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影视】越剧小戏 一担瓜
一九七九年盛夏七月。
江南某县城城郊。
剧中人物:
李有田——老农民,五十五岁。
满仓妈——李有田妻,五十多岁。
占小利——李有田同村人,三十多岁。
幕启:一幢低矮的农家小院,屋旁一大块空地上,用石头起了一圈墙脚,看来主人准备大兴土木。
李有田肩挑一担西瓜,颤悠颤悠上。
李有田:(放下瓜担,掰起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一得一,五得五,一十五块;五得五,五五廿五,七块五;哎哟,又是廿二块五角钞票到手哉!(抽出旱烟管,装上一锅,点起,深吸一口,仰头喷出烟雾。然后背剪双手,踱起方步)二二四,二二四,二五十,四百五十;二五十,二五十,五五廿五,一百十二块五。这二许瓜少讲点也有五百五块。加上头许的八百块,就是一千三百五块。再加前几年存的四千块,三间青砖大瓦房是没问题了。可把我高兴煞哉!(向屋内,高声地)老——太——婆——
满仓妈自屋内出。
满仓妈:啥事体呀?(见丈夫高兴的样子)看把侬高兴得没了魂了。是拨侬捡来了金元宝,还是……
李有田:不是捡来了金元宝,是捡来了三间青砖大瓦房!
(唱)那大瓦房,平地起,
楼上楼下分两层。
四面墙壁用白粉刷,
楼板地面用洋灰平。
门上油漆溜溜滑,
窗上玻璃亮亮晶。
新崭崭,崭崭新,
保你老太婆越住越开心。
满仓妈:看侬老骨头讲大话弗要本钱,这造房子的铜钿到啥个地方去拿?天上么不会掉下,地下么又不会蹦上。
李有田:这侬老太婆就弗晓得了。这二许的瓜一卖,加上头许卖瓜的铜钿,还有前几年在信用社存的,造一幢房子还会不够?
满仓妈:我讲这房子么,暂时还是别造。把这些钞票交拨我用。
李有田:哎呀!侬老太婆发的啥个疯,侬拿格许多钞票做啥用?
满仓妈:我要买……不!
李有田:莫不是买啥个“鸡”(机)吧?阿拉现在还没这个条件,还是造房子要紧!
满仓妈:我这事体要紧!
李有田:(不解地)到底是啥个事体,这么要紧?
满仓妈:我要买,不,我要娶,不不,是买,不是娶,不不不,是娶,不是买。到底是算买还是算娶,我也弄不灵清哉!
李有田:(旁白)格老太婆蛮有趣,念起经来了。(对满仓妈)老太婆呀,啥个买呀娶的,把我弄糊涂哉!
满仓妈:管他买呀娶的,反正是给阿拉那宝贝儿子用的。
李有田:侬是讲,留着这卖瓜的钞票给儿子娶老婆?
满仓妈:是啊,满仓今年都廿五岁了。
李有田:这侬就弗要愁。现在年轻人思想蛮好。阿拉满仓对我讲,他的那个对象弗要彩礼,只要……
满仓妈:要啥?
李有田:要三间青砖大瓦房!
满仓妈:有这事体?(兴奋地)格我老太婆弗用筹哉!
(唱)只等那,三间瓦房来造好,
便把那媳妇迎到家。
拖拉机,突突突;
天地炮,砰砰啪,
载来个媳妇像朵花。
头年喝杯团圆酒,
二年抱个小娃娃。
那小娃娃,胖胖大,
说起话来咿呀又咿呀。
忽听得一声“奶奶”叫,
我老太婆心里乐开花!
李有田:今朝卖了这二许瓜,阿拉先买几车椽子。
满仓妈:满仓不是到后山去运砖头了吗?
李有田:等到秋后田里活计一落手,就可动工造房子哉!
满仓妈:这么说来,年底就有新房子住了?
李有田:是啊,住在新房子里,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过他一个年。这真是——
(用嘴巴打拍,唱绍兴莲花落)
种瓜自有种瓜乐,
收了西瓜早高屋。
人讲种瓜可得瓜,
我讲种瓜可得屋
呀可得屋。
满仓妈:看侬老骨头倒有这兴致,唱起莲花落来了。
李有田:现在不唱还到啥辰光唱?我心里高兴呢!
满仓妈:弗要高兴得太早了。
李有田:格侬就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好哉!
满仓妈:那边是谁来了?
