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霞
如何欺负,小霞不知。但是,每到夜里,她辗转在黑暗中,那种能吞噬一切的冷清与恐怖她却经常承受。
姑姑死后,小霞曾去家谱上查过姑姑的名字。姑姑叫冷水仙,特别美丽的名字。可是直到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名字都被写上了,最早死去的姑姑却被忽略了。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哥哥,却看到哥哥一脸的哀伤,眼中湿气蒙蒙。那时,他正在为自己的爱情悲伤着。他的心上人,就是小霞见过的那个如花一样妖媚的女子。
小霞,哥哥无奈地说,家族中,女孩是不上自己家谱的。根本就不能算是这个家族的人。
那她们去哪了?有生处,必然有归处吧。小霞诧异了。
去她们的婆家。而且,如果在婆家,没有给婆家留下后代,死后,也依然上不了家谱。
小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那日起,她就常想,自己死去,又该葬到哪里?难道也只是一阵风,来到这世上匆匆走了一回,到头来,连点踪迹都没有?
唉,风俗,可怕的风俗。
5、
谁肯娶自己呢?这么多年,就没有人进门提过亲。谁会要一个碰不能碰,长相又平凡,几乎不能做家务的女人呢?又不是缺少祖宗伺候了。
羊瘸子!这个名字跳进她脑海之后,她的眼前忽然有了些亮光。这个人,虽然岁数大了些,瘸了一条腿,但是还是有些风趣幽默的,长相也端庄,也从来没有做过鸡鸣狗盗的事情。如果不是当初家庭太贫困,他应该娶个不错的媳妇。
想起要嫁给那个在村里活得低人一头的羊瘸子,小霞的心里就堵得慌。就会想起那个被她藏在心里的影子来。可惜的是,如今的向东,见了自己,竟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只是木讷地看着自己,眼中充满犹疑,大概是在想像当初的自己吧。
那些一起过家家,一起分吃东西的日子,早就被无情的现实磨砺得所剩无几了。脱了稚气的向东,正在沿着祖祖辈辈走过的人生轨迹走下去,直到慢慢地失去棱角和锐气。
向东,小霞叹口气,我若嫁了别人,你会不会在意?她在黑暗中努力睁大了眼睛,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夜,太深了。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小霞偷偷去找了三婶,自作主张答应了羊瘸子的婚事。
夏日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雨水,又漫过了孩子们的小腿肚子。原野上,野草葳蕤,玉米地郁郁葱葱,远远望去,肥硕巨大的叶片,碧绿油亮,随风起舞,长势喜人。地里被雨水浸透了,一踩进去,连脚脖子都陷了下去。村民们眼瞅着杂草疯长,却无法正常进入。急得围着自己心爱的土地绕圈,在沟垄上,地头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脚印。
无事可干的村民,开始齐聚到小街上。一边歇息,一边将荤的素的闲言杂语扔进脚下浑浊的泥浆水中。这时候,村里的大事小情开始在众人的嘴里活跃起来。
“听说小霞要嫁羊瘸子了,是真的吗?”女人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活计忙碌着,嘴巴也没一刻闲着。脑袋左探右递,眼睛时圆时弯,表情丰富夸张,比起电视中的那些演员们,毫不逊色。
“是啊,是啊。”这边有知情的,赶紧透露小道消息。于是,旁边几个做活的,也没了心思忙活,呼啦一下,全凑了过来,将那个知情的人团团围住。
知情人,是三婶最好的伙伴虎子妈。此际,她肥嘟嘟的脸上,被自豪与骄傲挤满了。以至于本来就不大的小眼睛,越发得找寻不见了。
“这几天就要过来接了。”虎子妈一语惊人。
“真的?”“真的?”女人们惊讶的问询声,沾染上了湿漉漉的水汽,变得沉甸甸的,一字一句地砸在了小霞哥哥的心坎上。他轻轻叹口气,从一旁的男人堆中无声无息地挤出来,低着头,走向家中。他知道,从现在起,自己家的事儿,又要被推上新闻浪潮的顶尖了。
身后,一束束灼热的目光,夹杂着人们的各种喧嚣,炙烤着他。
小霞的婚事,哥哥嫂子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的。这些年,为了给小霞治病,他们连自己的小孩都不敢要。医学技术越来越发达,给了他们一些希望。可是,时光流转之后,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小霞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多年的求医问药,使得他们深深地知道,像小霞这样的心脏病人,结婚就等于自杀。只是,这次小霞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倔强。因了她的病,哥嫂一直不敢刺激她,总是由着她的性子。这次,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不得已,哥哥扔了一句绝情的话出来:你若是敢跟他,我们就不再是兄妹。小霞面对着忽然严厉起来的哥嫂,曾有过几分钟的犹疑。但是,想起姑姑,想起向东,想起孤零零的三婶,她心里的念头像出了炉的钢水,慢慢凝固坚硬起来。甩了一下头,她毅然走向了自己的屋子。
