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老人和狗(小说)
经此一事,秋生好像变了个人。再也不会教人讲普通话,再也不会在小孩面前炫耀“应该你死”,甚至再也不给别人写对联了。走路也不会倒背着双手,而是把双手垂着,头低着。当然,“妇女队长”也没脸再做下去了。
过了不久,他父母又相继离世,秋生就彻彻底底成了个“孤家寡人”。
秋生成了“孤家寡人”后,生活就清贫了。他有些事不会做,有些事又做不好;虽然后来改革开放了,可他脑子里似乎被当年那些书和事塞满了,一点也不活络。他艰难地活着,比乡下人还“乡下人”。
秋生是秋天出生的。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可也是落叶纷飞的日子,离寒冬也只隔了一个门槛。所以秋生曾经风光过,现在又孤独、贫苦也就不足为奇了。
秋生没有再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十年前,他收养了一条流浪狗。
那是一条黄色的狗,秋生给它取名叫“老黄”。“老黄”是条聪明的狗,而且还很乖。秋生带它出去挖红薯,秋生挖一个,它就跑过去,用嘴咬着,屁颠屁颠地送到一个地方集中起来。有时秋生出去干活,它就在家里看家。那些猪啊,鸡啊,鸭啊,都由它负责看管,从无差错。有月亮的晚上,秋生搬条凳子,坐到院子里吹笛子,“老黄”就是他忠实的听众,听到动情处,“老黄”还会对着他“汪汪”地和上几声。时间长了,“老黄”甚至能通过秋生的语言、行为判断出秋生的心思。秋生故意把脚上的鞋子脱了,丢到远处,喊一声“老黄”,“老黄”就会马上跑过去,把鞋子叼回来。秋生常说:狗比人好,狗比人忠诚,比人可靠。
一人一狗就这样相依为命,直到现在。
却说秋生带着他的“老黄”挑了一担自家种的辣椒到镇上去卖。虽说是一担,但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斤。
秋生在镇子的东头下了车。他不敢进镇子里去卖,因为那些管理人员发现了要收钱。一担菜卖不了几个钱,被他们“抢”去了十几元实在让人心痛。
秋生把畚箕摆在马路边的大树下。“老黄”也老老实实坐在大树底下,吐着舌头,东张西望。
不一会,又有一些人把菜摆到了马路边上,买菜的也陆陆续续来了。来买菜的是一些小贩和路过的行人,他们知道在这里卖菜的都是些乡下人,不是做生意的。
一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东瞧西看,很快相中了秋生的辣椒。这也难怪,秋生的辣椒又鲜又嫩,个个一样。
“这辣椒怎么卖?”年轻女子看着秋生问。
“五元一斤。”秋生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掌晃了晃。
“这么贵啊!少点吧?”
“少一分也不卖!”
“哟,你这辣椒又不新鲜,又不好,四元怎么样?”
“四元?四元你穿新衣服再来!”秋生满脸不屑。
“新衣服?”年轻女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时髦的衣服,心里嘀咕着:难道我身上这衣服不是新的吗?
见年轻女子不明白意思,秋生脸上的不屑中又多了份得意。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见状忙喊:“美女,来看看我的辣椒,我少一点给你。”
这中年妇女的辣椒一看就知道不是新摘的,年轻女子看了似乎不太中意。中年妇女赶紧说:“我算你四元一斤怎样?”
年轻女子见有利可图,加之实在不明白秋生的“新衣服”是什么意思,心中恼怒,就和中年妇女成交了。称秤的时候,中年妇女用小指悄悄地压着秤杆的前部。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秋生就是一口价,所以看的人多,买的人无。看来他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一根筋,不懂得变通。
看看时间不早了,太阳还是没出来,天气却越来越热,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汗也会不停地冒出来。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穿着朴素,一双眼睛却滴溜溜转得非常灵活。男人围着马路边这些菜转了几圈,最后在秋生的畚箕边站定。他望了一眼秋生,说:“老哥,这辣椒是你的吧?”
秋生答应了一声,提起衣服下摆擦了一下面上的汗。
“多少钱一斤?”
“五元,少一分都不卖!”
