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笕 河 旁 情 与 恨 ——《魂系西泠》
姑娘又娴熟地将手中的牌洗了几次,要柳叶掐了庄,分别往每人面前发了五张牌。
“你先亮牌吧!”柳叶说。
“梅花10、K、Q、A……J。好!同花顺子。”姑娘一张一张翻完牌,抬头直视着柳叶,得意地说。“姓柳的,这下你可就玩完了。”
“先别高兴,我还没有亮牌呢。”柳叶镇定地说。他环视了大家一眼,猛地一下把五张牌都翻了过来:“红桃Q、J、10、A、K。也是一个同花顺,恰好和你的同一个点数,就是大了一色。怎么样?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走吧!”
“慢着!”开门的那个男人把衣袖一卷,伸出两只瘦拳,说,“你还得先问问老子的这两个朋友,看它们肯与不肯?”说罢挥拳向柳叶打去。
柳叶一侧身,闪过他的拳头,抓住他的手顺势一带,就将他摔得一连几个踉跄,跌倒在地。另外两个男人看他吃了亏,一起举拳扑向柳叶。
柳叶在十年劳改期间,曾经拜一位削职为囚的公安干警为师,学会了一套擒拿格斗的防身本领,这么两三个人哪在他的话下。他眼疾手快,东一拳,西一脚,很快就把他们都打倒在地。
“好你个小子……”开门的那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刷”地拔出一把匕首。
“住手!”那个自称是浮萍的姑娘忽然大喝一声,飞跑过去夺下他手里的匕首,轻蔑地说:“几个人打一个,还要动刀子,真他妈的丢人!”
“四姐,你……”
“滚!滚!你们统统都给我滚!”姑娘“哗”地一声从桌上扯下台布,疯狂地抡着,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呯”地一下关上了房门。
一待房里空落落地只剩下姑娘一人时,她那股疯狂劲儿立即消失了。她无力地背靠着房门,忽然感到一阵可怕的昏晕,就像那年她跟着柳婶第一次来到这里,误饮了一杯放了迷药的茶,被马大嘴恣意玩弄时一样……
她挣扎着走了几步,一下扑倒在床上,拚命地咬住枕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淌下来……她好恨呀!恨这个奸佞当权,黑白巅倒的混乱世道,更恨那个依仗权势,卑劣粗暴地奸污了她,玩厌之后又把她扔给他的帮伙,使她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恶棍……
天哪!现在可叫她怎么办?怎么办?
七
柳叶迈着疲乏的双脚,独自一人昏头昏脑地踯躅在春笕河旁。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一幢楼房,又是怎样摆脱那几个流氓的纠缠,走到这河边来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充满了痛苦,无边的黑暗又像磐石一般压迫着他,窒息得他透不过气来。
“啊!她不承认,她不承认!她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
柳叶蓦地止步,面对着滔滔的河水,发出痛苦的叫喊。
“哗——哗——”浑浊的春笕河水浪涛滚滚,奔流不息,发出一声声低沉的悲鸣。
柳叶面对着河水呆怔地站立了许久,忽又自言自语地说:“不,不!她不会不承认的,绝对不会不承认的!她曾经对我说过……”
于是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大地,柳叶的心里忽又闪现一线希望。
他,重又回忆起了十年前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最后的一个夜晚:
那也是如此深沉的一个黑夜,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早睡的小镇里也极少有灯光。
柳叶因为身体有点儿不舒服,这一夜没有出外去捕鱼。他没有小镇居民那种早睡的习惯,便半倚在床上,就着灯光,随便翻阅一本旧杂志,借此来消磨时间。
紧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陶小铃忽然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她委屈地喊了一声“柳叶哥……”两眼一红,泪珠儿就一串串地掉落下来。
柳叶连忙放下书本,问:“小铃,你怎么了?”
“我,我……”陶小铃欲说又止,眼泪珠儿仍在不停地流着。
柳叶一急,摇着她的肩,关切地问:“小铃,小铃!你到底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呀!”
