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铃抬头看看他的脸，忽又“噗哧”一笑，说：“骗你呢！我爸爸虽然爱洒贪杯，但在这一件事上还不糊涂，怎么会答应把我嫁给那么一个混世魔王呢？”
　　 柳叶这才发现自己问得荒唐。
　　 其实，他心里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不希望看见这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过早地嫁人，尤其是嫁给那么一个……就仿佛是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不希望它遭到摧残，过早地凋谢一样。
　　 他解嘲地笑了笑，换过话题，说：“其实，你也不必来，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对付。”
　　 “爸爸不放心。再说，我也愿来。与其待在家里闻酒臭，倒不如来月光下看看闪光的河水，听你讲讲故事。”陶小铃说。
　　 “可是，我的故事都讲完了。”
　　 “那就把那个普什么的偷火种的故事再讲一遍吧！”
　　 “是古希腊神话普洛米修士偷火种。”柳叶提醒她说。
　　 “是的，就是普洛米修士偷火种。那故事真好！”陶小铃抬头看着他，双眸在月色里闪烁着亮光。
　　 柳叶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上璀璨的星云，重又怀着满腔激情，开始娓娓动听地讲叙起了这个美丽的神话故事。
　　 陶小铃出神地听着。当柳叶讲叙到普洛米修士被震怒的宙斯捆绑在海岸的悬崖上，命令神鹰每天飞去啄食他的心脏时，陶小铃这个心地纯洁得像一块璞玉的少女，竟激动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微微地颤抖起来。
　　 一直过了许久，她这才放下抓住柳叶的手，抬起泪水晶莹的眼睛，凝视着远天的星云，轻轻地说：
　　 “柳叶哥，你说，现在还有那样的人吗？”
　　 “有的。”柳叶一时忘情，不觉把长期以来讳莫如深，一直隐秘在心底在话说了出来，“彭德怀就是一个那样的人。他为了把光明带给中国人民，正在像普洛米修士那样受难。另外，还有你舅舅，以及不少像你舅舅那样的人，也都是为了中国人民在遭受苦难。”
　　 “我明白了。”陶小铃倏地回过头来，盯视着柳叶的脸，激动地说，“你也是一个那样的人。”
　　 “我？”柳叶忽觉失言，惶恐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急忙分辨，“不，不，我怎么能够与他们相比？我……我只不过是向学院的系领导提了几点小小的意见……小铃，刚才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
　　 陶小铃两手支着下颔，沉思地点着头。这个天真幼稚，平素嘻嘻哈哈，笑声不绝于耳的姑娘，瞬息之间仿佛成熟了，正在努力在思考着许多生活的道理。
　　 星移斗转，夜色深沉。
　　 秋夜的风带着一股寒意，阵阵袭来，使他们情不自禁在打了一个寒噤。
　　
　　 柳叶打开带来的一条毯子给陶小铃披上；自己站立起来走动了几步，检查一下河里
　　 的网标，活动活动冰凉的四肢，待一身暖和后才重新坐下。但，没有过多久，他又被寒风吹得一身透凉，禁不住颤抖起来。
　　 陶小铃忽然“噗哧”一笑，掀开披在肩上的毯子，说：“来！两个人合着盖吧。”
　　 “不！我不冷。”柳叶连忙拒绝。
　　 “你呀，还是在大学里念过书的，那么封建！”陶小铃娇嗔爱怜地看了柳叶一眼，往他身旁挪了挪，匀出一半毯子替他盖上。
　　 陶小铃的体温顿时传递到柳叶身上，似一股暖流涌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稍稍离开她一点儿，但刚一动弹，手肘就碰到了她那少女的柔软而又富于弹性的乳房。他像触到了电流一般，吓得连忙把手挪开。然而，一股情欲却又朦胧地涌上他的心头，情不自禁地想再伸手去摸一摸她的乳房，更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一个久久的吻……
　　 但柳叶迅即就清醒了过来，为自己的这一卑鄙的欲念而感到羞惭。是呀，对待如此纯洁无邪，对自己充满信任的一位少女，不必说是这么做，就是这么想一想，也是对她的一种玷辱。他害怕再碰到她那富于诱惑力的柔软的乳房，便似石雕铜铸一般地僵坐着，一动也不动……
　　
　　 五
　　
　　 “哗——哗……”
　　 汹涌奔流的春笕河水，伴随着柳叶的心潮不断上涨，一直将他陪送到小镇的尽头，来到一间低矮破旧的小屋门前。
　　 这时，夕阳已经西落，乌云重又布满天空。迷濛的夜霭笼罩住了广漠的田野，古老的小镇，也笼罩住了柳叶的心，使他感到眼前一片阴暗，而人世间的一切就都处在这阴暗之中，包括他过去的一切，他心中执着的爱，朦胧的希望……
　　 柳叶缓慢地走近小屋，在门口停下步来，迟疑地站立了片刻，这才伸手去敲门。但他的手刚一接触到门环，却又猛吃一惊，似触电一般倏地收回了手。
　　 十年前，当柳叶与陶小铃心心相印，亲密相处的时候，正是这家小屋的主人——鱼挑陶，一个巴掌将柳叶打进了地狱，也断送了他自己的女儿的前程，使柳叶蒙冤受屈，背着“猥亵强奸少女”的罪名度过了漫漫十年的囚禁生活。
