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烦乱的心
　　
　　 今天心绪烦乱，正值壮年的友人匆匆离世，让人唏嘘不已。
　　 上午上完一节课，我就趴在电脑前写祭文，泪水总是失控。时不时地被旁边写悼词的同事打断，时断时续，终于在吃中午饭前把文章写完了。
　　 突然感觉像被抽去了筋一样，脚底下软绵绵的，似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朋友年华看到了我发在空间的文章，留言道：“我不是说过吗？一切与生死有关的东西，总是太沉重。人到中年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这也是在磨炼我们的心志吧！难过了，就深呼吸，抬头看一看天。”我回复道：“是啊。你说得对，只盯着一处，太累，都失却了前行的勇气。”
　　 正愣在电脑前呆坐，同事马老师打来了电话，说餐厅里快没饭了，要给我打上饭，让我快点去吃。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急忙去了餐厅，看着她们关切的眼神，我又一次忍不住了。马老师说：“你又把自己写进去了。快吃，别难过了，换个话题吧。”
　　 下午两节课，课前演讲，乐平讲的是爱因斯坦出的一道题，看起来很烦乱，简直无处下手，我坐在教室门口，呆呆地看着白板上的图片，却出了神。没有一个人能做出这道题，乐平在黑板上卖力地给大家一步一步做着推演，答案终于完整地呈现出来了。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演讲结束，我和同学们作总结：有时候问题并不难，难的是静心，静方能生慧，才能把看似烦乱的事情理出头绪，才能解决问题。
　　
　　 【二】小山风景
　　
　　 晚上吃罢饭，夫见我心情不好，硬把我这个宅女拖了出去，说是要去散步晒月亮。我们便信步走到了不远的小山上。
　　 山上挺幽静的，半个浅金色的月亮挂在天上，温柔得像姑娘的明眸。没有马路上刺目的灯光和车辆的聒噪，山路上不时有散步的人三三两两经过。有拉着手边走边喁喁细语的，有一个人慢慢踱着的，也有腰里别着MP3伴着音乐疾行如飞的。
　　 迎面来了一对牵着手的夫妇，错身经过的时候，听见他俩对后面的一个人打趣：“老张，散步哇，怎么没领着媳妇儿？”
　　 “是啊，没领，逃出来自由一会儿。哈哈哈……”
　　 仨人说的都是东北话，粗声大嗓，怪好听的，一律是朗朗的笑声，像那片黑土地上空的白云一样自在。
　　 原来，山上的风景真不少。
　　 这山，叫贮水山，不大，也不高，比之险峻的高山，没有伟岸到令人景仰的身躯，倒是像邻家大哥一样和蔼可亲。山上有郁郁葱葱的林木，马尾松一年到头保持着苍翠和遒劲，忠诚地在山上值守；槐树到了时令便大大方方地开出一串串雪白的花铃，散发着幽香。虽没有飞瀑流泉，但名副其实，有一点水便果真会贮存起来，哪怕小小的一汪，也能孕育出几多欢乐，比如一蓬绿草，几只青蛙，或者蚱蜢。
　　 山上林间，有一块块巴掌大的空地，格子一样分布着，那是晨练的人辟出的领地，大多踩得实实落落的，人在其中，可以自由地呼吸着负氧离子，或者打太极，或者吊嗓子。山下是儿童公园，正是一个锻炼休闲的乐园。每天晚上都有不少人散步，或者三五成群地拉胡琴，唱京戏，跳广场舞、交谊舞。特别是夏天，小广场上人头攒动，乐声震天，不论男女老幼，都在尽情地找乐子。
　　 山上僻静处传来很高亢的男女声合唱，听音色，应该是两位老年人吧，老爸要是来了，肯定也会放开喉咙高歌一曲的。
　　
　　 【三】正在消失的家园
　　
　　 隐隐地听见了蛙声，就在前面不远处。咦？山上怎么会有青蛙呢？难道是因为前两天下的雨给了它们快乐的天地？我和夫惊喜地快步走去，那声音越来越近，竟然真的是青蛙！就在山路旁边的小沟里，蛙们正此起彼伏地欢唱着。你一句，我一句，高高低低，错错落落，跟有指挥的乐队一样默契，呵呵，这不是原生态的和声嘛。
　　 走近了，见那沟不深，窄窄的，天黑，看不清下面，只听得那一声声蛙鸣不紧不慢地敲打着耳鼓，与山上的歌声相映成趣，心里便生出一阵淡淡的欢悦，白天的悲伤竟一点点地烟一样散去。
　　 原来，山上也会有青蛙啊。一直以为，蛙是田园的产物，一到春天，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是蛙的乐园，哪里有水，哪里便是家，逐水而居，一路欢歌，多么像生命力顽强的游牧民族啊。
　　 夫见我来了兴致，便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小孩子是最善于找乐子的，哪怕是一个小水沟，也能找到无穷的乐趣。一只蝴蝶，在小孩子眼里就是一只凤凰；一朵白云，就是一条飞毯；一只蜻蜓，便是一架直升飞机；一条小河，更是快乐的海洋了。
