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谁是真正的盗贼(中篇小说)
大雨连绵、洪水滔天。
政府已先后安排几拨人上门做动员工作,催促郑家人赶快转移到西边松采县一个叫桃子岭的丘陵地带躲水灾。“三骡子”的父母早在半个月前,就恨不得带着几个孩子,离开葫芦洲这个洪水泛滥之地。可是,“三骡子”的爷爷和奶奶,总是迟迟不愿意离开家乡,似乎家里有很多金银财宝要守住。
直到掘堤分洪的前一天,政府派来了荷枪实弹的部队,强行驱赶,只有四天大的郑掷,才随爷爷郑戒棋、奶奶黄氏、父亲郑宏宇、母亲司马香菱、大哥、二哥一家七人,剩一艘大木帆船行驶松采河,来到西边的松采县桃子岭桃仙寺村避水灾。
郑家来到桃子岭的桃仙寺村第三天的深夜,正是家乡大堤掘口十二小时之后。天漆黑一团,风雨仍然不停,襁褓中的郑掷“哇哇”大哭不止。小孩的哭声好像有传染性,一个哭起来,接着大哥和二哥也跟着哭起来,不停地叫饿,喊吃。
“嚎!嚎!嚎丧啊!”郑宏宇不耐烦的吼骂已经能听懂话的大儿子、二儿子。
连日来,“打摆子”(患疟疾)时冷时热的司马香菱已是疲惫不堪。她听到婴儿的哭声,赶紧将干瘪的奶头塞入孩子的嘴巴,孩子努力吸引着,却没有一点奶水滋润,哭声更大,甚至带有一种竭力的嘶哑。
“唉!香菱啦。你几天没有进一粒米饭,哪有奶水?”黄氏叹息说。
“婆婆!那个糖罐子呢?化点糖水给‘三骡子’喝吧。”司马香菱说。
“哪还有啊!就是那个老不死的,把他那擦屁股都没有用的一卷筒纸当稀奇宝贝,却把我那一罐糖和一袋米都看不住,白白的掉在松采河里流走了。”黄氏狠狠地用眼瞪着墙角里老头子郑戒棋说。
“还有你这个捶三棒头都哼不出来一个狗屁的东西,还呆着干啥?咋不快去弄点吃的东西?”黄氏又指责儿子郑宏宇说。
“唉!都怪你们老顽固,好像家里有啥大宝贝舍不得,早不来,迟不走,害得我们现在连一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看人家‘曹黄骨’和李三斤那两家人,提前五天到这里,政府同样安排一家住一户,热菜热饭侍候得舒舒服服。”郑宏宇捶胸顿足埋怨父母说。
这是一间土砖垒砌、鱼鳞状的瓦片盖顶、四面透风的小学教室。
教室大约一百二十平方米,挤满了三十多个从葫芦洲县鸭子湖镇鸭子口村最后一批来到桃子岭的灾民,室内仅一盏煤油吊灯,显得格外昏暗。
桃仙寺村是对口安置鸭子口村灾民的单位。早在五天前,这个村子里所有农户家里都挤满了灾民,在没有调剂出容纳最后一批灾民的农舍之前,只有腾出学校的教室暂时安排这一批灾民居住。
为了腾出更大的空间容纳这一批灾民,已提前将教室里所有的桌凳分配到各家各户去了,却换成了一捆捆松树枝和干稻草,以方便灾民们打地铺之用。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残的、病的灾民们,将自己带来的棉被,铺在松树枝和稻草垒起的垫层上,临时的床铺就搭成了,困乏的灾民们席地而卧。
从昨天到现在二十多个小时,虽然桃仙寺村委,组织人员送来了三餐饭菜,但由于这批灾民到来时,途经风大浪急的松采河五十多里水路,本来心情就紧张,下船后又扛着大袋小包的行李步行二十多里山路,早已是身心疲惫不堪。
初秋连日不停的风雨,带有几分寒气吹进破烂的教室,灾民们耗费体能大,所以饥饿感格外强。
一直坐在教室东北墙角地铺上一声不吭的郑戒棋,紧紧抱着那个五十多公分长的纸卷筒。那纸卷筒里面,就是十四年前,他的父亲郑开枰临终前再三嘱咐他保管好的宝棋画。
他五十五的年纪虽然不算很大,但脸上已刻满岁月的风霜,额头上的皱褶比鸭子湖水面的波纹还深,嘴巴周围至两腮黑白相间的胡须就像鸭子湖秋天的枯草,已明显佝偻的身板恰似鸭子湖边一棵不高的弯柳树,粗糙的双手仿佛老柳树的皮。
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视了一遍教室里的情景,回想老伴和儿子刚才冲着他发的一通牢骚话。他觉得儿子的话有道理,后悔不该和老伴一起犟住死守那几间泥巴糊壁子的麦草屋、迟迟不肯转移,才拖延了来桃子岭躲水灾的最佳时机。
如果不是政府组织枪兵强行驱赶他们来到这里,恐怕一把老骨头已经喂给松采河里江猪子吃了。
昨天松采河上惊险的一幕又闪现在他的眼前:
