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
　　 在小区大门口，值班的保安见她泰然地刷卡，也就收回了警惕的目光。
　　 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她脚步轻快，恨不得背上有对翅膀，可以立马飞到那间租来的公寓楼里。想象着到时他合不拢嘴的表情，她乐得扑哧笑出了声。那笑声从严实的口罩下传出来，听着细小而沉闷，她觉得很刺耳，赶紧用手捂住了嘴，然后左右张望了一阵。见周围黑漆漆的，她才放开手，加快脚步，向家里走去。
　　 她打开门，扯下口罩，甜甜地叫了声，老公，我回来喽！屋里一片沉寂。
　　 她用力踢掉脚上的高跟鞋，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惨白的灯光下，屋里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像是一座坟墓。拖鞋、报纸、杂物，跟她走前一个样。
　　 她心里掠过一丝阴影，皱着眉头，看到茶几上白花花一层尘灰。
　　 她摇摇头，放下行李，在屋里转悠了一圈，从杂物间拿出拖把抹布，匆匆打扫起来。她动作很麻利，却老是收拾了这里忘了那里，显得心神不宁。到后来，她干脆搁下拖把，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又拨打起那个熟悉的号码。一遍一遍，依然是那个甜美而机械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她颓丧地靠在沙发上，身子软得顺着椅背滑落到扶手上。屋里很静，静得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嗵嗵嗵”，慌乱而短促，令她喘不过气来。
　　 “滴答，滴答”， 对面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指针已指向了十一点半。
　　 她握着手机，咬紧嘴唇，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这么晚，他怎么还没回家？他在哪里？半个月了，打手机总是关机，打公司电话也没人接，会不会是公司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儿，她忙“呸呸呸”地连吐了几口口水，为自己这荒诞的想法而自责。
　　 她走到阳台，看到外面一片黑暗。小区里零星几盏昏暗的路灯，与远方的霓虹灯相呼应，形成一组跳跃的乐符，在城市的夜晚，演奏着一场无声的音乐剧。
　　 她望着远方迷离的灯火，心里有种难言的酸涩。也许，他正在跟客户周旋呢。以前，他陪客户，都是到下半夜才醉熏熏地回来。她总是温柔地安抚他入睡，再含泪清扫污物。小工厂难做，为了生存，在客户面前做孙子做王八，她体谅他的辛苦。
　　 这样想着，她就浑身来了精神。回转身，拿起拖把，继续打扫起来。不一会儿，这套一室一厅的公寓房就显得井然有序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踢踏踢踏地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套睡衣。关上柜门时，她在衣柜的镜子里看到一张脸。
　　 那是一张成熟而娇好的脸——圆润的面盘、弯弯的眉毛、厚实的嘴唇、丰隆的鼻头、丰满的下巴，只是脸部略显浮肿，眼睛下方也有隐隐的淤青。
　　 相书上说，这是标准的旺夫相。
　　 她咧开嘴，扯起一抹生硬的笑容，脸上的肌肉复杂地扭曲着，显得很诡秘。她心一沉，眼睛不由耷拉下来。顺着视线，她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腰身，像水桶一样粗壮，而胸前像布袋一样耷拉着两团肥肉，整个人显得萎靡而庸俗，与娇好的面容极不搭调。她一下子泄了气，倒吸口冷气，抱起衣服，赶紧往卫生间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默念着，等有了钱，再去做个全面的抽脂手术。
　　
　　 她是三个月前去邻省一家国内知名的美容整形医院做的整容手术。
　　 植眉、切眼袋、丰鼻头、丰下巴、丰太阳穴、脸颊填充……整个的脸部工程再造，从检查到拆线，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在皮肤不断地被烧灼、撕裂与麻醉中，在体验了注射、吸脂、嵌石膏的痛楚后，她那张原本轮廓分明的脸，变得面目全非，并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只有一对眼珠还能灵活地转动。
　　 术后的疼痛和禁忌使她苦不堪言。但是，怀着对华丽蜕变的期待，她的内心是激动而热切的。当面纱终于揭开，一张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肿胀的脸，和黑得像熊猫眼的眼睛，差点令她晕厥。好在，医生及时告诉她，这是正常现象，脂肪需要一段时间的稳定期，静养一阵就好了。
