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
　　 你那公司培训经常办，无非就是员工自费旅行一次，给公司作作秀。这次错过了还有下次嘛。我就不同了，这直接涉及家里财政收入啊！我偷眼看到老婆的脸色开始缓和，接着动情地说，再说，奶奶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我们若不回去看她，她死不瞑目，你又于心何忍？当初，要不是奶奶帮助，我们哪能走到一起……
　　 是啊，奶奶是个好人！老婆低下头，夹了根菜心放进嘴里，又赶紧吐了出来。刘光，是不是盐降价了？
　　 久了没下厨，手生，娘娘息怒……来，吃块鱼，这个有点淡，正好可以中和一下。我讪笑着，赶紧给她夹了块鱼肉。
　　 啊，吐……老婆把鱼肉吐出来，伸着舌头，皱着眉头剜了我一眼，才收回目光迟疑地说，总得等过完周末才走吧。
　　 那好，就星期一！
　　
　　 虽然白天累了一天，身上的骨头又酸又痛，但躺在被窝里，枕着手臂，谈起奶奶，却久久不能入眠。
　　 知道吗，那年，我没有钱，爸妈又反对，我差点就去不成了。要不是奶奶给了我一百块钱路费，咱们只怕早就天隔一方了。
　　 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拖时间在等你。我想好了，如果等不到你，我就去跳崖。我才不嫁给那个瘸子呢……
　　 往事触动了老婆心底的痛，她沉默下来，只听到喉咙蠕动的声音。
　　 老婆娘家在一座大山里，父亲是个赌徒。当年，为了还赌债，他父亲私自把她许配给了村里一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瘸子，趁她打工回家时，要她跟那个瘸子结婚。那时，我和老婆已经在打工途中相恋了，只是隔了几个县，只能书信来往。收到老婆的信后，我不顾一切地找去，偷偷把她带到了外面打工。这一打，就打了大半辈子。而老婆跟她父母的隔阂，直到前些年她父亲去世才消除。
　　 奶奶是个好人！我伸手揽过她的头，岔开了话题。
　　 我记得爸爸出事那年，妈妈陪着爸爸四处求医、打官司，无暇顾及家里，我和弟弟就由奶奶照顾。那时，我还不到十岁，而弟弟只有七岁，经历那样的灾难，我和弟弟总会半夜被恶梦惊醒啼哭不止。每当我们啼哭，奶奶不管白天有多劳动累，都要起来哄我们睡觉。她左手搂着我，右手抱着弟弟，自己就坐在床上，给我们讲故事，唱山歌。我们听着听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早已帮我们做好了饭菜喂了猪上坡去了。
　　 是啊，奶奶就是这么勤劳的人！我生浩浩的时候，奶奶那么大年纪，还总是帮我抱浩浩呢。老婆感慨地说。黑暗中，我看到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声音颤抖中带着甜蜜：那时候，她一抱浩浩，浩浩就会冲她笑。她就好高兴，又是摸又是亲，乖孙乖孙地叫个不停呢……
　　 其实，奶奶的一生是很坎坷的。我握着老婆的手，冰凉冰凉的。
　　 奶奶本是书香门弟的小姐，可老天作弄，嫁了目不识丁的爷爷。婚后，还因为祖祖被人扣了地主帽子，被当成地主恶霸游街批斗，受尽了折磨。但奶奶从没怨言，尽善尽孝地把祖祖养老送终，风风光光地嫁了姑婆，还拉扯大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可惜，大伯前些年死于恶疾，三叔小时抱给了别人，现在只剩年过花甲的老爸和四叔养老了。
　　 听婆婆讲，那时候，为了多割一捆柴，奶奶常常深夜还摸黑往山上跑。有一回，在山上被毒蛇咬了，一根小手指都被切了……哎！老婆抽出手，在静谧的夜晚，我听到她在使劲地吸鼻子，惹得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她那一身毛病啊，都是年轻时操劳太多磨出来的。我想起奶奶那枯瘦的容颜，眼睛温热起来。
　　 哎，儿孙这么多，奶奶本该享天伦之乐的。但是，大家南来北往的，过年也难得聚到一起……你说奶奶寂寞吗？老婆突然幽幽地问。
　　 怎么不寂寞？听爸说，自从爷爷走后，奶奶经常一个人到爷爷的坟头，一坐就是大半天。十多年来，年年如此。我想，她是想爷爷的。
　　 都说少时夫妻老时伴啊，哪个愿意孤苦伶仃地过日子！老婆抽泣着，整个身子偎进了我怀里。我紧紧的搂着她，感觉她就是当初那只小绵羊。
　　 每次走，她虽然嘴上说让我们不要挂念家里，但我知道，那时，她的心里在流泪。我抚摸着老婆的头发，想起每次与奶奶道别的情形，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倾闸而出。
