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题】等(小说)
魏三软软地坐在炕上,明亮的电灯照得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好深。这个当年唱着山歌的放羊娃,老了。
“你说啥也得给我把书念下去,家里的事,你别管,有我哩。”魏三靠在后炕的墙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爹,你咋听不进我说的话哩?你看你现在的身子骨也不硬了,走路又不方便。”孝文捂着发烫的脸,气得眼珠子都瞪了起来。
“娃娃啊,这辈子爹没啥想法,就等着你能在人前站一站,你光显了,爹老脸也有光,咱老魏家更是祖上积德啊!爹放了大半辈子的羊哪,没文化,活活一个粗人,人家咋说哩?说爹是捅羊屁股的人,是上不了台面的。爹也知道,你嫌爹,爹没给你长光,可是爹不怕,爹就是想让你好好地活着,给爹争口气,也让别人看看,我魏三,一个放羊汉的家里也能供出个大学生哩。爹不想让你也步了爹的老路,咱没资本,就得自己拼,你考上了大学,才有更好的出路哩。”
那晚,魏三说了很多很多,说了牛娃子,说了梅娘,也说了老魏家许多历史。
后来,儿子虽然还是不太情愿,但还是收拾好了东西,高高兴兴去了学校。
【九】
可是,生活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就喜欢和人开玩笑。
自从梅娘没了,魏三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孝文身上,虽然脸上老愁苦的不爱说话,可等天黑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炕上的时候,他就把梅娘的那张黑白照片拿出来,对着她自言自语一番。他告诉梅娘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他舍不得自己吃穿也给儿子把钱拿得足足的,绝不让他在同学面前寒碜,他还说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真的盼望着孝文快点考上大学,那时他闭眼去找梅娘也无愧了。他还会告诉梅娘,李嫂子对他有情,可他不知道怎么办。
魏三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希望在支撑着,他只等孝文出息了,就真的安心了。
可是孝文没有按着他想像的那样一路顺风着。生活依然没有停止对魏三的考验与锤炼。
“老三,老三,你别吓我,你醒醒,醒醒啊……”李嫂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看着直挺挺跌倒在地上的魏三,她吓得魂都没了。
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劲儿,他气啊,气那娃娃咋就不争气哩,明明答应他的,干嘛又变了卦?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其实孝文开学走后,魏三的心也一直不踏实,他就老感觉会出些什么乱子来。
不行,他要去找他,非得把他揪回来。
李嫂子怎么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一个半辈子没离开过村子的人,还拖着一条病腿,怎么能让人放心啊?可是魏三像是一头打死也不回头的犟驴,他简单地带了点东西,就踮着那一高一低的两条腿出了村子。
他先去了孝文的学校,具体打听到了原来是和同年级一个同学打了架,被老师训斥了一番,一气之下就出走了,走时还留了字条说一定要混出一个样儿来给别人看。
魏三真的想不通现在的孩子们怎么了,这么小就学着别人搞对象,还为了一个女同学竟然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想想自己,三十好几了还没动过一下女人,也不晓得和别人打个架。他一遍遍思目着这些年的那些碎七碎八的事,心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惯着孩子了,打小就没舍得动过孝文一个手指头,他也没有多少的大道理给他讲。
孝文就没吃过多少苦,虽然他爹是个放羊汉,可什么都紧着他。梅娘死得早,魏三想着牛娃子那会儿的样子,就像中了病一样,总想给孝文更多的爱。他的衣服没穿过补丁的,也时常换新。
在外面读书时老给他多拿些钱,生怕娃娃吃不上,本来娃娃有一个放羊的爹就够丢脸了,再不能让娃娃为别的难活。魏三一直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反正只要娃娃提出来的,魏三拼命也要办到。可他自己一年四季就那么点衣服,李嫂子说给他做几件新的,他也不让,说自己成天在野外,还有个啥正经。咳嗽厉害的时候也不舍得买片药,还是李嫂子看不过去,把村里的赤脚大夫叫过去输了几天液。