占小利上。
占小利:(韵白)我的大名叫占小利,
为人最爱占小便宜。
西瓜经我一转手,
每斤净赚八分利。
可恨这个李有田,
不把我小利放眼里。
他头许西瓜刚摘下,
我想同他合伙做生意。
他出瓜,我跑腿,
讲好分他一半利。
李有田,太死板,
烟筒直指我鼻子底。
讲我吃的是昧心食,
迟早要蹲班房里。
可恨可恨真可恨,
差点气破我肚皮。
今生出不得这口气,
我就不叫占小利。
今朝终于得机会——
(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张望)看不出,这老家伙种瓜的技术蛮好,种的西瓜圆溜溜,亮油油。要是到了我手里,卖它三角五分一斤没啥问题。只恨这老骨头太死板,上次我就碰了一鼻子灰。这样的好瓜拿不来,心里实在不愿。且待我厚起脸皮,再同老家伙讲讲看——(上前)有田阿叔,种得好瓜。
李有田转身,见是占小利,不理。
满仓妈:(热情地)哎呀,是小利呀!这几天没出门过?
占小利:(应付地)嗯,嗯,(掏出金猴牌香烟,弹出一支,送到李有田面前)来,猢狲精,抽一支,蛮过瘾的。
李有田:(挥了挥旱烟管)我有这个!(装上一锅烟,点上,猛吸几口,呛得一阵咳嗽)咳!
……咳咳!……
占小利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一口,喷一阵烟雾。
占小利:(旁白)老家伙真是不识抬举。(转向李有田)阿叔,我今朝来是想跟侬商量一件事体……
李有田:(不耐烦地)我今朝没空!(欲走)
占小利:就一点小事,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李有田:(厌恶地)同侬讲没空就没空!
满仓妈:看侬这老骨头,讲话这么呛。人家找侬商量事体,侬不会好好地同人家讲。
李有田:侬女人晓得个屁,要侬来空搭花!
占小利:(旁敲侧击地)这事体弗做侬会后悔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满仓妈:(好奇地)啥事体呀?
占小利:我看侬家的瓜,滴溜溜的圆,蜜丝丝的甜……
满仓妈:我家的瓜是圆是甜。
占小利:要是运到外面去,保证卖得好价钱。那铜钿银可是么咾咾的多哟!
李有田:阿拉不贪那昧良心的钱!
占小利:阿叔侬讲的是啥闲话?一分钱,一分货,伊要吃好瓜,就要多掏钱。再讲,这也是两厢情愿的,又不是阿拉硬掏伊的钱包,咋叫昧良心呢?
李有田:侬这张嘴巴哄得鸭子上树,阿拉讲不过侬。我要摘瓜去哉!(欲走)
占小利:(旁白)看来不把王牌亮出来,这死老头不识相。(对李有田)这样看来,侬是铁了心不做这生意了?(见无反应,又进一步)侬是要把这瓜弄到县城去卖了?这也好,人家商业局正等着侬去。
李有田:(惊奇地)等我去做啥事体?
占小利:我讲出来侬可弗要慌——
(唱)我昨日有事去城里,
碰到一个大肚皮。
他就是我的表娘舅,
谈话当中他提到你——
李有田:这就奇怪哉,我不认识什么大肚皮,更不认识侬的什么亲娘舅,表娘舅,狗娘舅的。
占小利:(接唱)他讲你,胆子可是比天大,
敢和国营唱对台戏。
破坏“全民所有制”,
这帽子,不大不小不高不低,
给你戴起正合适。
满仓妈:(惊慌地)老头子,侬咋得罪人家国营的?
李有田:(摇头)那大肚皮大概是荤油吃多了,嘴巴里乱拉稀。
占小利:侬讲那大肚皮是哪一个?
李有田:跟侬一样,光凭一张嘴巴乱咬人,弗会是啥好货色。
占小利:人家可是堂堂的商业局局长。哦,他还托我带给侬一样东西。(伸手进袋里,摸出一张信纸)
李有田:(接过,颠来倒去地看)这是啥呀?钞票么不像钞票。……哦,这旁边还有一个金瓜印,……
满仓妈凑过一起看。
占小利:这是传票!
李有田、满仓妈:(一惊)传票?
占小利:弗相信?那上面的虎头印总弗会骗人吧?
李有田:传我?弗、弗可能!
(唱)一张传票捏在手,
我是又疑又担心。
疑的是——
我做买卖最公道,
从不短两或少斤。
西瓜任凭买主挑,
好坏剖开见分明。
我凭良心做生意,
咋会得罪人家“国营”?
