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接过酒一饮而尽，这酒是香甜是苦涩我品味不出，只麻木似的接受老何父子不停敬来的酒，不知喝了有多少杯，渐渐的，我的头如腾云驾雾一般，小刚问我：“叔叔，我妈说我外婆家是河南新郑的，你是河南那地方人？”
　　 “我也是新郑人。”我脱口而出。
　　 “啊，你和妈妈是一个县的，我把妈妈叫上来，也好打听打听外婆家的情况。”小刚兴冲冲的下楼去了。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云姑要是上来了，我们到底相认不相认？这里不是我们诉说衷肠的地方，我对老何说我酒喝多了，头不舒服，要赶回旅馆休息，不管老何如何挽留，我脱逃似的下了酒楼。
　　 我的心情泱泱的沉重，再加上喝下去的酒精在起作用，我东倒西歪，无目的的在江边游走着。江边有块巨石，我爬了上去，望着望不到边的江水，推起一排排的浪花，扑到岸边，扑到脚下，我心中一片空白，好悲哀，好茫然，好无奈…… 我在巨石上不知坐了多久，时间悄悄的逝去，已到了傍晚时分，江边这时靜的出奇，只听到“哗、哗、哗”浪花拍岸声，我从手提包里摸出我常带在身边的短笛，我想起云姑和我在家乡我吹她唱的东坡词，我不由又吹起了那段曲子，我吹着曲子，耳边似听到了如泣如诉的伴唱声：
　　 …………
　　 转朱阁，
　　 低倚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时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
　　 听到那日思夜盼了二十多年，温柔，娇甜，甘泉般的女音又响到耳边，眼前似出现着二十年前和云姑亲密相处的点点滴滴、朝朝暮暮。曲子吹罢，从江堤上滚下一块小石块惊动了我，往上抬头一看，月光下，在江堤上站着的是酒楼上看到的云姑倩影。我失了魂似的站起身从大石上下来，她也从大堤上走下来，我迎了上去，拉着了她的手，她的手滚热滚热的，脸儿在月光中，两只眼睛在闪着泪花。
　　 “云姑，云姑，我找你找的好苦呀！”我轻声唤着她。
　　 她沒有说话，呆呆的望着我，直勾勾地望着我，突然她一下扑进我的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扶她在石头上坐下，把她的头揽在我怀里，让她哭吧，让她哭个够吧，二十年离愁别恨，二十年冤屈苦水对着这大江倒个够吧！
　　 她哭了好久、好久，终于哭够了，止住了哭声，哽咽着说：“全亮，我认定我们这一生不会再见面了，是苍天有眼，让我还能见到你，你现在成家了吗？”
　　 “成家了，那是在你出走五年后，在别人撮合下同一个女教师结了婚，有一个女孩十二岁了。”
　　 “你现在干什么工作？过的怎么样？”
　　 “云姑，你走后，我有空闲时间就复习功课，我考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到县教育局工作，工作、生活都一帆风顺，还过得去，你说说这二十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又是怎么到这里的？”
　　 她痛苦地回忆着说：“那是你被你父亲拉走后，剩我一个人，彭志强那流氓对我早就不怀好意，他让我们丟那么大的人是他早预谋好的。他说你再也不会回我们村子同我结婚了，让我嫁给他，当时我真的是沒有一点办法，你在我跟前，我心中有依靠，有目标，你不在了，我真的好绝望。我只好说晚上在家等他，他让我再三保证，这样才把我放了。”
　　 “回家后我前思后想，再去找你，你这一辈子肯定让我拖累住了，你要是真在农村打一辈子土坷垃，我会忍心吗？在家不走吧，彭志强那无赖会缠住我不放，可怎么办？我想到最后，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走的远远的，什么人也不见，我不相信天下没我存身之处？当夜，我收拾了东西，包了一个包袱，跑到奶奶坟上大哭了一场，趁夜色离开了生了我，养了我，又让我伤心，容不下一个弱女子的家乡。”
　　 “我摸黑走了一夜，才走到火车站，当时身上只有十几元钱，就先买了两元钱的车票，去那里呢？都说江南好，是魚米之乡，就往南吧。我坐上了往南的火车，一路上也没人查票，车到终点都下车了，终点站是汉口。”