陶小铃终于停住了哭泣,抬起一双泪眼,说:“谁?还不是马大嘴那个坏东西,又在路上拦住我……”
柳叶气得一跥脚,把牙咬得咯咯响,大声说:“那家伙真不是人!我找他讲理去。”
“别……”陶小铃却又一把拉住他,阻拦他说,“人家现在是造反司令,你……你会吃亏的。”
“难道就这么罢了不成?再说,不教训教训他,以后他还会欺负你,”
陶小铃抬起晶莹的泪眼,深情地看着他,忽然脸一红,大胆得出奇地说:“柳叶哥,你……你娶了我吧!”
“你,你胡说些什么?”柳叶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推开。
柳叶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直率地提出这一要求。是的,他喜欢她,但那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小妹妹来加以喜欢;他也爱她,但那只是兄妹之间的一种纯洁的爱。他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占据一位姑娘的心,从而毁了她的一生?更何况还是一个天真幼稚,俊俏可爱的少女。唉!情窦初开的姑娘呀,你可真的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吗?
陶小铃又看了他一眼,尽管带着少女的羞涩,但却是坚定不移地说:“是真的。柳叶哥,你娶了我吧!你娶了我,别人就不会想再……再占有我了。”
她的话,又似利刃一般绞痛了柳叶的心。唉!可怜的姑娘呀,你可真的知道你想要托付终身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他又真有力量保护你,使你不再遭受他人的侮辱,生活的欺凌吗?
柳叶无法把心中的想法直说出来,只好寻找理由,字斟句酌地慢慢开导她说:
“小铃,你听我说。这事儿可不能一时心血来潮,意气用事,那样会造成终生的后悔。你认真想过没有,我今年都二十六岁了,可你才十七岁……”
“我不管!我喜欢你。”
柳叶揩一揩额上的汗水,苦笑一声,又说:“你又认真想过没有,我是一个右派,一片失去了生活的根基,被风暴从枝干上撕落下来的败叶。我会连累你一辈子的。”
陶小铃摇摇头,两眼深情地看着他的脸,说:“我不怕!我就是要嫁给你。”
柳叶急得直绞双手。他狠心一咬牙,严厉地斥责她说:“你都在胡说些个啥?你……你给我出去!“
陶小铃委屈地站立起来,怨艾地看了他一眼,痛苦地说:“柳叶哥,难道你就不喜欢我?难道你真的忍心毁掉你自己,也毁掉我?”
“我,我……唉!”柳叶一怔,颓然跌坐在床上,痛苦地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
是呀,他难道真的不喜欢她?难道就不愿意接受一位姑娘的真挚的爱,与她一起去筑巢垒窝,编造幸福?但他又怎能忘却自己身上背负着的沉重的枷锁,把自己心爱的姑娘也拖上坎坷艰辛,希望渺茫的险途?
唉!生活呀生活,你为什么这样的难?
“柳叶哥……”陶小铃猛地一下扑倒在柳叶的怀里,轻轻地啜泣起来。她那一身的颤抖,迅速传递到柳叶的身上,如火似电,撩乱人心……
春潮,终于冲破了坚冰的封锁,在柳叶的心里汹涌奔突,阵阵高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一把拥抱住陶小铃,将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她……
然而,就在此时,门忽然被“呯”的一声打开了。一双被酒精烧昏了的红眼,一张狂怒得失去了理智的凶脸,蓦地出现在柳叶的面前。紧接着“啪”的一声,他的脸上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柳叶大吃一惊,伸手抹去嘴角的一缕鲜血,抬眼仔细一看,却原来是陶小铃的父亲鱼挑陶。在鱼挑陶的一旁,还站立着马大嘴那一群帮伙。
马大嘴满脸邪恶,发出丑老鸹一般的怪叫:“好你个右派,竟敢猥亵强奸少女!”
