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地绝恋
“哪一首?”黄文玲期盼地问。
于是他开始背诵起来:
“不羡红牡丹,
独赏野蔷薇,
幽谷深处春光媚,
无意与天违……”
“哦!”她发出一声急促的喊叫,打断了他的背诵,说:“天哪!这正是他们认为最反动的一首,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
“这有什么反动的?”尉迟瓒干脆把板车停放在路旁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垫着草帽在人行道上坐下来,说:“来!我们休息一会儿,坐下来谈谈。”
也许是第一次与人谈论自己的诗作,并且是在一片斥责和讨伐声中难得遇到的一个知音的缘故吧?黄文玲显得很激动。她紧挨着尉迟瓒坐下,急切地问:“你真的这样认为?”
“当然。”他说,“生活是多种多样的,人们的爱好也是多种多样的。为什么要强求一律,只允许赞颂花园里的红牡丹,而不允许欣赏幽谷里的野蔷薇呢?那野蔷薇经风雨,耐干旱,顽强地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并且用它那一身的刺保护自己不受禽兽糟践,不也是很值得赞颂的吗?”
“你说得真好!当年,我写这首诗时,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忽然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怀着对往事的无限眷恋,惆怅地说: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爱读诗。我读过李白的,白居易的,辛弃疾的,李清照的,也读过歌德的,雪莱的,拜伦的,海湼的,普希金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梦想过,要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诗人,所以我才一个人偷偷地学着写诗。啊!我是多么希望能继续写呀写呀,一直不停地写呀!用诗来抒发我的情感,表达我对祖国,对生活的赞美。可是现在……”
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双手在胸前绞着,仿佛要把她心中的痛苦都绞出来似的。
“为什么就不能再写了呢?我就还在写,并且已经写下了好几首诗词,用它来表达我对战斗生活的强烈渴望,表达我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诚。”尉迟瓒说。
五
陈晋听了此话,心中一惊,连忙打断尉迟瓒的叙述,问:“你真的写了诗?”
尉迟瓒点头说:“是真的。我每天都在写,已经写下了不少美好的诗篇。只不过我没有用笔把它记下来,而是把它默记在心里。”
“好家伙!人家要你写交代材料,你却在吟诗。”陈晋笑着摇摇头。
尉迟瓒忽然站立起来,两眼紧盯着陈晋,说:“交代材料?您写了吗?”
陈晋苦笑着摇摇头,坦白地回答:“没有。”
“我说您也不会写。”尉迟瓒重又在床沿坐下,说,“这二个月我反反复复地想了,也把我过去写的那些东西一一仔细回忆了一遍,缺点嘛当然不少,但绝对没有一篇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您说,这交代材料怎么去写?交代材料既然写不出来,倒不如还是来构思我的小说吧。谁知小说没有构思成,却意外地得到了两首绝妙的诗。我终于发现:在这一特定的时期和特定的环境里,小说这一形式已经不再适用于我,于是便干脆放弃了它,专门写诗。说也奇怪,过去我对诗词一向兴趣不大,更缺少研究;现在,诗的灵感却源源不断地涌来,我几乎快要成为一个多产的诗人了。”
“这也是环境使然,”陈晋点头说,“那么,后来呢?”
“后来……”尉迟瓒带着甜蜜的笑容,重又开始他中断了的叙述:
那一天,尉迟瓒的身上正好带了纸笔,当即把他最得意的一首《满江红》写出来,拿给她看。
那首《满江红》他是这样填的:
满天风云,
激卷起无限豪情。
忆往昔,
高擎红旗,
驰骋沙场,
马蹄落处彤去起,
铁笔指向妖雾灭。
愿文章写尽英雄史,
千秋业。
春风止,
欢情绝;
尘沙起,
路湮没。
壮士心悲愤,
长盼晴日。
井冈山下理戎衣,
延水河畔磨刀戟。
重跨鞍紧跟毛主席,
斩妖孽!
黄文玲拿着诗笺看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来说:“写得真好!能把它送给我吗?”