可现在,想那些也没用了,孝文偷偷跑到外面,身上也就开学走的时候带得二百来块钱,能顶几天啊?一想到这些,魏三就急得坐卧不安。
他四处打听孝文可能去的地方,然而那些同学都在上学,他又没有别的可认识的人,能去哪里呢?魏三的嘴上起了两个大水泡,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就用几口水就着饼干解解饥。
除了李嫂子的儿子全全,他也再和别人说不上多少的话,也多亏了全全这孩子,他在那些同学和老师们中一遍遍地打听,终于知道孝文是和不久前认识的一个外面的后生走了,听说那人很有派头,还开着车。
那能去哪里呢?这么大一个世界,到哪里找呢?魏三的脑子像乱麻一样。他趷僦在全全宿舍的地上不停地挠着头,搓着那张老而皱的脸,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
“叔,你也别太着急上火的哩,我们老师已经报了警,眼看着孝文都走了四五天啦,他们怕出啥意外,更何况他跟着走的那人听说是个搞传销的人哩,学校怕孝文上了人家当哩。”全全给魏三递过一杯水,让他上床歇歇。
“啥?上当?我家文文被坏人骗哩?”魏三的眼里充满了惊恐,他不懂得这个骗代表着什么,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
“叔,您先喝点水,别把您老给趴下哩。”全全安慰着魏三。
可魏三就感觉嘴一阵阵泛着苦,他喝不下哩,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一个疙瘩,也不知道自己家那个娃娃是不是受了坏人的敲打了,是不是饿着。越想,魏三越怕,他紧紧蜷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肩膀。
“全全,你说不会有啥事哇?我家文文可没受过啥罪哩,要是真让人骗了,你说那个传什么销的是干啥的哩?”魏三不敢抬头,他好像急着想要听到答案,又好像怕听到不好的答案。
“哦,也……也没什么的,叔,但愿不会有事,既然报警哩,应该很快有消息的。”全全也是个懂事的娃,他看着魏三叔那个样子,感觉他真的好可怜。
“不行,我的出去亲自找找,不能让我娃受了苦,在这里干等着我会急疯的。"魏三不管不顾全全的劝阻,就踮着他一瘸一拐的两条腿没有目标地开始寻找。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户人家,也不知道绕了多少水沟树林。文文丢了,就像把他的魂丢了一样,如果找不到他的文文,魏三真的没法活了。
虽然这个娃娃从小到大没少让他操心,他也从来不敢在文文的同学们面前出现,文文总说别的同学的家长都是开着小车,吃着公粮,人家的父亲都是高大帅气。为这个,魏三没少犯难,他恨自己不能让娃娃长脸,老害得他在别人面前矮一截。
魏三就是一心想供文文上大学,图个好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没错,所以魏三能咽下那些苦,只要文文能出息了,嫌他就嫌点吧,谁让自己生就是这个样子哩。
可是文文长大了,心也变大了。他老想着快点离开那个土窝窝,他说凭他的聪明劲儿,到哪里也是香饽饽,他说念书不是唯一出路,现在的社会就是聪明人的天下,他还说他认识了几个很有本事的朋友,可以带着他快点发财,他们有的是门路。
为这个,魏三也没少和他争,他说魏家是本本分分的人,要是他妈梅娘活着的话,也一定不会同意他的这些想法。可是每次都会被文文气愤愤一扔手里的东西,然后说一句:和你无法沟通,我们有代沟,你懂个啥哩?
魏三干瞪着眼,说不出什么。
他本来不利索的腿,更加不利索了,有的时候酸困得实在是拉不动了,可一想到娃娃指不定在受什么大罪,就硬撑着。后来,附近的人家都知道有一个拐子老头在满世界找儿子,他们有的投去诧异的目光,有的也可怜他一把年纪的辛苦。
魏三的嘴唇干裂得像是整整一个夏天没落雨的大地,有人给他端来一碗水让他喝,他喝着喝着就会呜咽起来,抱着头趷僦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他更老了,仿佛一下子老得经不起一点风吹。
等过了十几天,警察把文文给他带到跟前的时候,魏三已经被全全和学校里的老师们一起送到医院,昏迷了两天。医生说他身子本来就不好,人又上了岁数,再加上好几天的劳累,他实在太疲倦了。
可当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他:“爹,爹……”时,他哧溜一下来了精神,猛地睁开了眼,他看到了儿子,是啊,是他的儿子。他急着想要坐起来,可因为刚醒,又因为身子太虚,又倒回到了床上。
“文文,你咋啦,你没事哇?你哪里去哩,爹着急啊。”说着,魏三的眼里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来。
“爹,爹,是文文不好哩,文文不懂事。”孝文跪在魏三的床前不停地忏悔着。
魏三定了定神,然后微微一笑,他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说:“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哩。”