6、
吃过早饭,天仍然阴着。几个从地里回来的村民摇着头,直呼进不去地,一踩一个深坑,坑里面马上就渗出一汪水来。地里的草疯长着,玉米地变成了沼泽地。
村民们议论着,抱怨着。老旱烟腾起的烟雾也来凑热闹,在人们中间穿来绕去。这时,人们突然发现,自己周遭的环境正在一点点变亮,这种亮,透着一种古怪的青,他们好像蓦然间来到了另一个空间一样。
他们诧异地抬起头,看到头顶上,一朵朵厚重的乌云被镶上了一道道金色的花边。在两朵乌云中间,似乎出现了一只神秘的手,在用力掰开它们。于是,一丝太阳的光芒陡然挣了出来。整条街道,包括灰色的屋瓦,都被均匀地涂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人们的脸也变得黄灿灿的,像是刚出土的金子。只是,这光亮瞬间消失了,大团的乌云重新聚拢起来,整个世界又变得一片阴暗。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叹口气:亮一亮,下一丈。这雨,有下头了。
“卖苦瓜唻——”
“卖苦瓜唻——”
这时,两声深长响亮的叫卖声打破了小街的平衡。人们愣了一下,开始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互相打听:这谁啊,哪里的,这种天气出来卖东西?还卖苦瓜,人家夸自己瓜甜都来不及,他却喊自己瓜苦,这不是在胡闹吗?
这时,叫卖声刚停,紧接着就响起了歌声: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这歌声,沙哑,粗犷,像是破锣,被突然间敲响。刺耳难听的曲调冲破了人们的耳膜,直钻入心里,搞得大家心里都闹哄哄的,止不住想骂人。
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的出处,向西边街尾看去。随着雨水的哗啦声,一辆三角铁焊制而成的独轮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车后面,卖瓜的汉子,黑红的脸庞,穿着一件肥大,筛满了漏洞的白汗衫,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羊瘸子—”“—羊瘸子——”
刚有几分沉静的人群像开了锅的热粥,咕嘟咕嘟响了起来,间或有女人们捂着嘴巴的一两声窃笑。
羊瘸子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满不在乎地看着大家。他对村民们眼中的轻蔑和嘲讽早已习以为常,只当做是一种欢迎自己的仪式。
“羊瘸子,人家卖瓜吆喝甜,你吆喝苦,能卖出去吗?”有好事的村民开始调侃他。
“有买的,我就卖,没买的,我回家喂羊去,还能多下点奶,没人奶喝,只好喝羊奶了。你说,对吧?”羊瘸子不紧不慢地反问说话的村民,只这一句,便噎得对面的人面红耳赤的。
女人们倒是很爽快,呼啦啦一下子都围了上来,两个半满的箩筐内,一下子就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手。她们知道羊瘸子也只是嘴巴厉害而已,心里其实不是那么坏的。有两个不老实的,趁乱拿出一个来,迅速塞给脚下仰着头,眼巴巴等着的孩子。得了瓜的孩子,想来早就被调教好了,接了瓜,也不说话,马上揣进怀里,转头就跑。有的更大方,干脆拿起一个来,当着羊瘸子的面擦擦,轻轻掰开,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吃开了。汁水横流的瓜,在女人们飞快蠕动的嘴巴里,很快就不见了。
那羊瘸子,腿瘸,心里其实是透亮的。知道这些女人趁乱揩油,于是,一边看着,一边嘴巴上开始调侃:“使劲吃,使劲拿,剩下的才算我的。都是一条街上的老少爷们,千万别客气。我这个人,也不怎么要脸,你们千万别跟我学啊。”
刚得了便宜的女人,不禁红了脸。胡乱地拿起几个瓜,扔进秤盘里,一边讪讪地说:“你个抠门,不就拿你个破瓜吗,至于这么数落?”
那羊瘸子,看到瓜已经落进秤盘里,也不再与她们搭话,埋头认真地称瓜,算账,利落得不得了。虎子妈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贴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问:“你跟小霞的事啥时候办?我们都等着吃喜糖呢!”
