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京城里来的两位老倌儿在搞什么名堂，为什么谷如龙开始竟然以护卫的身份出现，这是麻痹哪个呢，莫非京师已感觉到了什么？
　　 如此隐蔽的大树，简直是上天为他特意栽下，专等他伏在上面监视对手。可正当他自我得意时，谷如龙却生出了竹筒传声这个馊主意，让他坐在树上形同聋哑人，亭盖上坐着谷如龙，他想逃遁都不敢了，这份煎熬！
　　 嘀咕够了，姓谷的走了，树下那老贼不知死期将近，犹自把盏独酌，是为自己送行吧。五十多岁，你活得也差不多了。树上人冷笑，四周侍卫多得是，怎么样下手呢，必须在其不知觉的状态下一击毙命，然后才能溜之大吉，这退路他演习了多少遍……只可惜这样让他死得便宜了些，他本来应当将其生擒，献到新主子面前，再一点点让他零碎忍受痛苦，他还应当要求主子将那个小爱妾赐给他，当着老贼的面……
　　 一切来不及多想，树上杀手长剑在握，提气，屏气，双足轻轻往树身上一点，身子就宛如一只绒球似的弹起来，剑在前面，像是拉着他前滑的一个牵引物，只一瞬间，他就飞到了那个浑然不觉的可怜老头儿的身后，剑尖真刺高乐天大椎！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剑中目标的同时，行刺者的双足恰好借力在平地立定，权倾朝野、威震四海的太师高乐天如此轻易地变成了一具尸体，人活着是多么的脆弱！
　　 刺客落地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的动作没出丝毫差错，而地上坐着的高太师出现了变化，仍是那么席地而坐手握酒杯，可他的身子被剑气冲得向前移了一个身位，本来应当透背穿胸的剑尖，这时才刚刚戳及老头子的衣服！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持剑的杀手有些蒙，他一瞬间清醒过来，反手再补一剑，也就眨眼的工夫，高乐天照样还是个死！
　　 这一回他彻底明白了，他无法完成这一剑。高乐天左手执杯，右手早已随意地抛向脑后，他伸出的食指、中指，已将刺客的剑尖牢牢嵌住，就好比刺入一棵无形的大树中，向前，不能，想抽回剑去，嵌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刺客如梦方醒，岂料高大人更是武林高手，自已毫不知情，惨败已成定局！
　　 他想弃剑而逃吗？也办不到。高乐天两指间发出一种内力，通过剑尖传导至他的双臂乃至丹田间，逼迫他只能保持这种姿势站着与之抗衡，一旦改变姿势，他马上就会仆地吐血而死！
　　 “我知道你会在这时候动手的。”高乐天把杯中残酒小心地倒入口中，“不宣而战，是你这种身份的人所为吗？”他把酒杯向身后抛去，直奔那人面门，对方下意识地一闪身，突然觉得压在身上的内力化解了，他快速抽回宝剑，宝剑在回收途中陡然一转，一个白蛇吐芯，直扑高乐天的下身！
　　 这一招好毒！老头子盘腿坐着，如果刺他头顶，他可以前倾仆地，就势变招应战，可刺的是下身，此刻他双手在项部以上，赤手夺刃，这一剑化招为横扫千军，你纵然是千手观音，也无济于事了。
　　 好一个文武奇才高乐天，他处变不惊，静如止水，待长剑到其裆部仅一韭叶儿宽时，他依然盘腿未动，却暗发一股气，把自己提离地面三尺有余，右手拂拍灰尘般地随意一扫，刺客宝剑铛啷落地，他也就势稳稳地站定，守住了门户。
　　 宝剑失手，刺客身子一旋，同时发出四枚暗器，都被高大人收入掌中，他趁机再次于腰间抽出一对双钩，这双钩与众不同，它机关在柄部，只要一按机关，钩身上立刻张开数不清的倒钩钢刺儿，能赤手夺刃的人遇上这种武器，除了吃亏，还是吃亏！
