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征文·旧时光】一碗人间烟火(散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旅途,行走,是最痛的领悟。
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当下,霓虹流光溢彩,停下脚步歇歇已经成了一种奢望,唯有“前行”两个字是亘古不变的人生必修课。但是毕竟又有些不甘心的,便将记忆凝成琥珀,把所有不应该忘却的点滴妥当收藏。这桩桩件件的事件在平日里安分守己,眉目安然,静默成茧,从不刻意影响我们现实中的既定。直待到若干年后,于某时某刻,被某个契机某个触点激活,就在那一瞬,特定的情绪便穿越浮沉岁月,让我们用世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粉碎如尘。
春日的一个下午,我手捧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看得津津有味,正沉浸在字里行间流连忘返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哥哥打来的,他在话筒的那一边说,爸爸住院了。我一怔,顿时没了看书的心情。
我的家在郊区,离市区有好一段距离,等我赶到医院,哥哥已经帮父亲办好了入院手续。父亲躺在床上,对我说:“你来了?”浑浊的眼里居然盛了满满的两汪歉意。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竭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嗯,我来了。”
父亲是军人出身,常年的部队生活铸就了他钢铁一样壮实的好身板。他住在乡下,哥哥几次三番要接他去城里,他都拒绝了,说在农村住了一辈子了,和乡亲邻里熟悉,住着舒心。我和哥哥拗不过他,只好遂了他的意,只要老人家过得开心,我们做儿女的也就放心了。只要有空,我们都会回去看看他,打扫打扫卫生,陪他家长里短的说说话,父亲总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忙上忙下,挺有精神头。他平日里极少说不舒服,即便年纪越来越大。他的身体状况早已不比年轻那会,总会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他总是能扛就扛,能挨就挨,顶多在附近的小诊所里打个针拿个药。我和哥哥没少说他,但他总用云淡风轻的口气回我们,不要紧,你们忙你们的,我没事。
这个“我没事”言犹在耳,老父亲却病倒了,来势汹汹,很要紧。住院后的他,老人家偏执型的拗劲收敛了很多。这几天,他安安静静地配合治疗,拿着医生开出的各种检查单,在护工的陪伴下,步履蹒跚走到相应的部门,量血压,做CT,测心电图,抽血样……嘴角蛰伏着“我为鱼肉”的深深的无奈。
父亲全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一脸严肃。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我没有勇气进病房。站在住院楼的门口,看着天上好像变了颜色的太阳,为什么它惨白惨白的,灿烂的光线照得人浑身发冷?
从小到大我都很少生病,但我却是那么喜欢生病的感觉。生病了可以不用上学,不用做作业,家里有香香的饭菜,大大的苹果,暖暖的被窝,平日老爱欺负我的姐姐也不再和我斗嘴……好处可多了。父亲骑着那辆高大的凤凰牌自行车送我去诊所的时候,是我最最享受的时刻。坐在后座上,搂着他壮实的腰,闭上眼睛听风在耳边的声音,觉得全世界都在围着我转——我有很多很多的爱,这些爱装满了我稚嫩的心,是一种无可言说的满足——有了这些美好,那尖尖的针头和苦苦的药丸都变得没有那么可怕,可以忍受。很久很久以后,我结婚了,和那个他说起关于生病这事时,他笑,骂我是个小变态,然后又搂我入怀,他说,会对我好,惹我眼睛直发涩。母亲很早去世,记忆中的她形象很模糊,每每有人提起我母亲的为人如何如何,做事怎样怎样,我都毫无印象,语焉不详。如今想来,应该是生性敏感的我,其实内心非常介意这个缺失和遗憾,但是从来不和忙碌奔波着养家糊口的父亲提起。原来,我的执拗并不曾比父亲少半分。这是源自于血缘的微妙契合。
