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醒(短篇小说)
引子
我想说话,可是我发不出声音来。
听到老葛的声音,我就想起那一晚的事来。
“你没回来,我以为出事了,没敢睡实沉。”老葛说。
“是出事了,出大事了,你知道吗,我把工头的女人给睡了。”
“啊!你这个浑身汗臭的民工,脑袋被驴踢了?”
顿了一顿,我又很认真地说:“是真的,是她先勾引我的。”
“你呀,这可怎么是好,老板知道了你小子就死定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啊。还有,我决定,老板答应给我的那两百块钱不要了。”
“傻小子,还什么两百块钱啊,你小子命保住要紧。”
“什么命不命的,你知道工头那晚干嘛去了吗?那晚,他带着个小姐去酒店逍遥去了。”
“不一样,人跟人不一样,人家是工头。”
“有啥不一样,我们都是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你小子,你这个灯点的可牛逼了!”
一、
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房间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尽管走路的人故意把落下去的脚步放得很轻,但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一下,两下,来了又去了,远了又近了。
忽地,又有人帮我插好了输尿管,而后又轻轻地来回抚摸我的腹部,动作很轻柔。那一刻,我想到了母亲。母亲?母亲怎么会来呢?这个季节,她正和父亲在千里之外的工地上,在烈日炎炎下搬着砖头,或者一车又一车地推着沙子,或者左一下右一下地搅拌混泥土。或者还会干些别的,比如去工棚附近的小卖店为工头买一盒烟,或者一板口香糖……我、我们都是为了建设高楼大厦而不惜流汗的民工,父母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是;而我,从十九岁开始,也是。
自从躺在这里,我脑子里一直迷迷糊糊的,脑袋一阵一阵的疼。我忘了自己是怎么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但我记得在掉下去的那一瞬,我想起了周星驰电影里的“长江七号”和小迪,还有长江七号头顶发出的微弱的光。然后是工友老葛的嘶吼声:“强子,强子,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你还没娶媳妇呢……”
紧接着,我听到从建筑工地外传来的由远及近的救护车的声音……
又有手在我的脸颊摸过,起先是按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今天没再烧。”我听出来了,是个年轻的声音,还是个女子的声音,不是母亲,母亲的声音我熟悉,比这个苍老,没有这个声音这么清脆。这声音,让我感到幸福,幸福得眩晕,于是,我又睡过去了。没再听到任何声响,而是续上那个做了无数次又没做完的梦。
二、
清雅扎着花头绳,高高的羊角辫因为她的奔跑而在她的头顶一晃一晃的。凑近我身边时,她那清脆的声音也到了:“强子哥,你看我妈妈做什么好吃的了?”她的声音飘荡在村庄的上空,是那么响亮,我的梦境里,她的脸越来越模糊。
梦,就在那一刻清醒。
清雅的母亲——桂姨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她的厨艺也是村里女人中的一绝。清雅从家里带出来的吃食总是那么诱人,让我和二子常常垂涎欲滴,总是惹得二子不无赖皮地说:“清雅,你给我分一口,我背你到电厂转一圈。”
村庄的西头有一处废弃的电厂,听祖母说多年前整个村庄靠那个发电,后来因为办电厂的外地人卷款逃走才致使电厂倒闭,后来成了我们的“领地”。
放眼望去,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用水泥砌成的高出地面好几米的一个十米来长五米来宽的方槽子,槽子的边缘也就二尺来宽,里面聚集了一尺多深的雨水,生长了青蛙和蝌蚪。
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总能在那个长方形的槽子里听到青蛙的“呱呱”声。夜晚,我们的乐趣就是跑到电厂附近去听青蛙的叫声。乡村的夜宁静得可怕,我们相约走上河坝,绕过一段弯弯曲曲的渠沟,青蛙的叫声和着夜晚的虫吟,就是我们乡下孩子整个夏天的伴奏。
白天,我们经常站在水泥槽子的边缘上,看那些蝌蚪在近乎绿色的浑浊的水里游来游去。女孩子总是很胆小,站在远处艳羡地看着我们用竹竿拨水里的青蛙,清雅总是喊:“强子,二子,你们谁背我看蝌蚪,我就长大后给谁当媳妇。”
这时候,敏捷的我总是抢在二子的前头,背上清雅,站在高高的水泥槽子上,看青蛙鼓着腮帮子调皮地望着我们,看蝌蚪扭着身子一个一个地排着队挤眉弄眼,仿佛在庆祝我的胜利。
三、
梦醒后,我还是睁不开眼睛,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我努力想象着屋顶天花板以及房间的颜色,白色,一定是白色,那种渗人的白。
母亲曾经住院时,我也去过这样的房间——白色,一切都是白色。母亲很少住院,一般的病母亲总是扛着,不去看医生。母亲说她的身子骨好着呢,一点小病不算啥,可我分明觉得这些年母亲的身板是越来越瘦削了。