　　 “好小子，真是煞费苦心哪。老夫陪你走几圈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高大人身子一转，倾刻间就是换了个人，他身形轻捷，步法矫健，那双钩虽然舞得风雨不透，可想击中他，困难；想抽身逃走，却已被老头子步步进逼，死死缠住……
　　 正纠缠间，谷如龙回来，见状大惊，一声怒喝，拔剑助战，刺客怎么敌得过这两位顶尖级人物，不消片刻，便被谷如龙一剑击中，倒在血泊中。
　　 谷如龙抢前一步，撕掉俘虏脸上的面罩，对高乐天冷笑道：“大人猜中了，果真是知府郭大人。”
　　 周围的护卫们听到打斗声纷纷赶来，战斗已结束了。
　　 “郭大人，食皇家傣禄而为外夷效命，你作何解释？”高乐天冷冷地问。
　　 “事成贵至公卿，事败引颈受烹，自古如此。要杀便杀，不必废话。我天祚坛迟早要稳坐京城的。”嘴角沁血的郭玉枢头一仰，傲然道。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皇上待你不薄呀。”
　　 “皇上，皇上，他是待我不薄。可他待老百姓太薄了。假使有一位更好的皇上答应为老百姓作主，大人是开门揖入呢，还是与之为敌？为一己之利，而盲目地维护一个置广大黎民百姓疾苦而不顾的皇帝，您真的认为您是个好人，能因此留芳千古吗？高大人，晚生没料到您有如此高超之武功，疏于大意，败在您手下，我心服口服，其它的，就不要说了，如果大人能就此赏晚生一剑，晚生纵九泉之下，也觉荣耀。”
　　 高大人本想数落挖苦这位吃里爬外的败类，不想却换来这么一席奚落，他自己也糊涂了，怎么，他如何为官，还要这黄毛小儿教导么？
　　 “你的坛魁是谁？现在何处？说出来，老夫可以身家性命保你不死。”
　　 “晚生但求速死，别无它耳。至于坛魁，肯定是有的，不过，晚生也未见到他的真面目，大人纵然神机妙算，怕也抓他不到。”郭玉枢说着，猛然将脖子后仰，口中大叫一声，谷将军急去抓他手腕，扣住命门，已经迟了半步，郭知府已自断经脉，谷如龙救他一命，亦属徒劳，他今后只能躺在床上傻笑，再也问不出半句有用的东西了。
　　
　　 八、青灯野火夜夜断肠宵
　　
　　 钦差大臣高乐天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又抄入宽大的袍袖内，就那么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踏着碎石铺就的小路信步走来。谷如龙忙他自己的事了，丢下他一人闲步。他脑子乱得很，入仕三十年矣，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过，他感觉到自己甚至面临一种痛苦的选择，他不愿意相信事情会是那样，可他又必须面对。
　　 这残酷的事实啊。
　　 忽然，高大人听到耳畔“铛”的一声，回身一看，原来是一件从背后偷袭他的暗器，被斜刺里飞来的另一只暗器击飞了！这种暗器不会伤害被袭击的人，但是，中此暗器者，不消一盏茶工夫便会昏睡过去，任对方摆布。高乐天微微一笑，朝着茫茫夜色慢腾腾地说：“出来吧，难怪你们天祚坛的人尽喜欢干些背后下手的下三烂事儿，原来你们当头儿的有此癖好啊。”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轻飘飘地落于高乐天面前，黑影纱罩蒙面，一身夜行衣裤，显得身材出奇地瘦小，那身手却矫健得让人吃惊，就在他还未落地时，手中双刀就如流星赶月似的朝高乐天的面部、腰部、踝部连扫六刀，这六刀一气呵成，寻不到半点疏漏，高大人怎敢疏忽，双手从长袖中抽出时，早已化袖为刀，盘，卷，抽，扫，绞，扣，连出六招，这六招，不但招招化解那杀气腾腾的六刀，而且招招挟带杀机，稍不留神，被长袖击中，即是骨碎筋折！那夜行客见对手如此强大，六招发出的同时，人随刀变，身子矮下去，从高乐天腋肋间转到背后，又是从下到上，一连削出六刀！