咳,我想说的是,我不喜欢父亲生病,很不喜欢。
暗黄色的袋子里套着一瓶液体,这些液体经由一个叫做“精密过滤输液器”的小盒子,被精确到每分钟滴多少滴,一滴滴地流进父亲的血管里。这是他被确诊之后的第一次化疗,我守在一边随时注意他的情况,不放过他哪怕一个极其微小的表情。
父亲躺在床上,眼睛盯着输液器,不怎么说话。只在有亲戚朋友来看他的时候,打起精神笑着说几句。我和哥哥没有告诉他得的是什么病,只是和他说,这次的病有点麻烦,估计要住几个月的院。父亲有些疑惑,不过并没有细问,即便问了,医生和护士也只叮嘱他安心治疗,争取早点痊愈。“鼻咽癌”这三个字被我们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他本人不知情。我们知道,随着治疗的深入,身体机能的某些特殊反应和症状会渐渐凸显,这个病可能瞒不了他多久,可是如果将他的病情和盘托出,按照他的性格,一定不会愿意治疗。
我给父亲削了个苹果,把它切成块放在盘子里,上面插上牙签,一块一块地喂他吃,像若干年前,他喂我的一样。父亲的手很粗糙,上面布满了老茧,但是削起苹果来又快又好——他右手握刀,一个大苹果在他的手上转啊转,不一会儿,苹果就削好了。父亲的手艺很不错,削好之后,揭开的苹果皮一圈一圈的不会断,那汁多脆口的苹果肉,让人垂涎欲滴。他把削好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只听见唰唰几下,苹果就被去掉核,变成一块一块的。他插上牙签,让我自己挑起吃。散发着刺鼻消毒水的病房里便萦绕着苹果淡淡的清香,齿颊留香的甜脆驱散了病痛的折磨,留在记忆里,芬芳了我整个童年。
父亲的精神越发得差了。因为频繁的放疗化疗,儿时这座被我仰望的大山渐渐消瘦,不复往昔的伟岸。雪白的头发稀稀疏疏,肉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皮肤皱巴巴的,用两个手指一捏,便能提起一大块,眼眶深了下去,上下眼皮却鼓起来,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脸颊和脖子被灼烧得乌黑,走路极其困难,要人在旁边扶着才能勉强行动。两个手臂因为扎针扎得多,已经青一块紫一块的,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我问他,疼吗?
他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了……”这两个字的背后有太多的意味,沉沉的噎在我的喉咙里。他的状况每日况下,我不止一次躲到医院走廊的角落,把眼里的滚烫尽数倾洒在臂弯里。
父亲化疗期间没有一点食欲,吞咽都觉得嗓子疼,我每天只能和婆婆商量着,变着法子给他做一些营养粥。他拒绝人喂,抖索着手端着碗自己吃。一勺一勺地颤着手把粥往嘴里送,不时抬起头,对守在一边的我点点头,轻轻地嗯上一声。那和蔼的神情,依然是慈祥的他。他吃完了一碗,会孩子气地亮亮碗底,说:“我吃完了。”语气中竟有小小的讨好和得意。每次我都会伸出大拇指,“今天不错哦,很厉害。”他又笑,好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似的,心满意足地躺下。
父亲有着“报喜不报仇”的个性,平日里不愿意给儿女添上一点点麻烦,即便病重,也极少说疼这一类字眼。我常常在做饭的时候揣测他的心理,有一次不小心,切肉的菜刀一斜,锋利的刀口把我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切了一半,伤口很深,鲜血把小半块砧板都染红了,费力好半天才处理好。
当晚给父亲送饭去的时候,他眼尖看见了,问:“你的手怎么了?”
我晃了晃缠着纱布的手说:“哦,切菜的时候弄的。”
刚好有个护士来给他换点滴瓶,他指着我说:“医生,你给她打个破伤风吧!”
戴着口罩的护士疑惑地看向我,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事没事,切菜切了手,已经包扎好了。”
护士回过头对父亲说:“阿公,你自己好好休养。明天早上你要验血,不要吃早餐先,下午会诊,到时间会有护工来喊你。”
父亲点点头,应了一声“哦”。
护士走了,旁边病床上的一个六十上下的妇女说:“妹仔,你阿爸很疼你啊!”