“不许你血口喷人!”柳叶蓦地明白了他的企图,气得一身颤抖,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咆哮。
鱼挑陶被这一声咆哮震慑住了,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
马大嘴一声狞笑,猛地举起皮鞭没头没脑地向他打来。
“不许打他!是我来找他的。我……我爱他,我要嫁给他……”陶小铃大声尖叫着,拚命向马大嘴扑去。
“我……我打死你这个臭婊子……”鱼挑陶暴跳如雷,一把抓住女儿的头发,将她摔倒在地,紧接着拳打脚踢,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她身上。
柳叶用力摔开马大嘴,转身去救陶小铃。但他刚迈开步,脑后就挨了沉重的一击。他回头怒目瞪视了马大嘴一眼,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昏迷中,他隐约感到被人架着拖出了房门,隐约听到陶小铃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声呼唤:
“柳叶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八
“柳叶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寒冷的风,从远处吹送过来一个女人哭喊声。
啊!那是什么声音?是陶小铃在呼唤,还是自己的错觉?柳叶连忙屏气凝息,驻足倾听,仔细捕捉声音的方向。但那呼喊声却忽又消失了,传入他耳里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流水声。
“柳叶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风又一次吹送过来那个女人的呼喊声。
柳叶这一次听清楚了:是她,是她,真的是她!他立即转身,如喜如狂地迎着声音飞奔过去。
在如磐的黑夜中,静寂的河岸上,一对分离多年的情人终于奔跑到一起来了。他们相互凝视着,心似潮,情似缕,接着张开双臂拥抱住对方,唇紧吻着唇,泪交织地流淌在一起……
风吹云散,墨蓝的天幕上隐隐约约地显露出几颗寥落的星辰。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陶小铃这才松开紧吻着柳叶的嘴,把脸贴在他的胸上,喃喃地说:“柳叶哥,刚才,你还恨我吗?”
柳叶胸中柔情似丝。他轻轻地抚摸着她,凝视着她那张在黯淡的星光下显得朦朦胧胧的脸,深情地说:“不,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我只是想你,有时想得简直要发疯。”
“我也是。要不是因为心里想你,总想等你回来,再见上你一面,我真没法活下来。”
“现在,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再也不分离了。”
“是的,又见面了,再也不分离了。”陶小铃喃喃地重复着。她重又伸手勾住柳叶的头,仰脸寻找他的嘴唇……
是的,经历了漫漫十年的离别,他们终于又重新见面了。但这是多么艰难的十年呀!含冤、忍辱、流泪、盼望……现在,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过去了!他们终于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寻找到了心中的爱。
星移斗转,夜色深沉。
又不知经过了多久,陶小铃忽然从情爱的沉溺中清醒过来,轻轻推开柳叶,怨艾地说:
“柳叶哥,你为什么不早一点……不早一点回来呢?当我被爸爸锁在房里,一声声呼唤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当我孤单一人在河旁守着鱼网,苦苦思念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当我走投无路,踯躅街头,四处寻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
“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陶小铃凄楚地一笑,痛苦地摇摇头,说:“是的,你终于回来了;可惜回来得太晚了。你这一回来,我就再也没有力量继续生活下去了。”
柳叶蓦地感到她的一身在剧烈地颤抖。他连忙又一把抱住她,像害怕重新失去她似的,把她紧搂在胸前,说:
“小铃,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你告诉我,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把你所遭受到的屈辱、痛苦……全部都告诉我吧!”
“啊!别问,别问!”陶小铃惊恐地伸手捂住他的嘴,急切地说,“答应我,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问。让我们忘掉过去的一切,就这样互相拥抱着,永远拥抱着。”
“好吧,我不问,我什么也不问。可是,我们总得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呀!”
“啊!不,不!我们哪儿也不去。答应我,哪儿也不去。”
陶小铃惊悸而又急促地说。她的一身似风中的树叶一般簌簌地颤抖个不停。她重又把脸紧贴在柳叶的胸口上,嘴中喃喃地,固执地继续哀求着:
“答应我,哪儿也不去。让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永远拥抱着。四周静静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
唉!可怜的姑娘,这十年你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你那娇弱的身躯,承受了多少屈辱和苦难?你那脆嫩的心灵,又承受了多少痛苦和忧伤呀?