　　 高大人依然以长袖为兵器，抵挡化解对手的攻势，并招招进逼。十二招过后，高乐天长袍已然离身，他企图借一甩长袍向敌手奋力一击，对方躲避长袍攻势之际，抽身跃出圈内再度迎战，可惜年纪毕竟是大些了，那长袍未能如愿全部甩起，一只袍襟拖于地下，被老头子一脚踩个正着，这边全力以长袍击敌呢，这样，踩、击二力相当，他自己把自己绊得哎哟一声惊叫，向前仆倒！
　　 夜行客见状大喜，左手刀直奔高乐天大椎，右手刀却去点他的大腿外侧，这两把刀尖无论哪一下点中，高乐天武功全废！
　　 黑暗中有人“哎呀”了一声，声到人到，可还是迟了。
　　 高大人已然从地上爬起来。
　　 高乐天经几度交手，感觉到对手的武功超乎他的估量，自己稍有疏忽，很可能中了暗算，误掉大事，所以他在掷衣自保时卖了个让敌手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破绽，故意让自己跌倒，当那个夜行客要去点他的穴道企图废掉他武功的时候，一柄长剑突然从他仆倒着的背后斜出，恰中刺客前胸，黑暗中打算援手相救的人刚刚跃起那一瞬间，夜行客已倒在血泊中了！
　　 高乐天见刺客已无反击之力，突然将长剑掷地，扑上去，双手颤抖着，几次想揭又不敢去揭那垂死人脸上的纱罩。高大人自己心里清楚，他这招长鲸掠翅的绝技，毕生极少用过，而凡中此招者，断无生还之先例！
　　 “老爷……”一声熟悉的吟唤，刺客自己把面罩撩起来，“迟早也是要见面的，你何必呢。老爷的剑是藏在什么地方的？妾临死前不问清楚，死不瞑目。”
　　 “真的是你？贤儿。”高乐天悲愤交加，不禁哭出声来，“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我天祚坛，为了改朝换代，为了老百姓或许可能过上好日子。老爷，作为胜利者，您应该高兴才对呀，若不是您武功盖世，现在您已经成了我的人质，明天该乖乖地护送我出关了。老爷还没告诉贤儿您那剑……”于淑贤每说一句话，创口的血就往外喷射一注。
　　 “老夫的剑随心而携，你很难发现的，不过，你活到老夫这年纪，肯定更胜一筹的。贤儿，莫怪老夫手黑，这一招确实迫不得已，战场上一交手，我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了。”
　　 “您没有错。只是，可怜了我们的孩儿……老爷，贱妾真心地想替老爷留下个后代，可是如今，我不能了……”于淑贤泪涌如泉。
　　 “贤儿，我的贤儿，你为什么掺和进那个劳什子天祚坛里去？老夫一向莫非亏待过你么？”
　　 “哪里话，老爷。”于淑贤喘气有些粗，“您待贤儿地厚天高，关怀无微不至，老爷教贤儿知书达礼，更教会贤儿如何做人……老爷可以算得上人间最正直的男子汉了，贤儿事老爷三年太少，事老爷三生仍然觉得太少太少！”
　　 “那你这是……”高东天很疑惑。
　　 “国事为重。交手时老爷其实已经认出了贱妾，所以用此绝杀，不也是国事为重嘛。任何人触犯了至高利益，他都必须付出代价。”
　　 “贤儿，你既知道国事为重，怎么可以跟老夫，跟疼你怜你又受你内心敬重的人作对？”高乐天回忆起刚到保定那天贤儿在房中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日再与老爷作对……”，原来这女子是有意埋下的伏笔啊。
　　 “我的国事跟你的针锋相对！”于淑贤声音一高，血又喷出一注，此时，高乐天正搭住她的命脉徐徐输给他真气，他试图尽力挽救他的贤儿，这一用力，高大人方才的努力化作乌有，“老爷，我天诈坛就是要灭你朝廷，迎我明主，这一点我与老爷势不两立。老爷若是迷途知返，可随我建功立业，那才是千秋的伟人呢。”
　　 高乐天让她这一派言语弄得啼笑皆非：“什么迎明主，这不是作梦吗？贤儿你看，当今皇上虽然年轻，可他做了多少于民有益的事，我等为人臣者，岂可妄议其非。贤儿，把玉玺交出来，老夫代你瞒下此事，我年事已高，终将大去，晚年不能没有贤儿呀。”
