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纷飞，近清明。彩色的纸钱在坟头飘，我把一束艳丽的绢花插在碑前，春色明媚了寂寂的坟墓。
　　 坟里头的婆婆，您已沉睡了十几年，在那个世界可好？我做娘也十几年了，女儿有多大，就是您离开我们多少年了。这一方青草萋萋，就这么隔着了你我，时光寸寸成旧。
　　 每次回乡下，我依旧有幻觉：弯弯曲曲的村路那头，您倚着篱笆，手搭前额，翘首以盼，阳光从门前桃李的繁枝里，筛下点点金粉，暖得人心里软绵绵的。每次进屋，好像还有您的双手握着我的手，欢喜地说：“儿啊，回来就好喔！”很快，一杯清凉的茶到了手上，您笑吟吟地端详着我，像看稀世的宝贝。
　　 如果相信前世今生，您与我想来是前世的母女，今世又被您寻着做了婆媳。在我对您一无所知的时候，您就相中了教您孙儿的小丫头，几番托人说媒，还拿来天安门前晒军姿的满崽相片。我不在意的，那时候正好憎恨一场情感的纠结，一心想离开小城，对爱情对婚姻都没有打算。只是母亲整日的唠叨，着实可恼。一时起了蒙骗过关的歹意，竟然应了媒人，同意那个远在天涯的陌生人上门相亲。
　　 没料到，如此游戏，却成全了您与我一段良缘。
　　 第一次见到您，是在那间低矮的厨房。在灶膛烧火的您，听到媒人招呼，急切起身，上前双手握住我的手：“儿啊，来了就好！”那一声儿，极为熟稔，仿佛我早就是您的女儿，并不是初上门的陌生人。手掌的暖流，让自小孤僻的我突然柔软。有人说的心动，在我这里是一种突至而来的母爱一一因为亲生母亲的暴脾气，我一直都没有的这种柔软，第一次在初遇的您这里苏醒了。
　　 后来，您就把我当成了小女儿，隔那么一周便接我去“家”小住一夜。我其实有很多拒绝的理由，只是一看着您酷似外婆的脸，一听着您柔声的呼唤，就什么也说不出，乖乖跟在后面回了那个“家”。
　　 再后来，在某个繁华的城市，有了了结过去重新开始的念想。不怕对那个军人有什么不好交代，就怕跟叫我儿的您，没法开口。我想起您一次次提着绵软温热的捻子花粑粑和刚蒸熟的土鸡来城里看我，想起您扛着锄头到处寻草药熬汁给我治腹泻，想起您急匆匆把第一次下田插秧弄了一腿肚子疙瘩的我拉回家，在洗澡水里撒下您最心爱的花露水，让我即刻减除病痛……想着想着，心就痛了，原来，承认对您的叛逃，是我最大的重生障碍。
　　 终于怀上了您的孙儿，之前抚育了四个孙儿一个孙女的您，还是郑重地在庙里许了愿。您当然希望是孙儿，不过您从没说出来，总说什么都好。直到女儿出生后总在夜里哭泣不停的时候，病床上气息恹恹的您，叮嘱公公去庙里还五十元香火钱，说虽许了男孩才还，女儿好带养也给，不能苦了做娘的。
　　 女儿出生那天，是您病发住院的日子。迷信说法，这孩子怕是跟您相冲。我自己心里有点发虚，盼着您快点好起来。可是我等到女儿满月，回乡下祭祀祖宗那天，您还是卧在病榻。女儿跨进祖宗祠堂的那一刻，您硬撑着，接过女儿在烛火前祷告一一您的口才是当地最好的，自然女儿得到了最好的口彩。小家伙不知感恩，反是一泡尿撒湿了您的衣裤，您就此放下了小孙女，之后再也没有抱起。
　　 我再没有看到您在灶膛忙碌做菜的身影，也没有等到您抱着小孙女满院子晃悠，只有您被病痛折磨的呻吟不时从隔壁传来。我听到小姑子红着眼说您彻夜难眠，从床这头爬到那头。我很想握住您的手，让您掐着我，把病痛转移一点点。可是您怕自己是肺结核，怕我和孩子都没抵抗力，总是拒绝我进您的屋子。直到有一天，您让我们一家进屋，我才能抱着女儿看到一个多月没见着的您。您红润的脸早已昏黑，颧骨高高突起，瘦得连皮都没有了。您的眼神却是温和，抚摸着我怀中的孩子，非常连贯地说了一长串的祝福，然后挥手示意我们离开，上城里工作。我的心很重，不想走也不得不走。只是第二天，电话才响起，我便意识到您永远离开了。
　　 我在喧闹的人群里默默流泪。好像您还在我跟前，红润瘦长的脸，修长如竹的身，一尘不染的格子衫……某一天，肩头有一道睁开的线缝您浑然不知，我顺手取来针，俯身给您缝上，还乖巧地邀功：“娘，我的手艺胜过裁缝，保证没人发现这是补的！”然后，您暖暖地笑，点头说是。好像又是某个夜晚，您的宝贝儿子凶巴巴地吼了您一句，您坐在灶膛前偷偷抹泪，被我瞧见了，即刻去找那不懂事的男人算帐：“你今天怎么了，还敢对着娘无礼？我到你家三年了，还没跟娘红过一次脸，你每年到家不过二个月，胆子就长了！还不过去哄娘开心啊！”
　　 都说婆媳是多么难处多么叫人折磨，您跟我却是良缘短暂，就这么阴阳两隔呢？您那么年轻，不过六十岁，我们应该还有更多的时光相伴相守，如何能如此孤单如此痛苦地去到那个世界？我怀抱小女，不肯相信，恍惚中竟一身火热，襁褓中的女儿跟着发起了高烧。我知道，每年都只好梦里相聚，或者来生有缘。
　　 在这漫长的人生里，感谢与您结下良缘，存下我一生温暖。您是爱美的娘亲，每年的这一天，许我坟前插花一束，佑您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