怕的是——
自己做人太正直,
总爱替人抱不平。
“国营”把坏瓜来推销,
姑娘拿买主寻开心。
我凭良心讲公道,
难免得罪一些人。
(白)那一天的事情可真看不下气,一位同志花了一块半钞票到国营那店买了十斤重的一个西瓜,一看是个烂的,要退换。那卖瓜的姑娘就是不退换。那同志恨得把西瓜往地上一摔,一地的红汤。这种买卖都做得出!那卖瓜的姑娘竟还有脸笑!我凭良心讲了句“姑娘,没有你这样做生意的”。那姑娘当时就白了我一眼。正好一个大胖子什么局长走来,把那姑娘训了一通。难道说这就是和“国营”唱对台戏?难道说这就是破坏全民所有制?不,不可能。
(接唱)国营办事也讲公道,
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树正不怕影子斜,
心清不怕鬼敲门。
(对占小利)弗会是侬弄错了吧?
占小利:(上前,指点)这是弗是侬的名字,李——有——田?
满仓妈:(惊慌地)老头子,这可如何是好?
李有田:我弗相信有这事体!
占小利:还讲没事体,我问侬,你把瓜摊摆在哪里?
李有田:“国营”的对面。怎么着?
占小利:有很多人到侬这里买瓜是不是?
李有田:是又怎么样?
占小利:到“国营”那买瓜的人少去了,是不是?
李有田:他们那瓜不让挑,不让退,货色又不好,买的人当然就少……
占小利:好哉!凭侬这么一些条件,就够传侬去问罪了。“国营”的刘主任,早到商业局把侬告下了。我反正是把公事送到了,相信不相信,去不去,那是侬的事体。只怕是误了时辰,要罪加一等。我去哉!(下)
满仓妈:老头子,我看侬还是到满仓他姐那里避一避,躲过这风头再说……
李有田:要是真的传我去问罪,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倒落得个逃避的罪,这也不是个办法……
满仓妈:依侬讲咋办?
李有田:既然有公事,我就不妨去看看。
满仓妈:去看看,只怕没有这么轻松——
(唱)今早起,我只觉眼皮别别跳,
头以阵,乌鸦头顶叫连声。
别别跳,叫连声,
原来是,注定今日要出事情。
老头子性情本固执,
此一去叫我不放心。
且待我上前把他劝——
(白)老头子,只怕此一去凶多吉少……
李有田:还会把我给吞下去!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会弗讲道理!阿拉这就去和他们评个理。
满仓妈:你真个要去?
李有田:(抬头望天)商业局里厢又没老虎!(背剪双手,欲下)
满仓妈:(上前拦住李有田,抹一把泪,惊恐地)侬不等等阿拉满仓,有啥个事体也好交代交代。
李有田:用弗着!满仓回来侬同他讲,我去城里给他买几样娶亲用的东西。(转身欲走)
满仓妈:(顿脚)侬等等,我去给侬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李有田:用弗着!用弗着!记住,去打点老酒,割几斤肉,做好饭菜,等我回来吃。
满仓妈:侬弗要尽拿好话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李有田转身下。
满仓妈:(看老伴远去,怅然若失,唱)
老头子越讲宽心话,
我心里越发不放心。
无风哪里起的浪?
何况是白纸黑字见分明。
检讨罚款坐班房,
看来是难逃这厄运。
三间瓦房全泡汤,
满仓的对象也不稳。
这真是——
一着走错满盘输,
从来有祸不单行。
(白)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呢?哦,那边来了一个后生,不会是阿拉满仓吧?莫不是伊也听到了风声,连砖头也弗拉赶回来了?看他走路的样子又不像。……这真是老人家,眼睛花,我连占小利也认不出来了。(一拍大腿)哎呀,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着这么一个人不去用!办法来哉!(接唱)
占小利,为人滑头门路广,
何况是,局长是他远房亲。
表娘舅,表外甥,
讲来讲去还是一家人。
只要他,局长面前讲句话,
保管比仙丹还要灵。
且待我上前与他说分明——
占小利上。
占小利:(韵白)圆溜溜的西瓜放眼前,
拿不到实在不情愿。
借得李有田不识字,
安排下圈套让他钻。
弗晓得上手不上手,
且待我回头来探看——
(探头张望,白)只有老太婆一个人。看来,老头子上我的当了。这老头子一走,我这事体好办哉!
(唱)看老太婆那个急,
抓头挠耳没主意。
凭我三寸不烂舌,
定把西瓜弄到手里。
(白)弗好,要是被老头子识破诡计,马上赶回,我这事体就没这么好办了。我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