羊瘸子听了,面上忽然现出一种少见的喜色来。手下忙碌得越发欢快,对秤杆高低也不计较那么清楚了。他将眼睛从秤杆上移开,看了虎子妈一眼,正想说话,却发现周遭无数双眼睛都聚了过来。他第一次遭到这么多女人同时的关注,一时有些心慌意乱,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就这几天,就这几天。”
7、
羊瘸子卖瓜一个星期之后的那个早晨,雨终于安顿了下来。朝霞穿过大街小巷,在灰色的屋瓦上抱着粗壮的炊烟打着滚。一不小心落到了地面上,把地面砸出了白茫茫的雾气来。小街上的水已经褪去,天气依然十分闷热,有些勤劳的村民已经从地里转回家了,他们的脚上尚沾着黏糊糊的黄泥巴,裤腿挽起老高,精光的脊背上,汗水与露水掺杂着淌成一道道水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村民们三五个一伙,聚成了堆,围拢在一家门前的石枕上边休息边讨论着墒情。女人们则重复着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活习俗,像急于寻找巢穴下蛋的红脸母鸡,屋里屋外忙得不亦乐乎。锅里粘稠金黄的玉米粥被一勺一勺地盛出来,在灶台上晾着。然后,急匆匆地从房檐下陈旧的咸菜缸里,捞出一个腌制的黄橙橙的咸萝卜,用清水洗过,放在菜墩上,吭哧吭哧切成细细的丝儿。拌了香油,味精,米醋,那味道,是经年累月吃也吃不厌的好。
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打破了这一片宁静祥和的场景,人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又是羊瘸子,不过,这次他没有推着他的独轮车,而是踩了一辆自行车。跨在车子上的羊瘸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板板正正,新衬衣在朝霞里扎眼地白。人们惊了一下,这与那日邋遢着中山装的汉子简直判若两人。人们第一次发现,羊瘸子其实长得真不赖。
“喂——”有人大声吆喝羊瘸子,“干嘛去,打扮得人五人六的?”羊瘸子一瞥,先看到了他一脸的鄙夷。心里知道不是好话了,于是,递出去的话也怪声怪气:“你管我。你又不是我爹。”这话,像没掺豆子的玉米饼子,涩巴巴地噎死个人。
“痴货,关心你知不知道。”问的人不甘心地反驳。“你又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你爹。”说完,他哈哈大笑,感觉自己捡了老大便宜一样。
“你不知道我知道,我爹早死八辈子了。哪能像你这么有福气,到现在还会喘气。”羊瘸子不紧不慢地揶揄着那人。
那人的脸由红变紫,嘴巴抖了几抖,愣是没抖出一句话来。气得跳起来要去打羊瘸子,却给从家里蹿出来的女人一把捞住,大咧咧地骂他:“你大清早的闲的是吧,什么人不好招惹,偏偏招惹这么个不说人话的东西?给我回家吃饭!”
那人还待挣扎,被媳妇有力的手使劲一拽,拖进屋里去,黑色的木门哐当一下便夹紧了。只有几句指桑骂槐的吵闹,从门缝里顽强地挤出来。
门外,羊瘸子咧咧嘴,并不生气,推着车子继续往前走,许多人的目光从门廊下探出来,尾随着他,一直看着他走到了小霞家门口。
羊瘸子进去不多会儿,大家就看到小霞出来了。今天,她穿一身鲜红的衣裳,和羊瘸子的白相互映衬着,看起来颇是扎眼。羊瘸子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自行车的后座,然后推着车子,慢悠悠地拐了过来。这下,人们也不躲了,早饭也不吃了,有的怕与自己交好的错过了这样的好戏,一路小跑着去叫人出来观看。一时之间,小街上聚满了人,像过节一样热闹。有端着碗的,有拿把笤帚的,还有抱着孩子的,孩子的小脸埋在母亲肥硕的乳房里,正贪婪地吸允着。
细细的嘈杂声像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盘旋在小街的上空。空气沉闷,连风都忘了刮。小霞的脸上擦了白白的粉,很厚,遮住了她脸上微微泛起的青紫。她低下头,两只手紧张地扶着车座,看起来倒有了些羞怯的样子。车子一颠,她的两腮就抖动一下,似乎有些脂粉被抖落了。她的厚嘴唇,跟衣服的颜色相匹配,也被涂得血一般的红。她的眼神偷偷溜着人群找寻着,那个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她的心便慢慢地岑寂,安静了下去。那是一种如同死去的安静。
羊瘸子推着她,自行车轮胎一路碾过各种各样纷纭复杂的眼神。惊叹与喁喁私语声如漫天的雨,湿了他的前胸与后背。他的新衬衣此际狼狈地贴在了身上,使他感觉十分不舒服。饶是他平日里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此刻也接受不了这种夸张的,赤裸裸的审视。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一颠一颠地逃出了人们的视野。
身后,意犹未尽的村民,兀自踮起了脚尖,目送这一对奇异的组合离去。
小霞没有看到,人群后的一个门洞里,站着她想要找寻的向东。房檐下,他孤零零地站着,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从羊瘸子一进村,他就一直看着,看着他走进了小霞家,看着他走出小霞家,看着他把小霞放到车后座上,看到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在小街迷蒙的光影里,慢慢走出去,走到他永远不能越过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