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角色(小说)
“呵呵,如果看中什么房型,我可以给你优惠。”夏总打了个照面又离开了。苏夏雨看着这个西装笔挺离去的背影,还是觉得这人像个跑保险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男人没有象征老板的便便大腹吧。如今有几个钱的男人哪个不是挺着个孕妇般的肚子,这个老总只能算另类。夏雨至今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几圈转下来,苏夏雨看出一点门道。那些所谓的学区房,还有离闹市区近的房子,价钱都要比一般的贵很多,问的人也最多。那些靠近郊区的,售楼小姐就换了台词,一般都大力鼓吹环境优美,空气新鲜,有着农家田园般的自然风光,且交通便利。这样的房子,楼间距比较大,价钱也比较实惠,很多人来问,然后又打了退堂鼓——住那里等于住在农村了。苏夏雨暗暗估算了一下,一套85平米的房子,住三口人完全可以,七八十万,首付一半四十万,还有三十万可以分十二年还。这样的月供自家还能承受,只是这首付到哪里去凑,还有住这么远,丈夫和女儿同意吗?要是……要是公公婆婆愿意住过去,事情就完满了。可是把老人赶那么偏远,这个口如何开得了。况且他们也不愿意吧。公公的大嗓门一定会说,这是我的房子,我为什么要搬走?到时候只怕就是撕破脸的时候了,有这必要吗?一家三口搬,就算做通了丁冬的工作,孩子的上学首先是问题。住在如今的房子里,每天早上孩子由奶奶送去学校,学校就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要搬到郊区,那就离不开丁冬的车子,丁冬一定会抱怨;要是自己送就得赶公交车,耽误自己工作不算,孩子也遭罪。
实在闲的没事的苏夏雨又在为不存在的事情翻过来搅过去的合计。她觉得自己这几天着魔了,老想着房子的事。这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如今的房子住得好好的,按现今这市价,她们家的房子起码值两百万,住五口人尚宽裕,且一家五口其乐融融,并没有别家这样那样的矛盾,自己还有何不满足,或许就是春英说的,是自己吃饱了撑的,没事总瞎想。
这半个月时间,夏雨每天去会场维护花木。其实也没什么事,这些花十天半个月没人打理也不至于就枯死了。她就是去露个面,表示自己经心着,下午溜出去找白桦喝茶。这几天竟然难得的清闲。
两人坐在奶茶馆路边的休闲椅上,用吸管啜着饮料,大大的沙滩伞挡住了秋日的阳光。有一缕阳光越过街对面的屋脊,落在苏夏雨白色的运动鞋上。运动鞋有些旧了,鞋面上有细微的龟裂纹。
“我说,你还是换个工作吧。”白桦轻轻搅动吸管,“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整个快成中年妇女了。”
白桦一副时尚女郎的模样,长长的棕色大波浪,黑白横条的紧身长裙,工装领,因为凉,披了个黑色透明的小披肩,白皙的后肩上一只蝴蝶纹身若隐若现,脚腕上一根细细带子的白色高跟鞋,性感,迷人。苏夏雨却是扎着马尾,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一条半旧的牛仔裤,一双半旧的运动鞋。
苏夏雨看看自己,笑笑说:“我本来就是中年妇女了。”
“帮帮忙,你是中年妇女,那我是什么?”白桦叫起来,“你三十五都不到,中年什么,中年。”夏雨说自己老了就等于说白桦老了,因为白桦跟她同龄,白桦打死都不承认自己老了。
“你不老,你是小姑娘,我老了,行了吧。”夏雨笑着讨饶,低头喝饮料。
透明的玻璃杯,杯口插着一片柠檬,夏雨看着杯中饮料低下去。有多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脚上跳跃的阳光已失了夏天的威力,风中已有了几分凉意。阳光,和风,惬意得似乎要让人睡去。
“说真的,你还是再去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吧。你看看你现在,连个休假都没有,钱也不比你原先多多少,也没有实现你所谓的梦想吧。”白桦也开始说教了,“你该醒醒了,都这个年龄了,钱是最重要的,别再什么梦不梦的,让人听见笑掉大牙。”
“我知道,知道,我哪有在追什么梦,我是在讨生活。”夏雨不想说这话题。应该说她现在不想说话,也希望白桦不要开口,似乎一开口就会惊动阳光,惊动路过的风,毁了这会的好心情。
白桦并不知晓夏雨这会又“犯傻“了,继续说道:“你先前那工作确实蛮好的,工资虽然低了点,但是有休假,有福利,而且不像你现在这么灰头土脸的。女人嘛,能养活自己就行了,然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享受生活。可你看看你现在整个成一农妇了。”
“农妇也不错嘛,现在不是很多人都急着往农村赶,还挤不进去呢。”夏雨调侃自己,“我现在是非农非工,整个四不像。不过,我现在觉得这种生活蛮好的,我是老板也是伙计,多自由,除了没有假期。不过我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放假,就像今天我不就是在放假嘛。”
“自从摆了那个劳什子花摊,你什么时候放过假了,要是我不找你,估计你现在都不记得我是谁了。”看夏雨听不进去,白桦有点急,“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手指甲黑乎乎的,你说,你还像个女人吗?”