　　 她不想让他见到这个样子，于是怀着一颗焦急和忐忑的心，在远房亲戚家住了下来。
　　 等待的过程是难熬的，想起那些整容失败的新闻，她连晚上睡觉都会惊醒。她不断地拿正规大医院的大旗来宽慰自己，一次次用医生的回答来安抚自己那脆弱的神经。
　　 好在，镜子里的自己，一天天靓丽起来。虽然她感觉那张脸更像是一件瓷器，而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份，但听到亲戚家的人说她看起来年轻了好多岁，就满心欢喜。本想等痊愈后回家给他个惊喜，可是，一连半个月没他音讯，她心里不踏实，就急着赶了回来。
　　 坐了两天火车，回来又一通大扫除，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子一样。但不知怎么回事，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怎么也无法入眠。眼看着时间已经两点多钟，他依然没有回来，手机也联系不上。她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卧室，除了一张一米五的床，两只床头柜，一口衣柜，一张书桌，就没多的空间了。柔和的灯光下，印着并蒂莲的被子缩成一团，图案变得残缺不全。她支起身，双手把被子扯平，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相框，捧在手上，细细地端详起来。
　　 相框里，是一对偎依的中年男女。男的戴副眼镜，脸胖得可以掐出油来，肚子高高的挺着，显得意气风发。而紧依着他的女子，身材瘦小，不施粉黛，有几分憔悴，却如小鸟依人般的温情脉脉。
　　 那是一年前，公司组织员工去旅游，在她的强行要求下，他不好在员工面前拂了她的意，才勉强拍的。
　　 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和他拍过合影了，一年？两年？甚至更久。虽然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拍照不用再去照相馆，不用等冲印，随时随地，想拍就拍。他也时常胡乱地拍，可镜头不再对准她了。他说，就你那张尖嘴猴腮的苦瓜脸，拍照浪费我时间！
　　 苦瓜脸！
　　 她喃喃自语着，苦笑了一声，用手指摩挲着相框里的自己。有机玻璃的相框凉凉的，硬硬的，似能划破人的心。镜子里的人，鼻梁尖挺，唇方口正，脸颊消瘦，神情疲惫，整张脸像是缺了水份的白萝卜。
　　 凝视着这张脸，她只觉鼻子一酸，眼眶一热，视线就模糊了。而相框里那个她，隔着玻璃，似也读出了她泪眼里的辛酸，眼里一片忧郁。
　　 她记得自己年轻时，白嫩嫩的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红艳艳的樱桃嘴，是一枚公认的美女。那时，她走到哪里，都会被无数热辣辣的目光追逐，会收到火热的情书，会有人莫名其妙地跟她搭讪。她谁也不搭理，她要把自己的初恋，给能与自己一生相守的人。
　　 后来，她遇见了他。
　　 那时，他在一家建筑工地做杂工。他又黑又瘦，颧骨突出，两眼凹陷，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多岁。而且他性格孤僻，家境贫寒，是众多追求者中最不起眼的。亲戚朋友都不待见她，认为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但是她喜欢他，说不清理由。也许是喜欢他戴着眼镜像个有文化的人，也许是喜欢他的满腔抱负，也许是前世注定的姻缘。总之，喜欢没有道理。
　　 所以，他们结婚了。
　　 婚后，为了改善家里经济状况，她跟着他，常年在沿海各个城市里辗转。她做过生产线一线工人，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当过办公室文员，跟一群女生争风吃醋；做过服务员，被不怀好意的客人骚扰；干过销售，每个月为完成销售额而焦头烂额；也摆过地摊夜市，被城管像老鼠一样追赶……总之，只要能生存下去，能挣钱的，她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
　　 一年年的，他们有了一定积蓄。在朋友的鼓动下，他从工厂跳槽出来，自己开了家小工厂，加工一些电子零配件的组装。加工业没技术含量低，利润薄，并不是当初想象的过养尊处优的日子，而是成了老黄牛。但相比于跟别人打工，看人脸色，时时担心饭碗不稳，也强了不少。
　　 管理一个工厂，如同一个大家庭的当家人。工人的吃喝拉撒，订单的获得、材料的进出管控、生产的进度追踪、品质的稳定、工艺的改进、客户关系的维系、货款的追踪，面面俱到，处处操心。
　　 在市场环境恶化的情况下，订单萎缩，成本节节攀升，工人流动量大，小工厂的生存举步维艰。为了开发客源，他长年在外跑关系，请客户，厂里的事全落在她的头上。
　　 资金短缺，她舍不得花钱请管理，自己身兼数职，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平息了这端，又得应付那端。为了应对客户急单和工人流失导致的人员空缺，她还要到产线和工人们一起劳作，甚至工人下班了，她还得整理产品、资料，经常一两点还在车间忙碌。