鸭子口村郑家七口人,还有柳汝儒夫妇和九岁的女儿柳叶、李朝宗夫妇和六岁的女儿春阳,三家大小共十三口人。一大早,在葫芦洲松采河北岸的高家渡登上一艘木帆船,妇女、小孩、老年人将船舱挤得满满的,青壮年男人和一些大包小袋的行李,只有安排在船头和其他部位的甲板上。
郑戒棋虽然早过青壮年男人的年龄,但他自信在鸭子湖风里浪里来,风里去闯荡了将近二十年,有不错的凫水能力,又为了看住那半袋子大米,坚持要坐在船头。
船老大扯起布帆,呼一声“起锚!”,木船顺着东北风逆水向西南方向行驶,东北风的巨大推力和由西南顺势向东北急流的河水相遇,在木帆船的头部卷起巨大的浪涛。
木帆船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艰难行驶,在距离长江和松采河交汇大约六公里处,河道越来越窄、水流也愈来愈急。郑戒棋坐在船头紧紧抱着那个五十多公分长的纸卷筒,左手边放着半袋子大米和装着坛坛罐罐的竹篾篮子。
突然,一股巨浪从木船的左侧打过来,眼看几吨重的洪水就要扑进船舱,船老大急忙转动舵把方向,用高大的船头迎击浪涛,巨浪的强大推力作用,使整个船身在河面上旋转半圈,头尾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调换。幸亏船老大经验丰富,站在船尾的双腿前后呈人字步死死的钉在甲板上,两手牢牢地撑开长长的双浆呈八字形,左右伸入河水,稳住了船体平衡,避免了整个船体翻滚倾覆的厄运。
虽然躲过船沉人亡的劫难,但一股巨浪扑上船头甲板已不可避免,一堆行李被卷如江中,船舱里泼满了洪水。顷刻之间,大人和孩子们淋得像落汤鸡,哭声、惊恐声一片。
船老大镇定自若,他边驾船,边指挥船舱的大人用早已准备在船上的木水瓢,将水舀了出去。
郑戒棋惊出一身冷汗,一看那纸卷筒还在手中,又摸了摸怀里那几本棋书,才如释重负。
“哇哇!……哇哇。”郑掷的哭声,一阵紧一阵。
“婆婆!三骡子的嘴唇好烫啊,他发烧了,这该怎么办呀?”司马香菱心急火燎地说。
黄氏急忙将孙子接过怀中,用右脸贴着婴儿的额头,又用手摸摸婴儿的屁股,两头都是滚烫滚烫的。“三骡子发烧了,赶快去找药铺,请医生!”黄氏指着郑宏宇说。
教室外,漆黑一团,风雨不停。接地连天的雨柱,大有不把天戳破不罢休的架势。
郑宏宇顾不得那么多了,披上从老家带来的一件棕毛梭衣,戴上竹篾编织的斗笠,走出了教室。
郑掷“哇哇”的哭声还在继续。
以此同时,坐在西南墙角地铺上的柳叶,起身拿着一个纸包向怀抱郑掷的黄氏走过来;坐在西北角地铺上的春阳,起身拿着一个用小麦面做的煎饼向司马香菱走过来。
“黄奶奶,红糖,给三骡子弟弟冲水喝吧。”柳叶说。
“乖孙女,你拿回去喝吧,骡子弟弟还小,他不会喝。”黄氏不忍心接受也是十分困难柳家人的恩惠。
“婶子,你吃吧,吃了才有奶水喂骡子弟弟。”春阳说。
“春阳,我不饿,你拿回去给你妈吃,她还在生病呢。”司马香菱也是不忍心接受同是饥饿中的李家人的帮助。
柳汝儒夫妇和李朝宗夫妇一起走了过来,他们说,都是一个村里人,又是同船过渡大难不死,恐怕是五百年也难得修成的缘分啊!有困难大家互相帮一下也是应该的。
黄氏才接过柳叶手中的红糖,郑掷喝了红糖水,很快止住了哭声。
大约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教室外的风雨渐渐小了。郑宏宇带着两缽子饭菜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手撑油纸伞、左肩挎着一个棕色方形牛皮医疗箱的先生。从医疗箱的四角和红十字标识明显磨损的痕迹可以看出,那箱子已使用多年,想必那位先生也行医多年了。
医生中等个子,头发虽已花白,但面容白里透红,身板开始发福,上穿深色中山装,左上口袋插着一支钢笔,下穿一条笔挺的灰色裤子,脚穿一双少见的橡胶长筒水鞋。
“妈,这位是包安发先生。”郑宏宇向黄氏介绍说,急忙将饭菜分给司马香菱和两个儿子。
司马香菱高烧多日,口中淡然无味,只吃了一点点菜饭。
“深更半夜,风大雨急的,拖着包先生的脚步,实在不该。”黄氏说。
“应该,应该的!先把娃子抱过来瞧瞧。”包先生说。
这时郑掷停止了哭声,鼻翼发出高烧时那种拉风箱似的呼吸声。
包先生打开医疗箱,拿出一支体温计甩摆几下,塞进孩子的腋窝,要黄氏掌住不要丢掉,又用手指头分开孩子的眼睑看了看,再看孩子的脐带眼,又问了孩子的大小便的次数、干稀程度、色泽……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包先生抽出孩子腋窝里体温计,走到昏暗的煤油吊灯下,才看清楚体温计水银柱上的刻度是39.5度。
