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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无处话凄凉(散文)


作者:燕剪春光 进士,10870.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040发表时间:2014-05-09 21:00:48

【流年】无处话凄凉(散文) 【写在前面】
   每当有人问我:你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几?我总是回答:老幺。实际上,我并不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小芳。令人痛惜的是,小芳的生命之花仅仅在人世间绽放了六年半,就永远地凋谢了。
  
   【最后相见】
   几十年来,有一幅画面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夏天的早晨,小芳穿一件粉红色衬衫,一条蓝士林裤子,脚上蹬一双墨绿色塑料凉鞋,身上斜挎着一只碎花小布袋,扎着两只羊角辫,在田间小径上蹦蹦跳跳地穿行,身后不远处是裹着小脚的奶奶。“芳,慢一点,等等奶奶。”一高一矮,一老一小,在绿毯似的田野,踏着缀满露珠的小草,迎着初升的朝阳,向东北方走去。最后,两个背影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在我的视野里消失。
   那是一九七一年农历五月二十四日,奶奶带着小芳去大姐家的情形。当时,我正在一个山坳里放牛。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活蹦乱跳的小芳。第二天下午,当她在姆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回到家时,她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病魔那样残忍地夺去了小芳娇嫩的生命。为什么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转瞬间便灰飞烟灭,无迹可寻?
   在我的家乡,五月二十五是一个节日,其习俗同端午节差不多,也要包粽子,做小麦粑,走亲戚。奶奶是应大姐的邀请,在节日的前一天,去她家帮忙包粽子的。
   前一天晚上,姆妈对小芳说:“芳,明天奶奶去大姐家。你今天一天都在发烧,还是不要去吧?”
   “不嘛,我就是要跟奶奶去大姐家!”小芳撒起娇来,伸出粉嘟嘟的小手,拉住姆妈的衣襟,“姆妈,你靠靠我的额头,我已经不发烧了。”姆妈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小芳的额头,过了一会说:“还有一点点。这样吧,明天早晨如果不发烧,你就去;如果还发烧,就不去。”
   第二天天刚亮,小芳就起床了。她麻利地穿好新衣服、新鞋子,跑到奶奶房间,喊:“奶奶,我们走吧。”
   正在厨房里洗家什的姆妈听见,赶忙过来,用手探探小芳的额头,又摸摸她的后颈窝,感觉温度正常,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她转身拿来一个装有小芳洗换衣服的碎花小布袋,给小芳挎上,叮嘱道:“芳,去大姐家,要听奶奶和大姐的话,不要淘气。”
   “姆妈,你放心吧,我很乖的!”
   就这样,小芳在姆妈殷勤的叮嘱里和慈爱的注视下,同奶奶一起,走出了家门,向五里路外的大姐家走去。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母女之间的永别!
  
   【小芳暴亡】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奶奶和大姐一直忙忙碌碌,煮熟了一大锅粽子,又蒸了两锅小麦粑,然后开始准备午饭。
   这时,一直带着小外甥女在门外玩耍的小芳赤红着脸,走进厅堂,缩进奶奶的怀里,“奶奶,我好难受!”奶奶感觉到小芳的身子滚烫滚烫的,呼出的气息也是热烘烘的,就大声对在厨房里忙碌的大姐说:“芳又发烧了。你赶紧带她去大队医务室看看。”
   大姐答应着,过了一小会儿从厨房出来,摸摸小芳的额头,吓了一大跳。“怎么这么烫啊!”她一把抱起小芳,往不远处的大队医务室跑去。可当她走到那里时,医务室大门紧锁,赤脚医生不知去向。大姐回转身,抱着小芳往两里路外的林场医院奔去。
   正是仲夏天,正午的太阳像一只硕大的火球,不停地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大姐顾不得汗水湿透了衣衫,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前奔跑。她气喘吁吁,喉头发干,心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先是觉得到小芳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慢慢地,她感觉小芳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小芳!小芳!你别吓大姐呀!”她急得哭了起来。
   终于到了医院的门口,大姐拼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医生!医生!快救救我小妹!”
   当医生将针头扎进小芳的屁股,她轻微地“哼”了一声,就再无声息了。仿佛遭遇天崩地裂,姐姐瘫倒在地上……
  