白桦的手白嫩光洁,她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这双手会出卖她的年龄,所以对手的保养要等同于脸。今天她还做了美甲,十个手指十个花纹,真的是十指纤纤,夏雨的手跟她一比较,老了起码十岁。
苏夏雨上下翻转仔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自嘲地说:“你不说我是一农妇嘛,这双手正符合我的身份。”
“你呀,你这是自甘堕落!”白桦真急了。
夏雨一口饮料喷出来,叫道:“哎,哎,你小声点,人家不知道还以为我做什么坏事了,堕落,还自甘堕落,什么用词?!”
“好,好,我用词不当,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嘛。女人说老就老了,还这么不注意保养。你现在的工作不适合你!你该跟我一样,找点时间喝喝茶,泡泡吧,进进美容院,生活得轻松点,干嘛老让自己苦大仇深似的。”
“我哪有啊,你今天的词老用的不是地方。”苏夏雨上下打量自己,“我这身打扮也是为了符合我的身份,再说干活也利索啊,总不至于,我穿个晚礼服去挖泥巴,搬花盆。”
“所以说,这活不适合你,想当初你们办公室那帮女的,个个花蝴蝶似的,你就算不是花蝴蝶,也该是只蜻蜓吧,现在倒好,几乎成毛毛虫了。”
“咳咳”夏雨一下子给呛着了:“我……我怎么成毛毛虫了?”
“你看你,头发毛毛的,多久没做过头发了,不成毛毛虫了。”白桦简直有点强词夺理。
“得得得,随你怎么说吧,本想找你好好地喝喝茶,享受一个秋日的下午,却听你说教一个下午了,真破坏气氛。”
“好,我的大小姐,咱要气氛,咱好好营造气氛,切!”白桦白了夏雨一眼。
“呵呵。”
苏夏雨本想与白桦一直坐到太阳下山再回家。回家早了,夏雨总有不知道怎么安排自己肉身的窘迫。婆婆在忙碌,自己也插不上手;躲楼上去吧,也不合适;坐餐桌前等着开饭,自己都觉得自己太没眼力劲。总有些左右为难的不适,所以夏雨总是在饭菜已经摆上桌的那一刻进门。算准这一刻也不容易,有时早了还没开饭,有时又晚了,就等她一人了,饭菜都凉了。白桦老说她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人侍候着,回家就吃饭,吃完饭碗一撂,想干啥干啥,女儿也不缠着,哪像他们家,什么事都要自己做,然后才有那么多争执。
老师打来电话时,苏夏雨还在和白桦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中悠闲地争论怎样的生活才是最好的,一听说孩子病了,夏雨拔腿就走。
白桦在后面喊:“你慢点,小孩子有个病啊,痛啊是正常的,你慢点骑!”
“知道了!”苏夏雨“再见”都顾不上说,骑上电动车,飞速离去。
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宁宁有点发烧,老师怕担责任,赶紧给家长打电话。夏雨也不敢大意,带去医院挂号,看病,配药,然后早早回家了。奶奶见了,又是一阵“囡囡”“宝贝”,然后想让孩子先去躺着。
宁宁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说:“妈妈,今晚,我想跟你睡。”
苏夏雨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平时这孩子一直由婆婆带着,她嫌烦,总是哄着骗着让孩子离开自己,没想到孩子病了,最先想到的还是妈妈。
“好,今晚就跟妈妈一起睡。”夏雨带着孩子往楼上去。给孩子脱了外套,让她躺上床,盖上被子,夏雨也跟着靠在床头。摸摸宁宁的额头,不是很烫,她稍稍放心了。
“妈妈,果果有个大大的毛毛熊,我也要一个。”果果是宁宁幼儿园一个班的小朋友。这事上次说过了,夏雨没同意,家里的毛绒玩具都快放不下了。这孩子还惦着呢。
“好,买,咱买。”女儿病了所有无理的要求似乎都合理了。
“妈妈,今天我吃饭第一名,得了个金苹果。”宁宁指了指额头的粘纸。平时孩子吃饭也是夏雨头疼的事,一口饭含在嘴里就是不肯咽下去。为这夏雨没少呵斥孩子。
“我们宁宁长大了,吃饭快了哦,还得了个金苹果啊,真不错。”夏雨响亮地亲了女儿一下。孩子咯咯地笑出声来。看来没什么大碍。夏雨的心彻底放回肚里。
宁宁又说了好多孩子气的话,夏雨难得的耐心,顺着孩子的话一一回应。孩子越发粘着她,吃饭的时候一块下去吃饭,吃过饭迫不及待地上楼了。宁宁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大声地笑闹,被她爸爸呵斥了几回,因为有妈妈的维护,并未收敛。丁冬转而责怪妻子:“每次生病,你都惯她,看把她惯坏了。”
“我哪有惯了,孩子这不是好好的嘛,并没有怎么样啊?”
