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依雪，你这样又是何苦，我好不容易下的决定，就这样被你给毁了。”
　　 “一切等你见了我哥再说吧，我只希望我的行为没让你后悔。”
　　 车子驶到宁府停了下来，宁依雪直接带我上了二楼，那扇紧闭的门敞开着，房间里昏暗无比，桌面上摆放着一些凌乱的画纸，我走过去，慢慢拿起来，铺开，借着昏暗的灯光，却见那画纸上面全是我的画像。
　　 回过头，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面容枯瘦，头发凌乱，脸色蜡黄，而下半身只剩了半条腿，身子正平躺着。
　　 我借着灯光一寸寸凑近他的脸，眼泪从眼角一滴一滴滑落出来。
　　 我轻轻叫道：“若……生……”
　　 他才睁开了眼来，看见我，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下抓过被单紧紧捂住身子，不停地大喊道：“走，走，你走啊，走……”
　　 我的心像刀绞一般，为何你成了这般模样，是谁把你变成了这般模样，若生，我爱的若生。
　　 我扑过去，紧紧抱着他，若生，我爱你，我爱你。我不停大喊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粒一粒湿了被褥。
　　 “十年，这十年，你受了什么样的罪？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为什么？”
　　 “西安事变的时候，蒋先生被扣押在西安，南京因此而出现了暴乱。一些想利用这次事件让蒋先生下台的政客便下达命令，对人质全部拉到山林处以极刑，想通过这样挑起所有军阀对蒋先生的仇视。哥哥带头反抗，却遭到了追杀，在逃亡途中，哥哥的腿遭追来的士兵用刺刀硬生生割断，哥哥却跌落山崖，因此保住了一条命，但大部分人质都遭到了杀害。”宁依雪走了进来，看着我说。
　　 “这事我们也是后来知道的，哥哥回来那天，我就偷偷去找你，我不相信他们所说的你已经和罗炳坤在一起了。直到看见你们一同出现在渔村，我才渐渐相信，哥哥是不准我去找你的，但他听到你和罗炳坤的事，一边嘴上说祝你幸福，不在乎不难过，可是却又一边再次拿起画笔，偷偷画你的画像。直到你找来，我不想让你见他，是不想让你看见哥哥的样子，我知道哥哥是想在你心里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可是你却固执要见他，他才对你说出了那些话。后来听到你的婚讯，他便更加自暴自弃，我知道只有你才能拯救他，你才能让他振作，绿萝姐姐，哥哥不是你的魂，你才是哥哥的魂，他唯一活着的魂……”
　　 我不知道他受了这么多罪，我不知道他一个人承担着这么多，十年的人质生活，那是怎样的一种凄惨，若生，你是靠着什么才熬了过来。
　　 我还那样怀疑你，我还那样去刺激你，我还……
　　 “若生，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的模样，你知道吗？我多想见你，我等了十年，就只想再次看见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爱着你，天地不能将我们分开，生死我也要与你同葬。”
　　 “你走吧！绿萝，我求求你，你走吧，我不想你看见我的模样，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若生了。”他在被褥里抽泣。
　　 “哥哥就是这样，什么都要求完美，所以才会这样自暴自弃，一直说着这样的话。”依雪在一旁哽咽着说。
　　 “不……我不会走的……我不会丢下你……再也不会……”我止住眼泪，站起身来，一把掀开被褥，看着蜷缩成一团的若生。
　　 “我爱了你十多年，十多年，那么多困难我都熬过来了，我也寻死过，我也以为我熬不下去了，可我还是熬过来了，而你呢？就因为这样，你就要把我推开，你就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你对我的爱到底在哪里？”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而你是一个男人，你给我的依靠在哪里？你给我的未来在哪里？如果你觉得活不下去了，我现在就陪你去死，如果你要我嫁给别人，我现在就回去完成婚礼，我达成你的心愿，只要你说的，我都会去做。”
　　 “在我眼里，你依旧是那个俊朗潇洒的若生，你就觉得外貌这么重要吗？如果我有天变老了，变丑了，是不是你也一样像嫌弃自己一样嫌弃我，我以为我爱得无怨无悔，可是你现在的行为不是让我痛心，而是让我看不起我自己……”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他蜷缩一团全身抽搐的样子而心如刀绞。我不想看到我爱的男人变得这么懦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这样比什么都让我更痛。
　　 “你这样子，我不难过吗？我比你更心痛，这比截了我的四肢更让我心痛，我心痛你的难过，我心痛你的辛酸，我心痛你所承受的所有痛苦，这些痛苦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身体，一寸一寸把皮肤给刺穿，刺到了心里，可是我更心痛你现在的懦弱，你现在的自暴自弃……”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面对我，我现在就离开，我现在转身就走……”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他似乎被我的言行触动，从床上突然爬了起来，嘴里低声叫着我的名字，身子一下跌到了地上。