“哦!”男人怔了一下,没作声,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秋生,秋生摇摇手,说:“没学会。”
男人自己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对秋生说:“老哥,你这辣椒不错。我看了一下,摆在这里的这些菜都比不上你的辣椒。”
“老弟说对了,我这辣椒都是自家种的,吃不完才挑到镇上卖。早晨才摘的,老弟眼光不错啊!”见有人夸自己的辣椒,秋生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不过……”男人望着秋生,面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我带的钱恐怕不够,我想把你的辣椒都买下。”
“这要多少钱啊!才三十来斤,一百多元。”
“我看看有多少钱。”男人说着,从洗得发白的西装短裤袋里摸出了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了一叠钱:有十元的,有五元的,有一元的。男人数了数,说:“一共一百零一元。唉,我不还你的价,有多少钱你给我称多少辣椒吧。”
秋生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当下和男人一起称了一下辣椒,共二十八斤。秋生闭着眼想了会,说:“这样吧,我算了一下,二十八斤辣椒,你一百零一元钱,算你三元六一斤,我还补你二角钱。”
男人一听,大喜过望,说:“老哥,你真是个爽快人,二角钱就别补了。”男人把钱给了秋生,拿出个大纤维袋,把辣椒都倒进了袋子里。
秋生接了钱,同样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也有一些面值不等的钱。秋生把纸包放到眼皮底下,在里面找出了一张二角的,再把男人给的钱放进纸包,一层层包好。秋生把手里的二角钱递给男人,一边说:“老弟,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谁都有个手头紧的时候。我的辣椒是自己种的,又没花成本,钱算什么啊!只要心里舒坦。卖给你,值!”
男人不接那二角钱,秋生硬要给,两人就拉扯起来。拉扯中,男人身上掉下了一个皮夹,几张红红的百元钞露出了一半。“老黄”以为有人欺负秋生,站起身冲着男人“汪汪”露出了尖利的牙齿。男人慌了,忙拾起皮夹,提起纤维袋就走。
秋生眼睛不好,没看见男人掉出来的皮夹里的百元钞, 忙喝住“老黄”,兀自对着男人的背影说:“没见过这么大方这么老实的人。这人也真是性急,二角钱都不要了。”
卖了辣椒,秋生带着“老黄”在街上转了一圈,买了些日常用品,放在口袋里的纸包打开了好几次,一百元也就所剩无几了。
天气热得出奇。“老黄”口吐舌头,见到路边有一点水渍,就跑过去舔几下。秋生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汗, 抬头看了一下天。天空中,一团团小山一样的乌云正慢慢往头顶聚集。按以往经验,天这么热,又有这么多乌云,一场暴雨马上就会来。秋生牵了“老黄”准备回家。
秋生牵着“老黄”在马路边等“慢慢游”。这时,一个穿着讲究的、满面红光、又矮又胖的老头走到了秋生身边,用手拍了一下秋生的肩膀,说:“桃癫子,在等车回家啊?”
秋生回头一看,原来是陈二狗。
陈二狗早些年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由他的儿子陈再发接了班。都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可在 胜利村这一亩三分地里,书记的位置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得落在陈家。原因很简单,以前他的叔叔是县委书记,现在他的堂弟是副县长。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财富积累,退了休的陈二狗每天只管钓钓鱼、打打牌、或溜溜街——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长得是心宽体胖,肥头大耳。
几十年过去了,秋生和陈二狗都已年迈,恩怨早就淡了。 只是秋生过着半隐居生活,平时和陈二狗很少交流。
秋生回头见是陈二狗,就客气了一句:“原来是陈书记,你也在镇上啊! ”
陈二狗说:“是啊,在家里玩得没味,就到镇上来散散心,你这是回家啊?。”
“是啊。”
“回去干嘛? 走,陪我喝两杯去。”
长这么大,陈二狗从没请秋生喝过酒,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秋生抬头看了一下天,说:“不去了,看样子马上会下大雨,下次吧,多谢陈书记美意。”
“下雨怕什么,不是有房子罩着!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了,走……”陈二狗说完,不由分说,把秋生拖进了路边的一个小餐馆。
几杯老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陈二狗说:“桃……秋生叔,这辈子你也过得够苦的了,你有那么好的学问,可有什么用?当不得饭吃啊!人啊,就是一个命。侄子不是不想帮你,侄子也有难处啊!像你吃低保的事,我催了再发好几次,我自己还亲自到镇里找了镇长几次,可人家就是不答应,说你不够条件。”
这个陈二狗虽然退休了,可他在村里说话还和他当书记的儿子一样管用 。
秋生闻言,“啊”了一声,怔了好一会,说:“陈……书记,我知道你们为难,想我桃癫子也当过领导,几时给政府添过麻烦啊?可……”秋生一边说一边拿筷子在菜盘里夹着,可老是夹不着菜。
陈二狗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块肉丢进嘴里,接着又夹了一块豆腐放进秋生面前的碗里。
陈二狗吞下嘴里的肉,说:“秋生叔,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觉悟又高,侄子今天就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秋生说:“哪里……二狗你有事就说,只要我能办到。”
陈二狗放下筷子,望着秋生说:“秋生叔,是这么回事:今年村里有几个低保名额,本来,给你报了一个,可问题来了,刘家村的刘老爹也想吃低保。你是知道的,刘老爹的儿子在县组织部当部长,为我们家乡做了多大贡献啊!我们总得有点回报吧?”