“行!就把它送给你作个纪念吧。希望它能对你有所帮助,鼓励你去勇敢战斗。”他回答说。
从那以后,尉迟瓒有整整三天没有见到黄文玲。谁知今天下午,他从外面拉了一板车煤炭回来,黄文玲立刻飞跑过来帮他推车卸煤。
她一边卸煤,一边对他说:“你的那首词对我鼓励很大。这两天我反复想了,决心要像你那样不停地写。”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向四周环顾了一眼,迅速将一张纸条塞在尉迟瓒手里,说:“这是我新填的一首词。”说罢脸一红,又飞也似地跑了。
就在她往他手里塞纸条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第一次惊奇地发现:她那红红的脸庞竟是那么地清秀美丽,她那明亮的眸子竟是那么地妩媚动人,她竟是一位他以前未曾注意到过的美人。待读了她填写的这首《蝶恋花》,更是心潮汹涌,真后悔以前怎么竟会疏忽了身旁这么一位聪明勇敢,美丽多情的姑娘……
听完尉迟瓒的叙述,陈晋不觉也为他们感到高兴,但同时又有点为他们担心,因为他毕竟比他们年长,阅历比他们丰富,想得也更深远一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地问:“尉迟,你认真想过没有,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境遇之中,能谈情说爱吗?”
“怎么不能?”尉迟瓒争辩说,“爱情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生活的地方就会有爱情。是的,就会有爱情,哪怕是身陷囹圄之中。而愈是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产生的爱情,则愈坚贞可贵。”
尉迟瓒说到这里,激动地站立起来,在斗室中踱了几步,然后转身面对陈晋,无比坚定地说:“是的,他们可以非法剥夺我的政治权利,剥夺我的人生自由,但却无法剥夺我心中的爱。这个爱,将像火一般在我的心里燃烧,永远鼓励我去坚持斗争。”
“可是,”陈晋指指黄文玲写的那首词,说,“你们用来表达爱情的这一些诗词,却很容易授人以柄,被他们进一步用来当作反革命的罪证。”
尉迟瓒一把夺回那页诗笺,重又小心地把它折好,珍藏在内衣口袋里,说:“我们会将它背熟了刻印在心里。试问,难道还有谁能把它从我们心里掏出来吗?”
还有什么话可说呢?陈晋默然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祷他们的爱情能结出幸福的果实;尽管对这一点 他心里仍然十分怀疑。
六
在那以后的一连串日子里,尉迟瓒和黄文玲一直如痴如狂地相爱着。
唉!那是一种怎样的爱情呀?虽然是在同一个单位里,但由于人为的隔绝,他们往往一连几天都不能见面。有时见了面,也往往只能匆忙地交谈几句,迅速地交换一张纸条,一纸诗笺。但每一次见面,都能给他以极大的鼓舞,激起他无比的热情。他总是在夜里捧着那一张张诗笺反复地读呀读呀,或是对陈晋滔滔不绝地谈呀谈呀,一直到夜深人静。处在热恋中的他,几乎忘却了自己糟糕的境遇,忘却了现实生活中的卑鄙、丑恶、屈辱、痛苦……而用无比美好的想象和希望来代替了这一切。
大概是在二个多星期以后吧,有一天,尉迟瓒被批准请假半天,回家去看望他的母亲。回来后,脸上泛着幸福的光辉,急切地告诉陈晋说:“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了黄文玲!她也请准了假,正在替她妈妈买药。我陪伴着她,一直送她到家……”
“快说说,你们谈得怎样?”陈晋关心地问。
尉迟瓒点点头,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起来:
黄文玲的家在三桥附近的一条小巷内。那是一片尚未改造的贫民住宅区,全部是一些低矮破旧的老房子。黄文玲和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就在那些简陋的房屋里租用了一间小小的鸽笼般的房间。
他们进去的时候,黄文玲的妈妈正倚躺在床上拼命咳嗽。她见女儿带来一位陌生的年轻人,便要起来招呼;但还未起来,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喀嗽。
尉迟瓒连忙按住她,要她躺下,说:“伯母,您别起来!我和黄文玲是一个单位的,每天在一起,不是外人。”
她妈妈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吃力地说:“唉!我们文玲真命苦呀。她十六岁那年,刚考上高中,就死了爸爸,我又得了这半死不活的病……这两年,文玲大了,我心想:日子总会好过一点了吧?唉!谁知道……文玲到底年轻,她写的那些诗呀词呀什么的,都是小孩儿的玩意,还要请同志们……”
黄文玲忽然“噗哧”一笑,打断了她妈妈的话,说:“妈!您说这一些做什么?他又不是那些戴红袖子的。他……他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那个尉迟瓒。”
尉迟瓒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妈妈是把他误认作他们单位的造反派了。他于是连忙说:“伯母,我和文玲一样,也是个‘黑帮’。不过,您可以相信我的话:文玲写的那些诗词决不是反动的,她这顶‘反革命’的帽子也决戴不上!事情迟早一定会弄清楚的。”