　　 他小时候，村东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得很，经常去捉鱼网虾。青蛙是最常见的，常常老远就听见呱呱的叫唤，奔过去，肯定有水，一定有乐子。因为那一片天地是他们的，说不定，青蛙们正在排练大合唱呢，它们常常是叫醒春天的歌者，应该说，是一群特殊的摇滚歌手，在自己的天地中毫无顾忌地享受，大声地、纵情地咏叹。
　　 毛泽东有一首《咏蛙》诗：“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是主席在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就读时写的一首咏物言志诗，也是他最早的一首诗。东山学堂背山面水，院内小河环绕，草木葱茏，蛙声不绝，少年毛泽东触景生情，为之怦然心动，胸中升腾起一股郁勃之气，遂提笔研墨，托物以言志，把自己的远大抱负寄托在小小的青蛙身上，为我们留下了这首理趣兼备、生动传神的小诗。小小诗歌却蕴含博大情怀，细微之处锋芒尽露。可以说是少年领袖英雄情怀的绝妙写照，大有黄巢当年的气概：“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瞧，那岸边正蹲着一只“绿豆官儿”呢。舞台上的它气定神闲，绿色条纹的礼服，雪白的衬衫，大大的、亮亮的眼睛，目光绝不犹疑，随着脖子下的一起一伏，正旁若无人地高声吟唱，看那派头，俨然世界第一男高音帕瓦罗蒂，那里，简直成了维也纳金色大厅呢。当然，炎热的夏天，更多的青蛙都躲在草丛里，偶尔喊几声，时间也很短。如果有一只叫，旁边的也会随着叫几声，对歌似的，像配合默契的组合。青蛙唱得最欢的时候，是在大雨过后。一场淋漓尽致的透雨过后，沟满河平，就会有几十只甚至上百只青蛙“呱呱——呱呱”地叫个没完，声震数里，如一支气势磅礴的交响乐队，正在为十里稻花香咏叹呢!
　　 那清清的小河，宽阔的水塘，正是蛙们的乐园。然而都市化的蔓延，正阴云一样袭来，悄悄地蚕食鲸吞着乡村，围剿着田园，几乎是一夜之间，蛙们无奈地失了乐园。失去了田野，失去了禾苗，失去了活动的天地和自由，一些残存的青蛙成了井底之蛙，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怯生生地叫两句，压低了嗓门，轻轻地，缓缓地，生怕惊扰了都市瑰丽的梦幻，又似在一声声地呼唤着远离的同伴。那越来越多的同伴，也许正蜗居在角落里绝望地哀鸣。更可怕的是，它们被一双双贪婪的手从田野捉去，又被一双双麻木的手买去，还来不及看一眼陌生的都市，就生生地成了刀俎下的美食！
　　 想到这里，我心中悚然一惊，耳畔响起了旭日阳刚那苍凉的歌声：“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没有她，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生存环境日渐逼仄，活着是需要勇气的。眼前这青蛙，是有勇气的，一条小水沟足以为家。以此为家，哪里有水哪里就有它了。我感慨着，青蛙这东西的生命力真够强啊，山上原本没有水，可是一下过雨，但凡有点水，它们便会神奇地出现，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也许是留下了生命之源？忽然想起前两天报纸上说的恐龙虾，这种史前留下的活化石，竟然是恐龙时代的产物，奇怪的是只在那块田里有，只要有水便会出现。动物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真是超强啊，没有被亿万年的沧海桑田吞噬，它们在条件恶劣的时候可以冬眠，可以蛰伏，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的春天。
　　 夫说，他小时候村里有口井，后来填死了，三十年之后再挖开，竟然掘出了一条活鳝鱼，它竟然在暗无天日的井下泥土中蛰伏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天。
　　
　　 【四】诗词里的咏叹
　　
　　 最原始的青蛙三叠纪早期就开始出现了，原来，青蛙的歌声，从远古的洪荒里就有，竟唱了上亿年，直唱到唐诗宋词里。你听，赵师秀的《有约》：“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那该是一个宁静的夏夜，正是黄梅成熟的季节，丰沛的雨水带来了处处蛙鸣，诗人约了好朋友一起对弈喝茶，茶香氤氲，袅袅不绝。可是等了半天，茶水冲了又倒，倒了再冲，朋友还是不来，只好百无聊赖地敲着棋子，那闪烁的灯花跟着扑簌簌落下。想那夜半，诗人的心寂寥着，耳畔只有那声声蛙鸣相伴，也算是聊以慰藉了。