　　 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最爱的男人现在的样子，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加让我心痛……
　　 “绿萝，我爱你，我爱你……”他沙哑地轻声喊道，身子弯曲，匍匐在地。
　　 我再也忍受不住，奔了过去，和他紧紧抱在了一起。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再也不会，若生。
　　
　　 十九
　　 我说我要嫁给宁若生，我当着我母亲的面说出了这句我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我必须嫁给他，谁都阻止不了。
　　 “不行。”母亲闻后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说：“为什么，我和他真心相爱，我等了他十多年，我不会再离开他。”
　　 “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什么理由，你如果要嫁，阿坤就很不错，你现在这样对待阿坤，你觉得对得起他吗？”
　　 “我爱的是若生，我对阿坤只有感激和报恩。”
　　 “无论是感激也好，报恩也罢，你只能嫁给阿坤，只要我活着的每一天，你就别想嫁进宁府。”
　　 “如果你执意要反对，那我就自己做主，我会让宁老爷安排人来下聘礼，选好日子，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要嫁过去。”
　　 “你敢。”母亲被我气得嘴唇发白，喘着粗气，一下倒到了椅子上。
　　 “你不能因为你自己没嫁，便也剥夺了我和我爱的人在一起的权利，如果你觉得我对不起阿坤，因为这个理由而拒绝的话，我可以报答他的恩情，无论这份恩情要多久才能偿还得了。
　　 “你……”母亲突然哀叹了一口气，痛心地叫道：“冤孽，冤孽呀，这都是注定好的冤孽……”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房屋后面，取出一张纸，扔到我的手里，“这是你的生辰八字，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那张纸有些泛黄陈旧，似乎有了些年头，我不解地打开了，上面是一个男人用毛笔清晰地写着：“壬子年三月二十亥时，得一女，为庆革命胜利，民国成立，特取名宁庆生。”纸张的右下角却清晰地写着宁元辰三个大字。
　　 宁元辰，宁元辰，我脑子里急剧地回响着这个名字。
　　 “不……不……这不是真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摇晃不已，“这不是真的，这都是你骗我的，你故意编出来骗我的对不对？不，这不是真的……”我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只因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是……哈哈……我笑了起来，把那张纸条撕得碎粉。
　　 纷纷扬扬，像雪花一样，我看着她大声吼道：“这都不是真的，这都是你骗我的。”我发了疯向外奔去。
　　 我要见若生，我只想见到若生，这一切不是真的，若生是我爱的人，他只是我爱的人。
　　 外面下着暴雨，雷鸣轰隆，我跌跌撞撞，像个疯子一样奔到宁府门前，不顾警卫的阻拦，径直冲了进去。
　　 所有人看着我的样子都大惊失色，我冲到书房，看见若生的父亲正坐在椅子上面，我站在门前，细细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年已花甲的男人，他怎么会是……
　　 他好一会儿才发现我的存在，抬起头来，一脸温和地看着我问：“绿萝，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被雨淋成了这个样子？”
　　 我凄苦地笑着，老天真是捉弄人。
　　 我一字一句地说出：“壬子年三月二十亥时，得一女，为庆革命胜利，民国成立，特取名宁庆生。”
　　 他的瞳孔慢慢张大，脸上的温和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惊讶，好半天，才张大着嘴脱口问道：“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都不是真的，你们合伙起来骗我，你们都想拆散我和若生，不，我要若生在一起，我要和若生在一起。”他的惊讶表现得越明显，我的心沉落得越深，仿佛刚要抓住的东西就这样硬生生要被失去了。
　　 我转身离去，朝二楼奔去，若生坐在椅子上，书案上摆放着画纸，他正在专心作画，看见我进来，头也不回地说：“这副画就当为我们新婚而作，十多年了，我还没有完整地送过你一副画，绿萝，你过来看看，我的绘画技术是否有退步。”
　　 我走了过去，双手搂着他的脖颈，把脸紧贴着他的耳背，不住的摩挲起来，眼泪却从眼角滚落下来。
　　 “你怎么了？绿萝，你怎么了？伯母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吗？没事，放心吧，我会为我们的幸福争取的。”他用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低声呢哝道：“真的吗？若生，你会为了我们的幸福争取吗？”
