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地绝恋
“没有。上个月我还见到过她。”尉迟瓒认真地回答,“您还记得她写的那首蔷薇诗吗?她已经成为蔷薇仙子了。”
“什么?蔷薇仙子?”陈晋又是一怔,不知道他是在讲疯话,还是在谈自己的想象。
“是的,蔷薇仙子。”尉迟瓒开始神采飞扬,充满喜悦地向陈晋描述起来:
“那一天傍晚,我离开村子,走到一座开满了粉红色和紫红色的蔷薇花的山岗上。忽然,从紫色的云彩里飘飘荡荡地下来了一位仙子。我仔细一看,那仙子不是别人,却原来就是黄文玲。她还像过去那样年轻美丽。
“我连忙一把抓住她的手,问:‘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叫我找得好苦。’她轻轻地挣脱我的手,娇嗔地说:‘你这不是找到我了吗?’我忽然想起那年你交给我的她的那封遗书,便奇怪地说:‘咦,怎么陈老师说你早就死了呢?’她莞尔一笑,说:‘傻瓜!他那是哄你,好割断你的情丝,以免因为我而影响了你的冲锋陷阵。’
“我想像那年在她家里一样,紧紧地把她拥抱在怀里,接一个吻。可是她却挣脱我跑了开去。
“我见她要走,急了,连忙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襟,哀求说:‘告诉我,你住在哪里?让我在想你的时候好去找你。’
“她指一指我的胸口,说:‘我就住在这里——你的心里。只要你的心不死,我就会永远活着。’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远远地走了。只剩下那天边的晚霞和满山的蔷薇花在陪伴着我。我看着那被晚霞映照得像血一般红的蔷薇花,忽然又想起了她那首被打成‘毒草’的诗:
不羡红牡丹,
独赏野蔷薇,
幽谷深处春光媚,
无意与天违……
“于是我恍然醒悟:啊!原来她已经成为蔷薇仙子了。
“从山上回来以后,我就决心雕塑一尊她的像,好让她日日夜夜陪伴在我的身旁。可惜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学过雕塑,怎么也雕不好。但我不灰心,我一定要把她雕出来,并且要雕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尉迟瓒说到这里,竟把陈晋撇在了一边,只顾自己一刀一刀精心地去雕塑那尊泥像去了。他两眼紧盯着那尊泥像,看了又雕,雕了又看,是那么全神专注,竟然完全忘记了陈晋的存
在。
十二
事情一晃又过去几年了。没想到今天,在这粉碎了“四人帮”后的第二个春天,陈晋又在这风景优美的西子湖畔遇到了尉迟瓒,并且他的境地竟然还落到了如此地步。
在陈晋回首往事的时候,尉迟瓒早已狼呑虎咽地吃完了面和包子。他伸手抹一抹嘴唇,抬头感谢地看了陈晋一眼,说:“您解放了?”
陈晋点点头,问:“你呢?”
“早解放了。”尉迟瓒回答,“还没有粉碎‘四人帮’,他们就交给我一封介绍信,对我说:‘尉迟瓒,现在你解放了,你自由了,你还是回城里去吧!’于是我便回到了城市。可是回来之后,那里都不接受我,我倒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你没有去找有关单位?”陈晋试探地问。
“找了。”尉迟瓒说,“公安局说那是群众专政,不归他们管。区文化站撤消了,区里的人要我去找市文化局。文化局的人说他们联系了许多单位,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接收我。我不信,与他们争吵了起来。他们竟然说我有神经病,要送我去疯人院。您说,我还能相信他们,重新去受他们的迫害吗……”
尉迟瓒说着说着忽又神经发作起来,猛地一击桌子,大声嚷道:“不!我决不会再上当受骗了……我要他们还我青春!还我情人!还我一个柳暗花明……”
等陈晋从呆怔中清醒过来,尉迟瓒已经离店走出很远了。他须发蓬乱,衣衫褴褛,蹒跚步行在美丽的西子湖畔,如云的游人之中,宛如一愊名画上塗上的一笔令人败兴的污渍。
陈晋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到无比沉重。他拼命寻找理由劝解自己说:是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疯子,一个于社会无用的疯子。在这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的今天,有多少重要的工作急待我们去做,又有谁能有闲情去关心一个疯子呢?至于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早已死去了的人,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但陈晋仍然无法释怀,因为他知道,上述种种理由,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