“你这还不是惯,看哪天爬到你头发梢,你就知道了。”丁冬有些生气。
“我知道了,知道了。”夏雨嬉皮笑脸的。转头看看女儿,并没有什么需要纠正的地方,孩子嘛,活泼点,闹腾点都是正常的。
“坏爸爸,坏爸爸!”看爸爸虎着脸,宁宁小手叉着腰声援妈妈。丁冬一看女儿的可爱模样,不气反笑了。
“对,坏爸爸!咱不跟他玩,咱洗脸去啰!”夏雨抱起女儿往卫生间去。
哼着歌谣,拍着女儿,看着女儿入睡的小脸,夏雨心中的母爱溢得满满的。女人因为有了孩子才是个完整的女人,夏雨认同这句话。夏雨结婚得比较迟,有宁宁之前,她对人生的理解也只停留在表层,有了宁宁,她才有了更多的思考,孩子教会她的比她教会孩子的要多得多。只是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把孩子推出去,“宁宁,去玩,妈妈很忙”,“宁宁,去找奶奶,妈妈有点累了”,“宁宁,你烦不烦,能不能消停一会”。她对待孩子的方式总是简单粗暴的,可是孩子一点都不计较她,病了黏着的还是她,因为她是妈妈。她是个妈妈啊!苏夏雨似乎刚刚才发现这个真相。夏雨觉得有点对不起孩子。这个她制造出来的小生命是那么依赖她,而她却是那么漫不经心。
晚上三个人挤一张床,丁冬一直在抱怨怎么睡都不舒服。夏雨却是搂着女儿睡得很踏实。第二天孩子恢复如常,晚上丁冬说什么都不要女儿一块睡了,夏雨昨晚的情感体验似乎已慢慢隐去,恢复如常,也就由着丈夫赶女儿跟奶奶一块睡去。他们仍旧是他们的两人世界。
一个月很快过了,会场拆除,苏夏雨又再一次人仰马翻往回拉花木。除掉一些腐烂的,砸碎的,还有些一次性装点的鲜花,损失基本不大,只是除了夏雨的摊位上摆满了花木以外,不得不再租一块场地来放其余的,这是夏雨先前没考虑到的,这些花在没卖出去之前也得打理,还会有损耗,看来利润没有自己当初预想的多。怪自己考虑的不周到。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有这样的生意,这个也该计算进成本中,不然亏大了。她跟夏志忠电话中故意夸大损耗。现在她已经知道那个夏总叫夏志忠,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听说资产上亿。不过,跟她没关系,只要把尾款给她就行了。夏雨觉得自己越来越向钱看了。白桦说,这才是正常的。瞧她这话说的,难道她苏夏雨先前一直不正常。白桦说话越来越没谱了。
会场主办方并没有为难夏雨,很快就把余下的款子打到了夏雨账上,没打任何折扣。夏雨觉得还是沾了这个“夏”字的光。有个“好亲戚”就是好啊。
五、
父亲的病突如其来,把苏夏雨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父亲已疼得脸上额头上满是汗,手顶着右腹部直哼哼。夏雨父亲是个退休的老教师,平时特注重仪容仪表,绝不肯在他人面前失仪。现在却是斑白的头发凌乱着,有一缕黏在额头,汗津津的,脸有些变形,完全没了平日的样子。
“妈,医生怎么说?”夏雨焦急地问母亲。都疼成这样了,医生怎么还不赶紧想法,待走廊上做什么?
“医生说有可能是胆结石,让先做B超,验个尿。可是老头子疼成这样,怎么做B超,又怎么验尿呢?”夏雨母亲急得都快哭了。跟老头子共同生活快四十年了,从来没见过老头子在人前这样不顾仪容,老头子一定疼得受不得了。
“妈,你别急,爸,你忍耐一下,我去借个担架,你们先别急啊!”苏夏雨迅速做出反应,快步向导医台走去,背影坚定而有力。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可是大哥出差了,嫂子向来跟父母有些不睦,丁冬又还没赶来,她就只能硬着头皮迎接生活的风浪,这是她的责任。如果说人生是个舞台,夏雨觉得自己就在这个舞台上不断变换角色,不停调整角度。
前些天回母亲家吃饭,还没进门,夏雨就高声叫着:“妈,我来了!妈!”宁宁也叫着:“外婆,外公,我们来了!”母亲从屋里接出来:“来了,来了,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还怕妈听不见哪!”母亲虽然是责备的话语,却听不出一丝责备的意思,“宁宁来了啊,来,让外婆抱抱……哎哟,重了好多哦,吃饭吃多了,长大了。”
苏夏雨的悲剧在于,她没有突围出自己的困境,在貌似幸福的生活中,人性,个性,自由,这些元素在她的生活中实质暗潮汹涌。一旦突破道德和理性的底线,就易熊熊燃烧。
当然,结局利用愚人节来安排人物的悲剧命运,似乎表明了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同情,故此有心放她一条生路,这也许是善良的作者下意识里,给了主人公不太明确的态度吧。也许生活就是矛盾,于看似不通中有合情合理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