那年,母亲因为急性阑尾炎而疼得满地打滚,整个额头都在冒汗。那时,父亲正好在外地做工。晚上,我冒着大雨敲开了桂姨家的门。桂姨看我一脸的焦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便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母亲的状况。桂姨二话没说,叫醒熟睡中的清雅,穿好衣服,兀自拉了她家的架子车,往我家跑,叮嘱我和清雅,不要忘记锁门。当夜,桂姨用架子车拉着母亲到十公里外的镇医院做了手术。第二天早晨,桂姨安顿好医院的一切事务后,又拉着架子车把我和清雅接到医院。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病房,并排放着三张单人床,三张单人床上都躺着住院的病人。看着母亲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我看着满屋的白色害怕极了,生怕那白色,把母亲从我身边带走。
桂姨是寡妇,村里别的女人都敬而远之,经常听村里的女人们说她是狐狸精,勾引她们的丈夫,唯独母亲与她交好。母亲说,桂姨一个人带孩子,挺可怜的,我们理应帮助她。母亲还说,互相帮衬过下去的日子,不吃力。
不做梦的时候,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关于清雅,上初中时,她还是与我一个班级,二子也在。他们俩,是陪我走过童年的人,每每放学,我和二子都争着抢着给清雅背书包,每次我和二子争吵得不可开交时,清雅便赌气地背着书包走出好远。我和二子看情形不对,两个人面面相觑后又朝清雅的方向跑去,谁利索些便能把清雅的书包抢在手里。而我,大多时候都是优胜者,看身后二子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四、
老葛把我抱进救护车的时候,紧接着是几个医务人员的一阵忙乱,我听有女护士在一旁道:小心头部,快拿纱布裹住,以防失血过多。尔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约莫第二天的黄昏,我听到工头和老葛在病房对话的声音。
工头是一个清瘦的男人,不像我们在戏剧电影里经常看到的老板那样肥头大耳。他偶尔来工地视察的时候,戴着安全帽左看看右看看,喜欢指指点点,看我不戴安全帽,就老远喊着说:你小子,活够了是不是?你他妈给我把安全帽戴上。
那时,我会极不情愿地拿起被我抛在身后的安全帽,嘴里嘟囔着说:这么热的天,戴那个球玩意儿,还不热死个人,你他妈每天十个小时在阳光下坚持干,你试试,你能戴得住吗?
当然,这些话都是工头走了好远我才说的。但是,我知道,抱怨没用,既然是自己选择的,不管多么艰难,都得咬着牙走下去。
十七岁那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父亲从外地赶了回来。用近乎乞求的声音对我说:“强子,爸求你了,去念吧,就算是一所普通技校,三年后,兴许还能学到一门技能呢,到时候找工作也好找些,不像爸爸一样,是一个别人瞧不起的民工。”父亲的话,到最后渐渐低了下去。
我也记得我给父亲的回答:“念啥念,烦死了,一看到那些书本我就头疼。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没念过书,还不是过来了,别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念的。”
就那样,我辍了学,父亲万般无奈地回到他的工地,继续着苦力挣钱的日子。那时,母亲也随父亲去了工地。母亲先是在工地上为工人洗衣服做饭,后来嫌工资低,便随着一些男人去了工地搬砖头。所以,我以及我的父亲,说话的声音,就没有工头那么有底气。
工头说:“老葛,信封里的这一万你先拿着,给这孩子用,必要时给医生买点营养品,你看这些护士,日日夜夜的,也够辛苦的了。强子这娃怪可怜的,醒不醒就看他的造化了,我们一定要尽力。”
随后我听到老葛在后面带着浓郁的方言用普通话唯唯诺诺答应的声音:“知道了,老板,我知道你是好心。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五、
说起工头,我就来气。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我们停工后,我和老葛坐在工棚外抽烟。忽地,雨幕中驶过来一辆小轿车,老葛说老板来了。果不其然,只见熟悉的那辆小轿车越来越近,我想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不然这下雨的天,当领导的才不会往外跑呢。
“强子,你,跟我上车!”工头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对我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老葛满脸的欢喜,激动地对我说:“强子,快,老板叫你上车,肯定有好事呢。”说着,老葛一把提起我,推搡着往工头车里送。初学抽烟的我被廉价的烟狠狠地呛了一下,嗓子里辣得一丝一丝的疼。