　　 此刻，柳叶的眼前重又涌现出鱼挑陶那一双被酒精烧昏了的红眼，那一张狂怒得失去了理智的凶脸。紧接着脸上火辣辣的，仿佛重又挨到了他那狠毒的一巴掌……
　　 柳叶连忙闭住双眼，无力地依靠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直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来，恨恨地盯视着那两扇紧闭着的门。他盯着盯着，忽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场秘密审判，审判时鱼挑陶血口喷人的指责，马大觜一伙巅倒黑白的证词，以及“特别法庭”蛮横无理的宣判：
　　 “右派份子柳叶，男，二十六岁……该犯一贯反党反人民，对社会主义制度怀有刻骨仇恨……现又猥亵强奸少女……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怒火在柳叶的心里奔突呼啸，愈燃愈烈。那积贮了整整十年，用强烈的爱与恨燃烧起来的怒火，终于无可压抑地从他的心里爆发出来。他猛地发出一声咆哮，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但他刚一跨进房门，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立刻煞住了了脚步。
　　 屋内空空如也，了无生气。
　　
　　 嗖嗖的冷风，从破败的瓦楞间吹进来，把布满房檀和墙角的蛛丝吹得索索作抖。桌上、地上积满灰尘，散发出一股剌鼻的霉臭味。只有残留在地上的一串清晰的脚印，才显示出一点儿生气，表明这里还住着人，至少最近还有过人的活动。
　　 柳叶呆怔地站立着，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了，代之而起的是惊讶和惆怅。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这里扑了个空，既找不到心中的恨，也找不到心中的爱。
　　 柳叶怔怔地站立了一会儿，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这才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房里传来一个低微的呜咽声。那声音时断时续，如怨如诉，听了使人感到阵阵心寒。
　　 柳叶一惊，几步飞跃过去，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头发斑白，枯瘦如柴的老妇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不已……
　　 “师母！”柳叶惊呼一声，急忙过去把她搀扶到床上。
　　 “水……”老妇人用昏花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伸出颤抖的手，指一指床头的空碗。
　　 柳叶立即去为她弄来一碗水。
　　 她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饮后用衣袖揩一揩干裂的嘴唇，接着便倚靠着床栏，闭目养神。
　　 “师母，你怎么了？”
　　 “我病了。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喊天，天不应……”老人说到这里蓦然止口，睁开眼睛看着柳叶，问：“你是谁？”
　　 “师母，我是柳叶，十年前拜大叔为师学捕鱼的那个柳叶呀。”
　　 “什么？叶子，真……真的是你……”
　　 老妇人睁大眼睛盯着柳叶的脸又看了一会儿，一身像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她忽然挣扎着爬下床，“噗通”一声跪在柳叶身前，哀求说：“叶……叶子，你……你饶了我这个苦命的老人吧！”
　　 柳叶刚进屋时的那满腔怒火，早已烟消云散，熄灭殆尽，代之而起的是悲怆和怜悯。此刻，见师母这个样子，他更是感到揪心的痛苦。他连忙扶起老人，安慰她说：
　　 “师母，你别这样，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就是师父，我……我也……不恨。”
　　 “呜……”谁知老人听了这话，竟伤心得大声号哭起来。
　　 “师母，师母！你别这样。你快告诉我，师父哪里去了？小铃哪里去了？他们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
　　 “老鬼早……早死了。”
　　 “什么？死了？”柳叶一怔，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失去了点什么，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不知是快，是慰，是哀，还是悲？
　　 “那一年，硬把你们俩拆散以后，老鬼就把小铃锁在这间房里。他自己却拿了一坛子酒守在门外，一个人闷着头不停在喝呀喝呀……喝到第三天，忽然一下从凳上滑到地下。他……他就这样丢下了我们娘儿俩，临到死也没能做上一个清醒的鬼呀。”
　　 “那么，小铃呢？”柳叶又问。
　　 “小铃她……”老妇人的眼泪又噗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一种不祥的预感蓦地袭上柳叶的心头，使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紧缩。