　　 “在汉口我流浪了两天，是一个卖茶叶蛋的婆婆见我可怜，问清楚了我的情况，就把我介绍到一个干部家做保姆，一个多月后，我发现身上例假不来了，再加上呕吐，想吃酸的，我知道怀孕了，怀上了你的孩子，我那时是多么惊慌，多么害怕呀！”
　　 我拉着她的手，泪如泉湧，“云姑，是我一时犯浑，害你遭了那么大的罪，我对你是百罪难赎呀！”
　　 “我不怪你，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是我愿意的，那时我什么也不懂，听任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你想，我扛着一个大肚子，谁还会用我？无奈，我只有离了汉口，沿长江往西乞讨度日，当时我能活下去，主要是为肚里孩子，还有心中的你，要不然这滔滔大江就是我的归宿了。”
　　 我想象着云姑那时的那种悲惨，那种无助，可她却顽强的挺过来了，我失声痛哭了：“云姑，你受的痛苦完全是我造成的，你见了我，应该惩罚我，用鞭子狠狠的抽我，那样我心会好受些。”
　　 云姑不再讲了，她站起身，笔直的立着，向黑暗的大江眺望，江面上只有点点魚火在闪烁，是经历，是磨难，让这女人坚强了，成熟了。
　　 这时夜已深了，呼呼江风吹来，使人感到了冷，这江边不能呆了，我拉她下了巨石走上江堤，向她酒楼方向走去，云姑问我：“全亮，你说吧，小刚是你的，你认不认这个儿子？”
　　 我认，我多想有个儿子呀，我多想儿子叫我“爸”，可是是老何和云姑哺育了他，养大了他，我没出一点力，一滴汗，我有什么权利认儿子？我能破坏他们一家平靜、幸福，和谐的生活吗？
　　 云姑见我犹豫着，平靜的说：“老何是好人，当初我和他讲过，如果小刚亲爹出现，要让亲爹把孩子认走，老何是讲信用的人。”
　　 “老何不说啥，可孩子会怎么想，他已是一个成年人，这半路上出来个亲爸爸他会接受吗？我们那一代人经历的痛苦让这一代人也承受吗？让孩子也陷入那个时代所造成的悲剧中吗？所以我不能认，我只能偷偷补偿我做父亲应尽的责任。”
　　 我们都不说话了，无语地走着，我们走到离酒楼不远的地方站住了，看到酒楼还亮着灯，想必是一家人在等着她，该分手了，分离二十年，就这么分手么？我们久久对立着，思潮翻滚着，还能怎么样呢？历史和时代给我们酿成的局面能改变么？不能！云姑不能，我也不能，我们在内心做着肯定。
　　 还是云姑说：“你明天还来吧，我把你认作亲弟弟，你做小刚和囡囡的亲舅舅行吗？”
　　 我沉思了许久，“只能这样了，你比我大一岁，我叫你姐姐也是应该的，不过，老何和孩子追问我们今天见了为什么不相认？”
　　 云姑说：“我说当年是你干涉我的婚姻，是你逼走了我，我恨你，不愿认你。”
　　 还会有什么好办法呢？只能如此了，“好吧，就这样安排吧。”我无奈地说。
　　 我们依依不舍得分手了。
　　 第二天，我刚走进酒楼，就见老何，云姑，囡囡，小刚，四口人都迎了上来。
　　 囡囡先上前拉着我一只手：“舅舅，原来你是舅舅，我妈说原谅你了，我们全家人都欢迎你。”
　　 小刚上来拉着我另一只手：“舅舅，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不要想过去的不愉快了，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舅舅！是自己亲生儿子的舅舅，我紧紧握着小刚的手，我想大声向全世界宣布：“小刚，我是你爸爸呀。”
　　 又过去了两天，我办完了公事，该走了，云姑她们一家送我上了轮船，临别，老何拉住我的手说：“他舅舅，你这一去啥年月还会来呀？”
　　 “我认住了大门，会来的，你让云姑带着孩子回老家看看吧，老家变化可大啦，老家人盼望她呀！”
　　 “云姑只要想回去，啥时间都可以，小刚、囡囡找到了外婆家，这是多大的好事呀，我们一家人会一齐去河南认亲的。”老何说。
　　 “那我在河南老家欢迎你们。”
　　 告别了她们全家，船开了，我站在甲板上，扶着船栏杆，望着在岸上向我招手的云姑，此时想起东坡词的最后两句：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