　　 “当然了，傻，你放心吧，这次我绝不会再推开你，我还没那么傻，白白把你送给别人。”他笑着说。
　　 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我说：“我不要以后，若生，我只要现在，我现在就要和你在一起，我现在就要和你做夫妻。”我凑上脸去，凑到他的唇上，他惊慌失措，身子站起倒在了床上，一双眼睛不解地看着我，低声问：“怎么了？绿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嘘！别说话，若生，别说话好吗？”我从没有觉得时间是这样的短暂，仿佛眨眼即逝，“我要做你的妻子，哪怕就是片刻也好。”
　　 他微微笑了笑，我便闭上双眼，凑上他的双唇，那温润的唇眸，每一个地方都让我如此留恋，每一个地方都让我如此不舍，若生原谅我，我是爱你才这么做的。
　　 哪怕沦落地狱，哪怕万劫不复，哪怕有再多的罪，也让我一个人去承担吧，我爱的若生，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再去承受更多的伤痛。
　　 我缓缓解开衣服，我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他，一次性把一生的爱用完，以后，我们就是路人。
　　 可是空中突然响起了乌拉乌拉的警报声，这时门却被撞开了。
　　 宁依雪一脸慌乱，站在门口，焦急地说道：“绿萝姐姐，日军开始攻打上海了，爸爸已经带领部队去抵抗日军，娘叫我来带哥先离开，羽姐姐的车就在下面。”
　　 我闻听此言，神色大变，急忙整理好衣服，与宁依雪一起扶着若生下楼。
　　 “娘呢？她不走吗？”若生突然抓住依雪的手问。
　　 “娘说了，她要与爹同生共死，爹在上海她也在上海。”
　　 若生突然神情镇定下来，摇了摇头说：“我哪里也不去，我作为男儿，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下父母独自逃生，虽然不能上前线抗日，但是为国捐躯的勇气还是有的，我要与上海共存亡。”
　　 “哥，留在上海只能成为日本人的炮灰，留着这身体以后还能干点事情，你先和绿萝姐姐走，我这就去带娘离开。”依雪说着交待了我几句，便转身朝前厅奔去了。
　　 我扶着若生朝前门走去，方羽看见我和若生出来，早已迎了过来，她神情紧张地说：“现在上海不安全，日本人大肆进攻上海，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北上南京的路断了，我们只能南下，海上不能走，只能走陆路。”
　　 我这才想起我娘来，她还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我把若生交给方羽，我说：“你一定要带他安全离开，我去找我娘，我们在南边汇合。”
　　 方羽点了点头。
　　 日军的飞机开始狂轰乱炸，街道上混乱不堪，大量的难民开始流窜，我沿着街道一路奔跑，回到房间里，见母亲还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我的心里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二十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日军大批进攻上海，淞沪会战正式爆发。
　　 我们无处可去，只得向南奔逃，最终回到了渔村。
　　 这里没有战争的肆虐，显得一片宁静祥和，我带着母亲，依雪和方羽带着若生，而若生的娘留在了上海。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与自己所爱的人同生共死，这已经是一种幸福。
　　 娘说这情形让她想起了清朝灭亡的时候，也是这么多人这样南逃。
　　 我们逃到渔村的时候，从报纸上知道淞沪会战失败，日军侵占上海，正陆续向南京进军，而宁大帅也就是我的父亲下落不明不知音讯。
　　 所有人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来，每天依雪会到镇上去打听父母的消息，但接连两个月过去，依旧没有半点音讯。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日军攻占南京，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华民国陷入前所未有的灾难，全国人民陷入悲痛之中。
　　 若生每天坐在海边，无声地望着大海，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说：“若生，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若生沉默不语，他心里一定痛恨死自己了，不能像一个正常男儿一样，上前线，为国尽一份力。
　　 可是在我的心里，只要看着他安好，我便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到了冬天，天气凉了，南逃的人更多，路上冻死的人也更多，尸横遍野，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的尸体，被鱼群啄食。
　　 大海变得鲜红，失去了本该有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