　　 她说过，她要等全家人一起团圆的。呜呜……
　　 所以，我们得早点回去，多陪陪她。也许见到我们，她一高兴，又挺过来了呢。即使真的油尽灯枯，也能含笑九泉啊！
　　 这一夜，从不做梦的我，一个晚上都梦见奶奶。她顶着银白色的头发，皱纹密布的脸上，时而舒展开来，露出一口干涸的牙床慈祥地笑着；时而扭曲着，痛苦得全身抽搐……
　　
　　 第二天，我怀着歉疚的心情，把变更告诉了老爸。老爸沉默了半响，才语重心长地说，好吧！ 浩浩妈能回来，你奶奶会满足的。你们在外面挣钱不容易，就安心工作，家里有我们这些老骨头，都会操办好的。
　　 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全靠打吊针维持。要是出院断了药，恐怕就……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让医院打了白蛋白。你奶奶，她……她想你们，不等到你们回来，她不得走的。
　　 挂了电话，点燃一支烟，在缕缕缕青烟中，透过玻璃窗看着淡蓝色的天空，我的思绪无端地被牵扯得老远。
　　 老爸六十多岁，一只眼睛瞎了，行动不便，还得为奶奶奔波。而我们这些正当成年的子女，本应接过照顾老人的担子，却为了生活漂泊在外，一年难得回家一回。别说承欢膝下，连起码的孝心都没尽到，让老人在家孤独地留守，临终，连见一面都这么难。我们，忙忙碌碌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
　　 我给其它几个在外地的堂弟堂妹打电话，问起何时回家看奶奶。他们有的说在等工地老板预支工钱作路费，有的说生意忙走不开，有的说还没请到假……总之一句话：马上国庆小长假了，尽量等到假期再回去，少耽误几天挣钱的时间。
　　 大家都在等，我的负疚感慢慢地褪去，内心平复下来，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
　　 我迅速组织人员对全厂各部门进行了突击审核，并根据审核中发现的不合格项目，及时制订了整改方案。周末，为了配合整改措施的落实，也为了顺利通过星达厂审厂，我和专案组成员一起，加班苦熬了两天。
　　 星期天晚上，老爸打电话来，叫不用回去了。
　　 为什么？我票都订好了。明天下午的飞机，后天就到家了。
　　 好啦，已经好啦！这两天啊，你奶奶精神好多了，能吃半碗饭，还可以下床了……父亲的声音喜悦而洪亮。
　　 怎么会？不是说医生都催出院了吗？
　　 医生说了算个啥，得阎王老爷肯收才行啊。村里那个王老汉你记得不？医院让回家准备后事，结果回家又活了五年呢。老话说老病号长命，你奶奶呀，这些年都是在病床上过来的，一时死不了。你奶奶叫我告诉你们，不要回来了，节省两个路费给孩子读书用……
　　 老爸心情一好，说话也调侃起来。但我还是不放心，说老爸你别太大意啊，人家说回光返照也会显得精神很好的……
　　 呸呸呸，尽说不吉利的话！老爸赶紧制止了我。解释说，我估计啊，那个白蛋白还是有作用的，听说打一次可以多活好几年呢。过几年，我也去打一针试下。你奶奶我们会照顾好的，你就不要操心了……
　　 我不是学医的，不知道白蛋白有没那么神奇，但听老爸那么说，心下却是踏实的。为奶奶的病体好转而欣慰，更为能省去这趟远行而窃喜。
　　 老婆知道了满心欢喜，不顾我的反对，周一一早就退了票，并且向公司消了假，周二去总部参加培训了。
　　 星达公司的审厂小组由资材、品管、工程、业务骨干组成，队伍庞大，而且态度傲慢。审核按最新国际质量、环境、职业健康等体系标准和行业规范，极其严格。作为审核负责人，我跑前跑后陪同审核、解答、提交资料数据，客户走后，又着手对审核中提到的不足作整改，写改善报告。几天下来，人累得瘦了一圈。
　　
　　 周末，给儿子买了几桶方便面叫了个肯德基，把自己往床上一摔，正想美美做个清秋梦，却被老黄一个电话搅黄了。
　　 老黄是我的大学同学，同在一个地方打拼，平时来往密切。而且，他的妹妹是老总的小三，虽然是地下的，这层关系也足以让我跟他亲上加亲。他交给厂里的货有点小问题，我都给他PASS了；他除了时不时的请我出去腐败一下外，也没少叫她妹妹帮我吹枕边风。
　　 老黄自己开了家小公司，搞贸易。生意做得不是很火红，人却风流得过火。这不，电话一接通，老黄就风风火火地开了口，老刘啊，有件事儿，你帮我搞定一下！
　　 什么事？这小子，一找我准没好事儿。
　　 果然，老黄毫不避讳地说，老刘啊，哥有个女网友，晚上要过来。我在Z市谈生意，缠住了回不来，你帮我招待一下。
　　 你小子喝高了吧，你的红粉佳人让我来招待，不怕我给你拐走了啊？