　　 他急于证实为一预感，却又害怕得到证实。
　　 “最初那两天，小铃倒是寻死觅活地哭呀闹呀。老鬼一死，她反倒冷静下来，每天提了网，一个人到你们经常下网的那个地方去捕鱼。后来政策忽然变了，马大嘴一伙人没收了小铃的网，还给她挂了黑牌，说什么单干捕鱼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那伙天杀的恶人，是成心要断绝我们娘儿俩的活路呀！”
　　 “后来……？”
　　
　　 “后来，万般无奈，我只好去央告街道办的柳婶，求政府给小铃安排个工作。那一天，柳婶笑嘻嘻地来了，说是她已经与一家工厂联系好了，要小铃去上夜班。谁知第二天小铃回来，却扑在我的怀里哭成了个泪人儿。还没等我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柳婶又领人来把她喊走了。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来。听人说小铃她，她……唉！我那苦命的女儿呀……”
　　 “真没有想到，小铃竟会如此忍心……”柳叶蓦地想起了在镇口遇到的那个自称是浮萍的姑娘，想起了她那骤然变得苍白的脸色，还有她那眉梢微微的一下跳动，她那眼里倏忽即逝的一闪亮光……
　　 “不，不！叶子，你别怨她。小铃心里一直惦记着我，隔三差五地就要托人给我捎来菜呀，米呀，柴呀……只是她自己从不回家。她说她已经丢尽了人，没有脸再回来见我……”
　　 老人断断续续地叙述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号啕大哭起来。
　　 柳叶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像刀绞似地疼。他用力扯开衣领，恨恨地一击桌子，大声说：“师母，你等着，我……我去替你把小铃她……找回来！”
　　
　　 六
　　
　　 “呯！呯！呯……”
　　 柳叶在那幢楼房的门前，把门擂得山响。
　　 “你找谁？”来开门的正是路上见过一面的那个男人，他上下打量着柳叶，冷冷地问。
　　 “陶——小——铃。”柳叶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走错了，这里根本没有这个人。”那男人说着就要关门。
　　 “不，我没有走错，她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浮萍。”柳叶伸手拦住门，把那个男人往门旁一拨，径自走了进去。
　　 房里，几个红男绿女正在围着桌子打牌，见突然闯进一个生人，连忙收起桌上的赌注，纷纷向他投去猜疑的目光。
　　 那个自称是浮萍的姑娘略略一怔，随即镇定地站起来，向柳叶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认错了人的朋友。你请坐！”
　　 柳叶走近几步，两眼逼视着她的脸，说：“小铃，你是真不认识我了，还是故意不认？”
　　 姑娘忽然莞尔一笑，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叫柳叶，十年前曾在这里捕过鱼的柳叶。唉！可怜的人，你那心上的人儿早已经死了。”
　　 “死了？”柳叶两眼仍然逼视着她的脸，捕捉她脸部表情的细微变化。
　　 “是的，死了。”姑娘终于经受不住他那两眼的逼视，低垂下头去，“在你走后不久，她就跳进了春笕河，被滔滔的河水呑没了……”
　　 “你说谎！”
　　 “说谎？哈哈哈哈……”姑娘忽然迸发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罢揶揄地说：“如今的世道，阴差阳错，且不说人世间的事，就连十殿阎王也在学韬晦，该死的人不勾魂；不该死的人，偏偏派来无常小鬼把他的魂儿勾了……你说，又能有几个人不说谎？不过，我刚才说的，倒是一句的的确确的大实话。”
　　 跟在柳叶身后进来的那个男人，早就不耐烦了，说：“四姐，你跟他啰嗦个啥？没事儿就快打发他出去，我们好接着打牌。”
　　 姑娘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副扑克牌，双手一掐，“刷刷刷……”地洗了一下牌，说：“闲着没事，哥儿姐妹们玩玩牌，输赢也不大。怎么样，认错了人的朋友，你也来押上一注吧？”
　　
　　 柳叶蹙眉想了一下，说：“只怕你做庄家的本钱不大，输了赔不起。”
　　 十年劳改生涯，混迹在那形形色色的囚犯中间，为了求得生存，他既增添了原有的忍，又学会了所缺少的浪；既保持住了自己的诚，又学会了别人的诈。
　　 “笑话！你能下多大的注？”姑娘问。
　　 “我与你赌个人儿。”柳叶说。
　　 “赌个人儿？”
　　 “什么人儿？”
　　 “希罕……”
　　 围赌的几个男女一阵激动，如同喝了酒似地兴奋起来。
　　 柳叶轻轻一击桌子，说：“如果我赢了，你就跟我走。”
　　 “要是你输了呢？”
　　 “任随你处置。”
　　 “哈哈哈哈……老娘正缺一个买菜、做饭、刷马桶的奴才。”那姑娘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罢一咬牙，说：“好！老娘奉陪了。看好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