   【姆妈的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小芳怎么会没了呢?昨天早上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呀!”姆妈一时根本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哭得呼天抢地,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过去。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几乎到了疯狂的边沿。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小芳的夭亡不啻是从姆妈的心头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块嫩肉。她有多痛,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盛夏中午,刚刚从生产队劳动回来的姆妈,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坐在通向厨房的门槛上,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吧嗒吧嗒”往下掉,嘴里不停叨念着:“小芳,我的细崽,我的嫩肉,你在哪里?姆妈好想你!”
   下午放学后,我在家做作业,天快黑了,还不见姆妈回家。我知道,她又去小芳的坟地了。父亲和两个哥哥都不在家,我心里害怕极了,便去喊叔叔。当叔叔把姆妈找回家,她像一个呆滞的木偶,蓬头散发,满脸泪痕,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深夜,我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姆妈的身子在簌簌抖动,她压抑着的“呜呜”哭泣声,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悲伤和凄凉。她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小芳,我的乖女,我的肝肠,你来托姆妈的梦吧,让姆妈紧紧地抱着你,好好地疼爱你!”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多年。姆妈原本丰满健硕的身子,日渐枯瘦;光洁红润的脸庞,爬上密密的皱纹;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差不多哭瞎了。做得一手好女红的姆妈有十年的时间,看不见针鼻子,不能穿针引线。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大哥结婚生子,姆妈逐渐地从失去爱女的悲痛中走出来。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块深深的疤痕,至今还隐隐作痛。每一次说起小芳,姆妈还是泪水涟涟,小芳的音容笑貌,小芳的点点滴滴,依然镌刻在她的心头。
  
   【我的恐惧】
   小芳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年纪尚小。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并不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在奶奶关于鬼魂的绘声绘色的描绘中,在姆妈痛不欲生的悲伤里,我仿佛看到了死神狰狞的面孔,一种深深的恐惧攫住了我,使我幼小的心灵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从那以后,我很长时间不敢一个人去姐姐家。直到我长大成人之后,每次从小路步行去姐姐家,总是麻着胆子往前走。特别是经过埋葬小芳那座山附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常常把自己的脚步声当做别的什么声音,吓得胆战心惊。
   从那以后,我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姆妈去生产队记工分、开会,或者去帮人接生,我便跟奶奶一起睡。奶奶去世后,我要么跟母亲去,要么让堂妹给我做伴。
   从那以后,我害怕黑暗,老做噩梦。一旦处于黑暗之中,心即刻紧张起来,仿佛那重重叠叠的阴影化作了无数的鬼魂,正张牙舞爪向我扑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做噩梦,梦中有人压住了我的身体,使我动弹不得。挣扎着醒来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至今,我依然胆小。明知人死如灯灭,可想到死去的亲人,我还是没来由地感到惊恐。一个人在家,还要开着灯睡觉。
  
   【我的忏悔】
   我比小芳大两岁,关于她的记忆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几件事,至今想起来还清晰如昨。
   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和小芳一起做作业。她刚上一年级,我这个上三年级的姐姐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家庭教师。我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教训她:
   “笨蛋!这么简单的算术也不会做!五加五等于十,那么十加十等于多少?把你的手指头数两遍。数不对,不准睡觉!”
   我与小芳回到家,姆妈盯着我的脚,斥责道:“你看你,早晨才上脚的新鞋就弄得这么邋遢。你是怎么搞的?”
   小芳附在姆妈的耳边轻声说:“姐姐又踢房子了。”
   “怪不得你的鞋子容易烂。我哪有这么劳命帮你做鞋。以后再踢房子,打断你的脚!”
   姆妈做饭去了,我在小芳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恶狠狠地说:“看你敢再告状!”
   还有一次,小芳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热水瓶。当姆妈问起来的时候,我俩都不吭声。姆妈不问青红皂白,就断定是我打破的,并用细细的竹鞭打我。我感到特委屈,冲着姆妈大喊:“你打死我算了!反正你不喜欢我,只喜欢小芳!”
   小芳,对不起!请你原谅姐姐的少不更事!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耐心细致地教你,而不是粗暴地骂你笨蛋;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检讨自己的错误,而不会因为你告我的状而报复你;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要给予你更多的爱护,而不会妒忌姆妈对你的爱。
  