　　 于淑贤艰难地摇了摇头：“都是那该死的郭玉枢坏我大事。凡是当了官的，官越大越自私……他怎么不像老爷您呢？”
　　 “贤儿，别说这些了，老夫也是自私的，老夫若不是当性命似的喜欢贤儿，怎么敢在此时徇私枉法？别任性了，我抱你回行宫去吧。”高大人不敢硬抱她走，如果她反抗，二力相抵，于淑贤倾刻就香消玉殒了。
　　 “不啦，老爷。就在这儿说几句遗言吧。老爷，您是不是早怀疑我了？”
　　 “有一种直觉，自从应当说那天，就总觉得敌人离我不远。可我不敢往这处想啊，我在欺骗自己呢，贤儿。不过，你有武功，我早就察觉出来，在床弟之间，尽管你装得很像……当时我奇怪，会武功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可我也知道老爷武功过人，这是大道上躺着的两具尸体告诉我的，当心车中的人，我俩命丧其手。我不可能，因为，那两个人是我暗放飞鸽唤来试探老爷的，那么，用透骨煞使他们片刻身亡的，便只能是老爷了。那块绣帕也是联系的信物。”
　　 “噢。”高大人恍然大悟，“当时如果老夫不出手，那时你们就动手了？”
　　 “不能。我们还没跟保定的坛首接上头呢，事先谁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老爷，您今天是胜了贤儿，那顶什么用呢，天下到处是天诈坛的人，连皇帝身边也未能幸免，您想想，这玉玺都丢了。”
　　 “你身为坛魁，不惜扮丐女，受欺侮，失贞洁，就为了打入京城，盗那国玺？”高乐天问。
　　 “错了老爷。我是新即位的。”于淑贤开始喘起来，“坛魁驾崩后，遗旨就选定了妾身。我那时只是祭星，取得老爷信任是前任坛魁的旨意。想不到，老爷的为人使贱妾意乱神迷，都是为情所累啊。”
　　 “贤儿，老夫不做这个官儿啦，你随我归隐林下，过一种田园生活，你不是向往过吗？”高乐天企图说服于淑贤听他的，到了行宫内，救活她的希望会更大些。
　　 “老爷真的不希罕这高官了？”于淑贤精神一振，“那您听贤儿一句，护送贤儿过关，您手中有密旨，关隘畅通无阻的。只要把玉玺交付那边，贤儿就陪您欢娱此生，贤儿还可以再替老爷生一群孩儿……”
　　 还是要出关献玺！高乐天面对这倔强执著的女子，简直束手无策了。
　　 “还是不行吧？各为其主呀。”于淑贤长叹一声，“老爷，贤儿有个要求……”
　　 “说。”
　　 “您将贤儿头朝北放着，我要跟那边说声对不起，老爷答应把贤儿就地埋葬此处，贤儿就将玉玺还您……这都是命啊。”
　　 “你放心吧，贤儿，老夫可以用人格担保。”
　　 “玉玺……砸碎瓷墩可得。唉，今天你我以性命相搏，想来也是无聊。再过多少多少年，说不定两国合成了一体，后人岂不笑煞了？”
　　 “那不能。今天是今天，以后是以后。”高大人正说着，便觉得怀中不对劲，“贤儿，贤……儿……啊，你好狠……”
　　 “大人节哀，事情也只能如此。”谷如龙将军已在暗中静候多时，刚才想出手帮助高乐天的就是他。
　　 “云仙，大将军，老夫……”
　　 “大人勿虑。大人破此大案，圣上心病顿除。如夫人之事，下官闻所未闻，刚才下官什么也没看见。”
　　 谷如龙跟高乐天运起神力，以手为锄，就地挖了个大坑，将于淑贤安放于土坑内。高乐天把那柄剑安放于贤儿的遗体旁边。
　　 “谢谢。云仙，老夫真如贤儿所说，错了？错了也得走下去呀。必须把天诈坛这些不顾社稷安危的害群之马消除干净。然后嘛，刚才老夫是死过一回，现在已大彻大悟了，然后即是老夫退隐之时，我得陪伴我的贤儿，我从前丝毫不懂得她呀。”
　　 高乐天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轻柔的歌声：“晚妆儿淡，流萤儿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