我递过去一瓶牛奶:“是啊!阿姨。”
那个阿姨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她感概地说:“我命不好,没享着爹妈福啊,亏!就是觉得不能亏着下一代,就没少操心我那几个孩子。现在我也老了,还生了病,花了他们好多钱!唉,这辈子也没啥大指望,就盼着不讨子女的嫌……”
大概和陌生人说心事比较安心吧,阿姨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家里的琐事。我一边当阿姨的听众,一边留意着父亲,只见他安静地听着,无波无澜的样子。
我给父亲倒了一杯水,父亲喝了两口,然后问我:“我住院住了那么久,天天打针吃药,花了多少钱了?”
我心里一跳,眼神下意识飘过邻床,把椅子搬得更靠近父亲一些:“没多少。老爸,放心吧,你有公费医疗呢,起码能报百分之八十呢!你就安心地在这里把病治好,治好了我们就回家。要对医生有信心。对了,你没忘记吧,今年过年的时候和你排生辰八字,那个算命的说你能活到九十九岁呢!”
父亲“嘿嘿”笑出声来,浮肿变形的脸上开了一朵菊花:“活到九十九,我倒是想,哪有那么长命?”
“怎么没有,那个神算子可灵呢,那么出名的人不会瞎胡诌的,现在你的任务啊,就是放好心态,好好治病,吃到九十九!”“呵——”父亲脸上的那朵花开得更灿烂了。
我神情一阵恍惚,记起了多年前那一个很深的夜晚,我发烧住院,打了一天的点滴,白天昏昏沉沉地睡,晚上就翻来覆去睡不着,父亲照顾了我一整天,眼里早就布满血丝,疲惫得不得了,却强撑着在我身边讲有趣的故事,那时候的他就是这样笑着的……眼前这张笑脸忽然和多年前的那张重叠,一样的温厚一样的亲切,只是当年的年轻如今已经没有留存半分。
我的泪又上来了。
曾经在杂志上看到一句话,“日子不过是人间的一碗烟火”。
那年我正念师范学校,只觉得流光溢彩口齿噙香,似有一种华美到嶙峋的豁达,不禁大为惊艳赞叹。如今十多年过去,历经世事之后,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体悟。“日子”这碗烟火,是将酸甜苦辣咸滋味细细研磨成硝粉,用喜怒哀乐情绪精心捆扎包裹,以心为捻,点燃,极致的绚烂绽放过后,终不免归于落寞的沉寂。人生不会重新开始,唯留一地的旧时光任你拾捡,仓惶也罢,恬淡也好,我们手里能握住的,只有一碗。
父亲睡熟了,双手搭在胸前,嘴巴微张,鼻翼里不时传出一两声弱弱的鼾。我为他掖好被角,心里平静一片。他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给我生命,为我操劳,如今他正在走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旧时光只能剪裁而不堪打捞,我想我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不断缔结新时光,为我在乎的亲人,掌好手里的这一碗人间烟火。
这份礼物,我收了。晚安。
用心读文,认真作评。姑妄言之,多有冒昧。
好好的,爸会因为儿女好好的而病痛减轻,安慰欣慰。保重,好人一生平安!
老了,无非是时光的流逝,事物的变迁,以及我们 内心中的诸多思绪,纠缠的结果吧。
这一点在情感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亲情,友情,爱情,等等,
唯有情感到位了,老了,这两个字,才能够有着特殊的说服力,否则,老了,又或者是没有老,何人相干?
当然,以上纯属扯谈。
说得总是比做得要好,别人的事情,总比自身得要看得更加明白。大千世界,终归如此了。
就文字来说,这样的文章,才是最入心的。
另:第二段的文字在这篇文章里最出彩,但是,我觉得这一段,却是最多余的。
再另:难道你不觉得把第三段的书名号里,换成古玩高手,哦,不,应该是履泽,你还想怎么样,更有意义吗?
欣赏,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