　　 怕啥？哥晓得你这方面不行，只晓得耕耘自留地，没胆儿采野花。再说了，咱兄弟谁跟谁啊，你若真动了春心，咱让给你破下戒也成。哈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老黄在电话里笑得很龌龊。
　　 去去去，懒得跟你鬼扯。我说你真是的，你自己在外地，还让人家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妞儿不知发哪门神经，刚刚才给我电话，说到这边出差，顺便就来了。
　　 那你让她回去，下次再来啊。
　　 兄弟啊，你有所不知。她是东北的，来一次不容易啊。再说，她说要等我回来，我好意思拒绝吗？可恨我这边事情没搞定，要下周才能回来，就两三天，你帮我招待一下，啊。嗯，安排好住宿，带个路，在周围转悠转悠，费不了多大个事儿。
　　 荒唐！太荒唐了！
　　 反正弟妹不在，你闲着也是闲着，劳动一下当是锻炼身体嘛。哦，我已经把你的手机发给她了，钱你先帮我垫着，回来我给你报销，就这么决定了。挂了！
　　 挂了电话，我头大如斗，烦躁地在屋里来往踱步。
　　 老爸，你能不能不要晃了？晃得我眼都花了。儿子从方便面桶里抬起头，不满地嚷嚷。
　　 去去去，到自个儿屋吃去，谁让你在外面吃了。我恼羞成怒地冲他摆手。
　　 什么嘛，自己叫人家到外面吃，说要监督玩游戏，现在又怪人家……哼！儿子站起身，捧起方便面和未啃完的半个鸡腿，嘟嘟嚷嚷向里间走去。
　　 回来！谁让你进去了?我想起，这小子一见着电脑就控制不住，还是盯住他的好。
　　 老爸，你干嘛？失魂落魄的，该不会是趁老妈不在，搞外遇了吧？儿子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我，嘴角似笑非笑。
　　 啥外遇？书不好生念，尽学那些没用的。我大声喝斥他，却像被窥探到隐私一样，脸上一下子热烘烘的。
　　 你们这些大人，真虚伪！不就是玩玩儿嘛？多大回事！老爸，你放心，我绝对帮你保密，不跟老妈说！嘻嘻，只要你给我点……儿子嬉皮笑脸地靠近我，伸出手比了个数钱的动作。
　　 滚！我气得暴喝一声，抡起了拳头。这小子，什么德行，气死人了。
　　 切！儿子耸耸肩，转身进了屋，嗵地一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屋子恢复了安静。
　　 我呆呆地站着，心里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年纪一大把，居然还要像年轻时那样，帮人家做挡箭牌，这叫什么事儿？但是没办法，他是铁哥们儿，又是副总的野舅子，我再怎么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老黄的女网友，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高挑苗条，皮肤白皙细嫩如婴孩儿，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能勾了人的魂。
　　 女网友叫小晴，落落大方，毫无女儿家的娇羞扭捏之态，一口一个刘哥的叫得我心神荡漾。
　　 我请小晴吃了餐饭，把她安顿在镇上最好的星之星酒店，以为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哪晓得活泼好动的小晴是个闲不住的人，特粘人，只要一到下班时间，就要我陪她逛街、吃饭、购物。这个北方女孩儿，对温热的南方充满好奇，兴致奇高，缠得我疲惫不堪却又莫名兴奋。
　　 还好，公司的事令我很振奋。周一的时候，副总就欣喜地知会我，公司已经通过审核，正式进入星达厂的采购系统，很快要量产了。同时大力夸赞我，说我的工作做得到位，确保了进展的顺利，表示会尽快打升职报告给总经理。
　　 就在我春风得意时，老爸却又打电话来催回家。说奶奶又发作了，这次连大小便都失禁，已出院回老家准备后事了。
　　 我恻然，一种生离死别般的痛牵扯着我的心。想到公司目前已无牵绊之事，当即请了假，决定回家为奶奶尽一份最后的孝心。
　　 老婆说还要过两天才能，让我先走，她等儿子放假了一同回去。我订了机票， 想到老黄第二天才能回来，就打电话跟小晴道别。小晴很热情，非要请我吃顿饭饯行，在饭桌上，还硬是自拍了张合影并且传给我，说是留个念想。
　　 这个火一样的女孩儿，虽然穿着打扮很前卫，但感觉她骨子里很单纯。想到这样一朵鲜花将被老黄这个情场老手摧残，虽然明知是两厢情愿，逢场作戏，心里却有种强烈的失落感。一种保护欲，在心底像野草一样疯长。
　　 你回去吧，别等了！老黄，老黄他不值得。
　　 我心里警告着，嘴里却莫名地蹦出这样的混账话，把我和小晴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