“这个……那个……那是,那是。”秋生本来就迂腐,又爱听几句奉承话,前面被陈二狗用话套住,此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头。不过他的脸有点红了,好像不胜酒力。
陈二狗接着说:“所以我和再发商量了一下,其他几个名额不能动,看来只能你让一让了。你放心,明年,明年无论如何,我一定帮你吃上低保。这事你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啊。”
“这……”
陈二狗已经拍着胸脯对秋生说了多少个明年,秋生记不清了。可秋生死要面子的性格陈二狗却清清楚楚记着。这下,秋生真的醉了,眼睛直了,嘴里也讲不出话了。
陈二狗的酒肉真能醉人。
倒是桌子底下的“老黄”清醒得很,才不会管什么风度,大口大口地嚼着肉骨头、鱼骨头,不亦乐乎。高兴的时候还舔一下秋生的脚背。
秋生迷迷糊糊坐上了“慢慢游”(带客三轮车),陈二狗坐在他的旁边。“老黄”乖巧得很,老老实实趴到了座位底下。
这时,雨已经下起来了。铜钱大的雨铺天盖地下着,地面腾起了雨雾,天地间灰蒙蒙一片。房屋不见了,树木不见了,行人不见了,路也不见了……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雨。风也刮起来了。狂风挟着暴雨,一会东,一会西,像一匹脱羁的野马。雨挟风威,风助雨势,雨越下越大。雨声也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如瀑布轰鸣——天地在发抖。不一会,地上的流水淌成了万千条小河,马路上的积水也漫过了脚背。
这是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雨,一下子倾泻下来,好像要把世上的一切都淹没。
“慢慢游”像一叶颠簸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艰难地行驶着。
车里的人都惊恐地望着外面的雨,都被大雨吓着了。大伙都说,活这么大还从没看见过这么猛的雨。
终于到村部了,车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冲出了车厢。只短短数秒钟,每个人身上的衣服从上到下都湿透了。“老黄”开始还不停地抖着身上的雨水,眼看不管用,也就不白费力气,夹起了尾巴。
反正一身都湿透了,不能久留,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村部离家里又不太远,秋生和陈二狗又冲进了雨帘里。
雨就像是有人用盆子一盆一盆往下倾倒,打在身上生痛,眼睛也睁不开。天地间只有雨和雨声。
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汪洋,蒸水河也咆哮着,正快速往堤岸上涨。
秋生紧紧牵着拴在“老黄”脖子上的绳子,(平时秋生不用绳子拴“老黄”,因为下暴雨,秋生怕它出意外,加之暴雨中秋生的眼睛更加看不清楚,“老黄”可以给秋生领路,所以才临时拴的绳子。)深一脚浅一脚淌着水走着。陈二狗走在旁边,一边走一边骂着娘。
忽然,走在靠河边的陈二狗惊呼一声,人随之往河中跌落下去——原来是路边一块地方在雨水的冲击下崩塌了。就在这一刹那,旁边的秋生右手下意识地一捞,刚好捞着了陈二狗的一只手。与此同时,秋生的左手丢掉绳子捞住了岸边的一棵大树。
【梧桐——诗词】跟评。
看过收获很多,欣赏并学习了。
【逝水流年】——平淡是真
——星月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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