她妈妈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说:“唉!要是事情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能的。”尉迟瓒激动地说,“毛主席不是说了吗?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派,不是整群众。毛主席还说:要严格区分和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
“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她妈妈说。
“这么大一个运动,有点儿偏差是难免的。再说,他们,他们……”尉迟瓒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伸手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脑袋,拼命搜索着词汇;但想了许久,始终也没能想出一个恰当的词来。
“他们……哼!”黄文玲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恨恨地说,“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自己真是太幼稚了,天真得像一个傻子,竟然全部相信他们的话,虔诚地把自己那一本诗稿交上去……唉!现在看来,那一切简直就像是一个圈套。”
“是的,那时我们都太天真幼稚。”尉迟瓒点头说。他蓦又回忆起当日的情景,眼前涌现出黄文玲满怀信任地把自己那一小本薄薄的诗稿交上去的镜头。一种遭受欺骗后的痛苦和愤怒的感情,强烈地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觉两手紧攥成拳,把关节揑得“叭叭”直响。
但他终于压抑下了这一种感情,没有让它爆发出来。
“不过,我们也不要因此而悲观失望。”直到心情重新平静下来以后,他这才安慰和鼓励她说,“我们还是应该坚信党!党的政策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总有一天,他们……他们要按照党的政策办事。”
因为准假的时间有限,尉迟瓒不能在黄文玲家久待。离去的时候,他再一次劝慰她妈妈说:“伯母,请相信我的话,不要害怕担忧!您要注意按时吃药,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
谁知他这话不说还罢,这么一说,黄文玲和她妈妈都流下了眼泪来。她妈妈伸手一抹眼角的老泪,发出一声长叹,悲戚地说:“唉!还吃什么药?文玲的工资都停发了,每个月只给十六元生活费……”
走出房门以后,尉迟瓒把这个月发的生活费全掏了出来,交给黄文玲说:“拿去再给你妈妈买点药吧!”
黄文玲像是被火烙了一下,急忙缩回手,声音虽低,但却是异常坚决地说:“你应该知道,我是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施舍的。”
“但这是我的,是我的呀……”尉迟瓒急了,两眼深情地凝视着黄文玲,乞求她收下。
在他的那一种眼光的凝视下,黄文玲让步了。她低垂下头,喃喃地说:“可是你……你现在每月也只有十六元生活费呀。”
“拿着吧!”尉迟瓒一把抓住她的手,把钱硬塞进她手里,说,“我原来的工资比你高,家里有一些积蓄。”
黄文玲忽然无力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低声地啜泣起来。他感到她的一身都在颤抖。那 颤抖一阵阵清晰地传到他的身上,使他感到自己的心都疼痛了起来。他忍不住伸手将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不断地安抚她,努力使她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黄文玲才渐渐停止啜泣,仰头看着他的脸说:“知道吗,你的那首《满江红》给了我多大的鼓励?在那以前,我得不到一点同情,一点安慰和一点温暖。我只觉得前面是一片无涯的黑暗。什么前途、理想、希望,全都破灭了。是的,全都破灭了。我常一个人痴痴地想:我们的祖国是伟大可爱的,我们的社会是美好幸福的,但这美好幸福为什么独独不肯给予我?……唉!要不是我还有一个患病的母亲,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够活下来。”
“是的,那是一段极其可怕的日子。”尉迟瓒点头赞同地说,“在那些日子里,我也和你一样,感到无比的悲愤、痛苦,有时甚至绝望得想要自杀……”
“怎么,你也有过这种念头?”
“有过,但往往只是那么一闪就过去了。因为我坚信:真理和谬误,香花和毒草,决不会永远混淆不清,得不到鉴别,是非曲折总会有弄清楚的一天。因此,我才写下了那首《满江红》。”
“井冈山下理戎衣,延水河畔磨刀戟。重跨鞍紧跟毛主席,斩妖孽!”黄文玲背诵了几句,忽然破涕为笑,说,“难怪你的信念为么坚定。”
“且避过刀光剑影,待来日挥鞭同行。”尉迟瓒也背诵了她的两句诗,说,“你的信念难道就不坚定吗?”
尉迟瓒说着,把黄文玲拥抱得更紧了,仿佛要把她与自己融在一起,合为一体。接着便用自己的嘴唇去寻找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