　　 渐渐地，工厂在风雨飘摇中维持了下来，存折上也有了一点积蓄。但是她发现，他先前对自己的那份依恋，已经荡然无存。
　　 每当夜晚，她往他的身上偎时，他再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伸出强有力的臂膀，把她深深地揽入怀里。而是一把推开她，嫌恶地说，去去去，累死人了！在客人前，他也不再像以往一样，逢人就得意地介绍说她是他老婆，而是称呼她苏经理。最让她不堪忍受的是，他常常在不顺心的时候，开口闭口骂她长着一张尖嘴猴腮的苦瓜脸，败了他的财运。
　　 她很委屈，年轻时的缠绵哪儿去了？一照镜子，她才惊觉，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蜡黄的皮肤，像一张风干的豆腐皮松弛地耷拉在脸上，让她莫名地想起了老家的熏肉；肿胀的眼袋，挤压着一对空洞无神的眼睛，一眨眼，眼角周围的细纹就像密织的鱼网；因为瘦的缘故，下巴显得又尖又长，使整张脸成了一张不规则的三角形。
　　 这是我吗？我才三十出头，有这么老吗？原先的那个我去哪儿了？她一遍遍地问自己。而镜子里的那个人，也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挤眉弄眼，愈发显得丑陋。她一气之下砸碎了镜子，碎裂的玻璃渣里，全是她不堪的影像。而且从那以后，镜子仿佛是恶魔附体，总是跟随着她，刺激着她。无论是在商场、银行、家里、洗手间，只要有镜子的地方，都有一张忧郁、苍老、憔悴的脸，让她恐慌、让她无地自容。
　　 而他呢，浑圆的肚子，虽然老让她担心裤子会掉下来，但却是成功男人的标志；白白胖胖的脸上，戴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温文儒雅。多年生意场上的打磨，他谈吐得体，举止稳重，充满了成熟男人的魄力与魅力。
　　 倒是她自己，自从生了孩子后，为了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为了支持他的发展，她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她买促销产品，穿换季处理衣服，对于化妆品，除了基础护肤品，其它从不问津。因为，年轻时，她也是个爱美的女生，她怕那些时髦的、美丽的东西会蛊惑她，让她乱花钱。
　　 虽然她对自己很吝啬，对他却很慷慨。她给他买名牌服装，用新潮的男士用品和用具，吃珍贵的保健品。用她的话说，男人的行头是名片，自己的男人成天在外面跟有脸面的人打交道，得有拿得出手的名片。她自己成天在工厂里和一群工人战斗，朴素点才能亲民。何况，工厂事务多，她忙得脚不着地儿，哪有功夫去精心打扮？
　　 创业之初，他曾拥着她，感慨地说，今生，讨到你是我的福气！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等挣了钱，我会让你住别墅，开大奔，找十个保姆来侍候你。
　　 她笑说，我不要别墅大奔，也不要保姆，只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等生意做顺了，工厂稳定了，把咱在老家的女儿和父母接到身边，一家人团团圆圆就好。
　　 他刮着她的鼻子笑她，瞧你，就那点出息！
　　 他的手指很有力度，刮得她鼻梁生痛，她却笑了，笑得很幸福。
　　 如今，别墅大奔保姆虽然还没有，但从窄小阴暗的城中村出租屋搬到了小区公寓楼，他开上了二手现代，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了。她卯着劲地干，想要尽可能多地帮他分担一些事务，缩短奋斗的时间。没想到，却拉大了彼此的差距。
　　 她开始变得不自信、神经质起来。
　　 她怀疑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常常偷看他的手机，追踪他的行踪，甚至他多看了哪个女人一眼，她也要猜摸半天。于是，两人有了矛盾，有了战争。他对她更是肆无忌惮地辱骂和蔑视，张口闭口就骂她苦瓜脸，败财命，甚至工厂遇到一点小麻烦也怪她损夫。
　　 她一腔苦水，无处倾诉，常常抽空上网看一些婚姻家庭帖子。从中，她悟出一个道理，要留住男人的心，得先留住男人的眼球。无论什么时候，女人都要对自己好一点。否则，男人的钱，你舍不得花，会有别的女人来花。
　　 她豁然开朗。于是，她频繁地光顾化妆品专柜，出入一些美容院。虽然她依然节俭，尽挑便宜促销货，但看到猛地一个月多出一大笔花销，心里却是拧得生疼。
　　 一段时间过去，她非但没有因为化妆品的堆积而变回年轻的模样，反而因为劣质化妆品的有毒物质破坏肤质，搞得又是脱皮又是长疮，苦不堪言。同时，因为她分散了精力，对工厂管理的松散，导致接连出了几次大的品质事故，损失了客源和金钱。
　　 他再也无法容忍她，直接要把她从工厂撤职。
　　 她哭着求他原谅，说自己再也不去做美容，今后做牛做马累死在厂里算了。
　　 他绝情地说，就算她做得太多，也不再让她插手工厂任何事。因为她长着一副尖嘴猴腮的苦瓜脸，不能旺夫，只会败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