上了车后座才发现,后座上坐着一个跟我年龄相仿长相甜美的女孩子,朝我笑了一下。我没敢多看她,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而后看着前方等工头发话。
车子转了一个弯,工头掐掉了吸了一半的烟,对我说:“强子,你这小伙子年纪轻轻,但是办事稳当,我喜欢。今天找你来呢,老哥想让你帮个忙——车的后备箱里有一个电动足浴盆,你把这个送回我家,我家你知道,上次你和老葛去过,我把你送到小区门口,你自己走进去。到了以后呢,你把足浴盆打开,自己看说明书研究下,以试试的理由给那老娘们泡个脚,反正要哄住那老娘们,我相信你的能力。九点半到某某酒店某号房找我,我送你回工地。”
工头说的老娘们,是他的爱人,我之前见过一面。
人家是工头,我只能听着,然后照着去做。
到了工头的家,敲了几下门,工头的爱人问了句谁,确定我是强子后才开了门。
上次去工头家,是因为老葛去预支工资,老葛说他一个人心里没底,拉上我一起去,他心里能踏实点。
老葛有俩孩子,第一个正在读高中,第二个与第一个的年龄相差大一些,小学毕业准备进初中,入校费要交两万块钱。老葛说他家在农村,他老婆在城市租了房子专门给上学的两个孩子做饭,具体我没多问。
那次去工头家,工头显得很客气,说家里的钱全在卡上,第二天会取了给老葛送到工地,以补上老葛一万块的缺口。老葛见工头答应了,高兴得连连道谢。工头的老婆还客气地留我们吃饭,当时我们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离开了,那次我并没有看到这个家里的女主人的脸。
女人开了门面带机械性的微笑问我:“什么事?”
“老板让我把这个送回来。”我学着老葛的口吻,把工头在他女人面前叫老板,我觉得这样客气些。
六、
工头和老葛又嘀咕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得门“啪”的一声合上的时候,我知道工头走了。是的,他走了,他不走做什么,他把钱都送来了,他也就没事可干了。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是一个男人的脚步,是老葛。我听到他给病房里的人交代:“看着液体,不能马虎,不然就回血了,一有状况,马上给我打电话。”
“好的,你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还是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好听极了。
不是清雅,听起来像秀菊,秀菊……
老葛经常在夕阳特别美的时候容易陷入伤感,那天也一样。他用匍匐在工地上的黑塑胶水管子冲了凉,穿好衣服后蹲在工棚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一连抽了两根后,他把一张废旧的报纸从地上捡起来,撕了一条,又开始卷烟。我凑上前去,蹲在他的身边,让他别再卷烟了,他没说话。
过了几分钟,他说:“强子,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我疑惑地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觉得老葛的心事很重,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就那样,我跟着老葛去了城西边一条巷子深处的洗头房。
“哎哟,葛大大,您可来了。”穿着暴露的女子上前用自己裸露的身体蹭着老葛的胸膛,无限风情地打着招呼,我看到老葛老练地搂着女子的腰,朝楼上走去。
“哟,还有个小帅哥呢?丽丽,快,领小帅哥上楼。”
一个面无表情穿吊带和超短裙的女孩凑过来,拉我的手,我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女孩不再拉扯,兀自往楼上走,我看到她网状黑色丝袜下白皙的大腿,以及尖尖的高跟鞋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我有点发抖。
进了房间,女孩坐在床边开始脱衣服,我有点慌乱。当我看到她胸前两块白花花的浑圆的物体时,我的身体一阵燥热,而我已经透过隔音不好的墙的另一边听到老葛发出的无比畅快的呻吟。
好久不见你,很想念,你,你们,以及那些时光。
沙沙。晚安。
今天听你喊我柔。真的真的很开心。虽然我们交流甚少,但是,我熟知你,你熟知我。
柔,这个称呼,刻骨铭心,感谢鼓励,永远祝福,一切安好。
好久不见,想念。
彼此忙碌,但是没忘记想念。
安好。我的鱼儿。
晚安。
故事在发生,发生在我们身边。
小娴的小说,正是居于这样的背景,以一颗善良的心,悲悯的情,直触他们生活和灵魂,掬起的点点滴滴,每天都在发生,但却依然撼动着读者的心。小说别具一格的构思(体现在梦幻式的切入,穿插式的叙述,夺人眼球的标题和内涵),贴近生活的故事,简练的情节和生动的人物,特别是对人物心理的剖析,赋予了普通人最大的情感和良知。
青春是歌,强子的青春没有写在书声琅琅的校园里,写在了高高的建筑架上,写在对清雅纯洁的爱恋中,写在坚强的付出和信念里。人生的路总是不同,相同的是心底的信念和追求。
优秀作品的魅力,在于给人感动和回味,带给人思考和反刍,无疑,本文做到了。
杂陈碎语,以释情怀。
再次问好小娴,一并祝贺荣获十大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