说你老娘现实！你妈当年就是因为太不现实，才过着如今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难道你要步你妈的后尘？雪菲我告诉你，当初让你跟张敬华在一起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当区长的爸爸，想着你上的那所大学也不怎么样，毕业后可以倚赖他们家的关系找一个像样的工作。现在他爸爸什么也不是，就凭张敬华那个委培生，能给你带来什么？”谷雪菲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勾起了妈妈的往事，她求饶地：“妈妈，对不起，我现在想去洗手间，关于敬华的事我们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总算看到了张敬华，谷雪菲跑过去：“敬华，你走也不给我说一声，你还好吧？”张敬华还没有说话，谷雪菲妈妈的电话又打来了，犹如亲眼看到谷雪菲正和张敬华坐在一起一样：“雪菲，昨晚妈妈给你说的话你记住没有？不要再和张敬华往来！”手机扩音里的声音一波一波传进张敬华的耳朵里，他离开餐桌，走出了食堂。
　　 谷雪菲追出去，拉住张敬华：“别介意我妈妈的话好吗？要在一起的是我们！请相信我，不管你是官员的儿子，还是囚犯的儿子。你还是你，你仍然是我爱着的那个人！”从学校旁边的一条林荫岔道上去，两人绕到学校后面的一块空地上。也不知这个地方是鲜有人知，还是大家都在躲太阳，这地方仿佛是为他俩专门设置的爱情基地，他们在那里肆无忌弹地相拥相吻，相嬉相泣。两人的恋情，就这样由以前的公开变成了在这里的秘密。
　　 5.
　　 大四上半学期还未开始，谷雪菲就谎称人才市场的要提前去学校招聘，得早些去学校才行。从家里拿到上学的费用，她怀着对张敬华满腹的思念与担忧，匆匆踏上了去学校的路。几年来，这是唯一一次张敬华没有与她一同回家。在把谷雪菲送上回家的车站后，他就加入了暑期打工的行业。
　　 谷雪菲到校后，把东西放到寝室，就去找张敬华。刚和张敬华见面，她妈的电话就到了：“雪菲，你这么早去学校，该不是骗妈妈好去跟张敬华汇合吧？”谷雪菲佩服妈妈的第六感，同时也讨厌她电话里的跟踪追击，她更佩服的是自己越来越能说谎，对妈妈随便搪塞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和张敬华挽着手去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