“孩子感受风寒不轻,不可马虎,如果高烧不退,烧成肺炎就麻烦了。”包先生说着,急忙从医疗箱里层拿出一个椭圆形的不锈钢小盒子。
打开小盒子,里面装有一个玻璃管注射器、一把不锈钢镊子、几颗大小粗细不等的针头,还有几个散发酒精香味的棉球。
包先生拿着镊子夹住一颗最细小的针头,小心谨慎地拧在注射器前端的细玻璃针柱上,然后从一个长方形的薄纸盒中取出一支子弹状的小玻璃瓶药水,左手拇指和食指夹住药瓶的下半部,右手的拇子和食指夹住镊子两条腿钳,用镊子顶端的铁柄,果断地敲击左手上的药水瓶尖端,只听到清脆一声“嘭”响,那药水瓶尖端就像刀削一般整齐断裂。右手放下镊子换上注射器,再将注射器针头插入药水瓶、拇指和食指固定注射器套筒,中指、无名指、小指联排扣紧注射器活塞向后慢慢抽动,瓶中的药水刚吸进一半到注射器,再将注射器活塞向前推动,直到排尽注射器中的空气为止。方拿出一个酒精棉球在孩子的臀部擦试消毒,左手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形管住那块已消毒的皮肤,右手拇子和食指夹住注射器前部三分之一处,适度用力将针头扎进那块皮肤深处,孩子感受到针刺痛胀,“哇哇!”连哭两声。
随着包先生左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按摩,右手注射器的药水就不知不觉推完了,孩子的哭声嘎然而止,接着慢慢入睡了。
包先生边收拾医疗器械,边从箱底拿出一瓶白色乳液,嘱咐说:“我给孩子注射了成人半量的退烧药,用薄被子盖好他的身子,不要透风,等他出一身汗水醒来后,把这一瓶奶喂给他喝,如果明天他还继续发烧,必须把他送到我的诊所去治疗。”接着又给了几粒奎宁药丸司马香菱服下。
将近凌晨一点多钟,风停了,雨住了。
包先生在郑宏宇护送下打道回府,那些辛苦了一天一夜的灾民们,实在撑不住了,来不及看完包先生熟练的医疗技艺,纷纷在地铺上睡着了,教室里一片寂静。
黄氏看到小孙子高烧两颊发红,还是不放心包先生的那一小瓶针药的疗效。
于是,她从随身带来的包裹中拿出一叠黄裱纸和三支檀香,又拿了一件大孙子穿过的旧褂子。她踱着三寸金莲小脚,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朝着东北方向,点燃黄裱纸和檀香,鞠了二躬,作了三揖,口中念念有词。她又将那件旧褂子在燃烧的黄裱纸火苗上,正转三圈反转三圈烘烤,再返回教室,一边走,一边呼唤:“三骡子回来哟……三骡子回来哟……三骡子回来哟!”
教室里这边,抱着“三骡子”的司马香菱合着黄氏呼唤声的节拍回应道:“三骡子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
如此一呼唤,一回应,直到黄氏回到“三骡子”的身边,将那件烤得暖烘烘的旧褂子穿在他的身上,才松了一口气,合衣躺在司马香菱和“三骡子”的地铺上打盹。
当郑宏宇送走包安发医生返回到教室的时候,黄氏已睡着了。郑宏宇又带回了两缽饭菜,和父亲郑戒棋共同吃了才合衣躺下。
鸡叫头遍的时候,“三骡子”流了一身大汗,高烧退去。小孩子不装病,他的小嘴巴不停地拱着司马香菱的胸襟,寻找他先天就知道的那个肉果果,他半天没有吸到一滴奶水,不耐烦的哭了起来。
司马香菱从熟睡中惊醒,几乎是同时,黄氏也醒了,帮助儿媳打开包先生带来的那瓶乳汁,那时没有奶瓶,也没有勺子,黄氏效仿老燕哺雏的样子,喝一口奶含在口中,尖着嘴唇,对着“三骡子”的小嘴,一点一滴喂进去,“三骡子”很快止住了哭声。
天亮的时候,天气转晴了。多久不见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那圆盘子如水洗一样干净,比任何时候都红得透亮。
灾民们纷纷走出教室,释放胸中久积的霉气,伸伸腿,扭扭腰,滋生出一种神清气爽的舒坦。
郑家人仍然愁眉苦脸的,“三骡子”又开始发烧了,而且烧得更加厉害。偶尔听到孩子咽喉里有一种拉锯似的粗糙音。
黄氏急忙催促郑宏宇带路,她和司马香菱抱着“三骡子”前往包安发先生的诊所,留下老头子郑戒棋照看还在熟睡的孙子兄弟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