   【我的思念】
   张晓风在《半局》中写道:“正好像一群孩子,在广场上做游戏,大家刚弄清楚游戏规则,才刚明白游戏的好玩之处,并且刚找好自己的那一伙。其中一人却不声不响地半局而退了,你一时怎能不愕然得手足无措,甚至觉得被什么人骗了一场似的愤怒!满场的孩子们在游戏,属于你的游伴却不见了……”
   小芳的突然离去,带给我的正是这样的失落和愤怒。
   在我们家里,大姐很早出嫁,两个哥哥也先后上了中学,在学校住宿。除了母亲,只有小芳与我朝夕相伴。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六年半欢乐的时光。
   可是,有一天,小芳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的世界顿时坍塌。我成了一只孤雁,慢慢习惯了独来独往,一个人放牛,一个人找猪草,一个人上学。久而久之,我的性格变得忧郁、沉静,缺少一分活泼和开朗。
   我不知道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天国存在,但我希望有。我希望死去的亲人能够在天国团圆。我的奶奶、大哥、爹爹,他们都先后去了天国,小芳如果能找到他们,她就会有人爱有人疼,她就不会孤苦无依。
   小芳已经离开我们四十多年。除了小时候跟着姆妈去过几次小芳的坟地,我后来一次也没有去过。这段日子,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那座荒滩,想起荒滩上的一抔黄土,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小芳的情景。母亲曾对我说,小芳长得比你漂亮,我想也是的。但我只依稀记得她有着大而明亮的眼睛,白皙而红扑扑的脸蛋,还有两条一晃一晃的羊角辫。
   听说那片荒滩已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和灌木,再也寻不见那座小小的孤坟。我知道,即使我回归故里,也无处寄托我的哀思。我只有将心中几十年来对小芳的思念,化为这一行行蘸着泪水的文字,寄往遥远的天国。
   愿小芳在天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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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挚爱的亲人间的生离死别。作者以沉痛的文笔记叙了小自己两岁的妹妹小芳生前死后的往事片段,字字含泪,句句浸情。最后相见的场景,活泼的小芳与年迈的奶奶在清晨朝阳下的剪影一直清晰地定格于作者的脑海,几十年过去,依然挥之不去。小芳暴亡的过程,姆妈遭受的打击,更有可爱的妹妹离去带给“我”生活的改观,无不浸润着浓重的伤痛。妹妹的死亡在“我”的心灵留下了浓重的阴影,让“我”怕黑,怕孤单,老做噩梦,不仅如此,每每想起“我”少不更事时对妹妹的斥责,惩罚与嫉妒,都让“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作者将记忆中和妹妹有关的片段用思念和泪水的针线一一穿起,织就一章凄婉伤痛、真情浓郁的悼文,感人泪下。记得苏轼梦里见到长眠于地下的爱侣,柔肠寸断,曾深情挥笔:“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今天,读着作者的深情文字,对苏学士心中的痛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身不由己泪水涟涟,为小芳这朵夭折的花儿,为作者充溢文字的思念和伤痛。真情感人的佳章,倾情荐阅。【编辑:风逝】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510002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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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姜子芽        2014-05-22 21:26:41
  春光妹妹好!以泪洗面,读完你的祭文,深深感受到你年少时痛失妹妹真情实录,令人惋惜悲伤。痛入骨髓的悲戚,心疼春光,撕心裂肺般的折磨自己,泪洒心田四十年,《无处话凄凉》。好在有文字,唯有文字,安慰亡灵,解放自己,快乐的生活。这也是对天堂里的妹妹,最好的祭祀。问安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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