柳叶的心痛苦地悸动着。他连忙安慰她说:“好,我答应你。我们哪儿也不去,就这样拥抱着,永远拥抱着……”
他紧搂住陶小铃的身子,不断疼爱地抚摸着她,似要用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抚摸平
她身上的道道创伤,驱赶尽她心中的阵阵寒意。如果时间就此凝固,他愿意就这样与她一起化为永恒。
“啊!我真幸福……”陶小铃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梦幻般的神情,甜蜜地微笑着,接着又把脸埋入他的怀里。……
时光随着“哗哗”的河水不断流逝。
夜幕淡了,星辰落了,天边开始显露出一线熹微的曙光。
柳叶抬头看看天边的曙光,摇摇甜蜜地依偎在他怀里,似睡似醒的陶小铃,轻轻地说:“小铃,天亮了。”
“怎么,就天亮了吗?这么快就天亮了吗?”陶小铃睁开眼睛,怀疑地看了一眼天边的曙光,深感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天亮了。”柳叶就着淡淡的晨光,伸出手来,细心地替她梳理着被这一整夜春风吹乱了的头发,柔声地说,“小铃,我们回去吧!回到你的家里去。让我们像从前那样,每天一起去捕鱼,用自己的劳动来养活你、我,还有你母亲……”
陶小铃一怔,忽然从甜蜜的梦幻中惊醒。她挣脱了柳叶的手,把他从身旁推开,痛苦地说:“哦,不,不!你……你走吧,你走吧!我不能够回去……”
微微晨光中,两行苦涩的泪水又沿着她的脸颊潸潸地流淌下来。
柳叶连忙拉住她,问:“为什么?为什么?”
陶小铃凄楚一笑,说:“因为我活着只是为了等你回来,再见上你一面。现在我……我的愿望已经满足了;而那些失去了的日子是无法寻找回来的。”
“不,不!你应该有更大的愿望,我们可以一起去追求新的日子。”
“我不能!因为我早已经不干不净,而你还是一块洁白的玉。”
“我不管!我爱你。”
“我偷,我骗,我抢,我……我是一个女流氓。”
“我不怕!我就是要娶你。”柳叶说着又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搂抱得紧紧地……
“放开我!放开我!”陶小铃挣扎着。
“我不!”柳叶深情而又坚决地说。
陶小铃的脸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她一狠心,咬牙切齿地说:“你……你为什么要抱住一个流氓,一个……和许多男人睡过觉,几次找医生打胎的坏女人?”
柳叶的手哆嗦了一下,但仍然紧紧地抱住她,说:“因为我爱你。”
陶小铃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望一眼茫茫的苍天,发出绝望的呼喊:“天哪!我……我恨,我好恨……”她忽然一扬手,“啪”的一声,出其不意地打了柳叶一个耳光,趁柳叶稍一愣怔,挣脱他的双手,转身往河沿狂奔。
“小铃……”柳叶迅即清醒过来,急起直追……
是的,他一定要把她追回来!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魔窟地狱,他也要把她追回来。他要告诉她:这奸佞当权,黑白巅倒的混乱世道不会长久了。普洛米修士偷来的火种,已经在人民的心中点燃。那长期以来压抑在人们心里的怒火呀,终有一天会喷薄而出,形成一座烟熖张天的火山。他要尽一切力量,甚至于拚上自己的性命,去帮助她挣脱魔爪,跳出火坑,与她一起去迎接那光明的到来。
春笕河水浊浪滚滚,恣意地翻腾着,咆哮着,凶猛地冲击着河岸。她仿佛要把长年压抑在心中的怒火,尽情地发泄出来,挣脱覊绊,冲决河堤,荡涤人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