　　 那熟悉而又悦耳的蛙鸣，其实就如同大自然永远弹奏不完的音乐，是一首和谐的田野之歌。有蛙声就有播种的希望，有蛙声就有收获的喜悦。“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稼轩的词不知不觉间迎面扑来，如一阵清风。
　　 稼轩本是一位豪气干云的大将军，曾深入敌营直取叛徒首级，带领起义军投奔南宋后，本想干一番大事业，收复中原，不料却遭弃用，闲居二十多年，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在江西上饶的铅山过起了田园生活，虽然英雄无用武之地，却把自己锻造成了一代豪放词大家，连叹一口气都是好词了。
　　 闲居二十多年，总不能一直疾首蹙额、扼腕叹息吧，于是，他在田园当中找到了乐趣。听：“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稼轩把金戈铁马的梦暂时搁到一边，他的视野里，收录了一幅恬淡安闲、其乐融融的农家乐图卷。谁说稼轩的词里只有英雄气？儿女情、田园风，也是他生命乐章里不可或缺的旋律。这快乐，正是稼轩自己寻来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每每读至此句，便不觉莞尔。想稼轩本是一个气吞万里的英雄，竟也能在下马挂鞍之后停驻脚步，屏住呼吸，细细地打量山山水水，蓦然发现，“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一个人的快乐，其实是一种心态。
　　 那蛙还在不紧不慢地唱着，也许，它们是在谈论梦中的家园？梦中的家园，应该是稼轩笔下那令人神往的地方，现在却只能屈居在这样的小沟壑里，却依然心满意足，自得其乐。哪里有水，哪里为家，哪怕是一处转不开身的蜗居呢，四海为家即是家啊。原来，乐子是需要自己找的。人要学会做一棵向日葵，永远仰着一张笑脸，调整着站立的姿态，旋转着，追逐阳光。
　　
　　 【五】听取蛙声一片
　　
　　 夫的电话铃响了，原来是五叔的电话，他昨天刚刚升级为爷爷了，小孙子嘉树呱呱坠地，平平安安来到了这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上，哇哇地报告着老王家的喜讯。我想，爷爷肯定是最高兴的了。五个儿子，四个孙子，之前却没有一个重孙子，这是爷爷一直以来暗藏的心事，小嘉树的到来绝对是解药啊。对了，堂弟给他起了个小名——小芒果。也许是觉得小家伙是个甜甜蜜蜜的开心果吧。
　　 转了半天，我们原路返回，还想再听听那诱人的蛙声。
　　 那交响还在，呱，呱，呱，呱呱……依然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这时候，过来两个人，可能也是被蛙鸣吸引，女的拿着手电，照向那沟里，见一汪清浅的水面，拥着簇簇油绿的水草，草尖上忽的一动，便冒出“扑通”的脆响，想来，必是一只被扰了雅兴的青蛙，跳到水里隐身了，它刚才正在那舞台上引吭高歌呢。
　　 然而旁边的蛙们依然故我地在唱：归呱，归呱……沉稳老练的声音，让我联想到冬日里南墙根下那一群老人，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不紧不慢地扯着闲天，淡看世事沧桑，说着旧时的故事，仿佛白云苍狗与他们无关。
　　 这时夫掏出了手机，示意我不要说话，说要录下这声音。我也跟着掏出了手机，打开微信的录音功能，蹑手蹑脚地朝着那舞台伸过去，录了两段蛙鸣，发给了妹妹。
　　 妹妹大概正在路上，回复道：“回家再跟你聊。”
　　 哈哈，她以为我要跟她说话呢。“是青蛙，录了给妙妙听的。”
　　 妙妙是我上小学的小外甥，古灵精怪。果然，她很快就有了回应，也发来了一段语音。我好奇地打开，把耳朵凑上去，正是那小精灵的声音：“呱，呱，呱，呱呱……”我笑了。
　　 “呱呱，归呱，归呱——”，这天籁之声，是世界上美妙的音乐之一。也许，蛙们是在说着暗语：“归吧，归吧……”对啊，回归田园，或者回归自己的心灵世界，找到一些纯朴的诗意，带着淡淡的稻花香，心灵烦躁的时候，嗅一嗅，听一听，也许就会找到宁静与快乐。
　　 原来，乐子是需要自己寻找的。只盯着暗处看，时间长了，心会累的。抬头看看天，天空幽邃深蓝，半个月亮已经爬上来。侧耳听听周围，天籁声声，声声悦耳。
　　 夫说，让我把闹钟也设成蛙鸣，这是原生态的田园之声，一点也不吵。
　　 瞧他，快成诗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