【十】
自打那事过后,孝文懂事了许多,经过那次的教训,他再不轻易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也和先前那个女同学慢慢断了关系。
也许,孝文慢慢长大了,他读懂了些爹眼里的期待,爹说一直等着他有出息,他不能让爹再失望了。
果然,从小就聪明的孝文顺利考上了大学。
看到通知书的时候,魏三一瘸一拐地跑到梅娘的坟上,他高兴地说给了梅娘,说他们的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老魏家的坟头冒了青烟哩。
魏三宰了两只羊,请全村的男人们都到他家喝酒,折腾了两天,好不热闹。
大家都说魏三这回可就等着跟儿子享福吧,没几年大学毕业了再在城里找份工作,孝文买上了楼房把魏三接过去,多好啊,再不用放羊了。魏三被晒得黑黝黝的脸笑得一下,一下跳动得好不欢快。
“哟哦……”魏三长长的喊羊声在田野里放肆地飞奔着,他又开始劲头十足了。
“二月格里格刮春风
五哥(那个)放羊转周村
羊群(那个)一过起黄尘
只撩见呀那个黄那个尘尘
撩不见五哥我的人
……”
好多年不唱这山歌了,魏三感觉嗓子都挑不起来了,就骂了自己一句:“不顶用的东西,老喽。”
是啊,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眼看着魏三都五六十岁的人了,他有的时候真感觉赶不上那些羊了,腿上没劲儿,骨头也酥了,可是他还不想扔下他的鞭子,他想等儿子在城里买上了新房,就可以安心了。
再有就是李嫂子,他一直感觉心里愧对这个女人,按说他也想有个家哩,有个女人暧暧被窝,热热炕。梅娘死这么些年了,他一个人也真的是过着凄苦,拖着两条不利索的腿,风里来雨里去的,他也会感觉累啊!
李嫂子人好,也等了她好些年,但真要有一天他和孝文说了这事,孝文会同意吗?算了算了,先不想这些哩,娃娃还没成亲,我倒想着成亲哩,再说吧!
魏三想狠狠抽一鞭子,这大半辈子过来,他最痛快的事情就是抽鞭子,他感觉有的时候不是抽鞭子,是抽愁苦。只不过这次,他抽得是兴奋,想把这兴奋劲儿洒一地,让这一片土地都与他一起高兴着。
“啪……”好干脆的鞭子,然而随着被甩起的尘土,魏三感觉到手没劲了,那地上的痕子没原来深了。
孝文以前就很少回家,现在有了工作,做了城里一家公司的主管,很是不错,魏三也吩咐他好好工作,别惦记着他,他硬朗着哩。
“爹,等我有了新房子,就把你接过去,你就不用放羊哩,我养你。”
“好哇,好哇,我娃娃懂事哩,爹等了大半辈子,就等那一天哩,可惜,你娘……”
“别说这些了,爹,咱不提难过事。”
“嗯,文文啊,你说你接爹去你家,你不嫌爹脏啊?爹是个放羊汉,一辈子不讲究。”
“爹,我是嫌弃过你放羊,可你怎么也是我爹,根生大娘说过我好几次哩,说爹你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一辈子不容易,叫我好好待你哩。”
“嗯,嗯嗯。”魏三笑一下,哭一下,像戏里的丑角似的,搞得文文直笑。
孝文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个单位的女同事,长得高挑,漂亮,城里户口。
可意外的是,孝文没敢往回家里领,他也一直骗女孩说他没有爹没有妈,是个孤儿。直到成亲的时候也是在城里悄悄办了。
魏三先前就听他提过有对象,可拖了好几年咋就是不办呢?为这还催了孝文好几次,孝文只说没到时候,敷衍着他爹。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和孝文从小一起长大的李嫂子的儿子无意中,才把这件事情给捅破。
也是李嫂子看孩子们大了,魏三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就想着能和他正正经经结个伴,可这些年魏三一直在躲着她,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又不好意思老上赶着。可看着魏三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不容易,儿子一年回不了几次,家里土灰土灰的,叫人看了心酸。她也就顾不了那么多,终于下定决心想和自己的儿子说说。
儿子除了强烈反对,还质问他妈:“你们做的是啥事哩,为老不尊吗?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都把孝文害的有家不能回了。”李嫂子被这句话惊呆了,她不明白儿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嫂的儿子和孝文其实算无话不说。原来孝文和他早知道李嫂子和魏三的关系,只不过谁也没说破,但最近两年因为魏三身体不好,李嫂子去得频繁了,闲话也多了起来。而更有甚者说魏三这些年挣的钱全给了李嫂子,要不李嫂子的儿子哪来钱在城里买房。
于是,我会在安静的时光里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