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题】等(小说)
再后来,她自己养了几只鸡,还可以搜几个鸡蛋,还种了几亩自留地,那原先就是魏三的,他顾着放羊,就给别人种了。娶了梅娘,梅娘说坐不住,他就又要了回来。
“魏三,以后早晚就在咱家吃哇,你到晚上把牛娃也叫过来,我一个儿在家也不想吃饭,人多了热闹。”梅娘嘱咐着魏三,魏三也听她的话,有老婆给做香喷喷的饭,他乐意着哩。
“婶子,自打你嫁过来,我三叔这里才叫家哩,原来,和狗窝差不多。”
“说啥哩,兔崽子,咋还成狗窝啦?”
“啧啧,你看看这被子叠得,你再看看,那地,哪有根儿乱柴,再看看那柜子,三叔也舍得换了……”
牛娃子坐在后炕,盘腿一边嗑着梅娘炒好的瓜籽一边打趣着。
梅娘笑了笑,然后让他把身上的裤子脱下来,说屁股那里线缝开了,帮他缝缝。牛娃子也不含糊,马上就脱下来扔给了梅娘,梅娘人和善,对牛娃子也好。
第二年,梅娘就给魏三怀了一个孩子,把个魏三乐得走哪里说哪里,还把那些羊的毛左梳右梳,怎么看它们怎么顺眼。轮到根生妈家吃饭的时候,更是那嘴就合不上,一直谢根生妈两口子给他做的好媒,要不然,他那日子过得熬煎得可没个头。
他说他等了那些年,可算等到个好媳妇,接着就差等个好儿子,替他挣些脸面,再好好孝敬他老两口,他这个放羊汉也没别的指望,这辈子就算是值当了。
根生妈听魏三这样说,脸上有光彩啊,他老两口也跟着开心。
眼看着孩子要出生了,他忙活着买米购面,他可不能让梅娘月子里吃不上好米好面,再说了,给梅娘吃好了,才能奶水足,才能把他儿子喂好。梅娘也自己做了许多小孩子的衣服。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北方的冬天,很冷,时不时刮着刺骨的东北风,扎得人脸一阵阵地疼,脚下的土地僵硬得像块寒铁,踩上去还能感觉脚底板有一股重重的寒气。这个时候,别人都是很少出门的,庄稼人到了冬天就是窝在家里拉拉闲呱,或是一起喝个小酒,吃点肉。可魏三和牛娃子不行,他们还得天天侍候那些羊,挣人家羊户们的钱,不能不负责任。
大家出门的时候都开始戴着大棉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了。等梅娘翻腾出牛娃子的衣服时,才发现都小了一大截,之前就顾着给小孩子做衣服了,竟忘记牛娃子又长了个儿。
眼看着要生了,怎么办啊?可拖不起的,要不然这个冬天,这孩子可咋过啊?
心想让魏三买点棉花去吧,她先给孩子把短的地方,垫点棉花续上。可他还在野地里,早走晚回的,怕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自己去吧!于是梅娘挺着个大肚子把家门上了锁,就朝村子里的供销社走去。
梅娘不敢走得太快了,还一边走一边注意扶着身边的墙,昨晚就感觉隐隐约约有些肚子痛,巷子头的李大娘说估计就是三五天的事儿了。
“梅娘,哪儿去啊?”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响亮的叫声。
梅娘下意识猛地一回头,“啪……”她重重摔在了地上。她还没看清楚是谁在叫她,就疼得大叫了起来,腿上已经有好多的血流了下来。
等她清醒了的时候,已经在她家的炕上躺着了,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魏三正在她跟前瞅着,还笑盈盈的。
“魏三,我咋回家哩?我不是去供销社了吗?”
“嘿嘿,别说话哩,你身子弱。”
“哦,对了,孩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怎么一下子平了,怎么会啊?梅娘吓得哭了起来,她紧紧攥着魏三的手,满眼的惊惶失措,她感觉脑袋一下子懵了,她把被子狠狠掀开,就要挣扎着往起坐。
“别怕,他婶子,没事哩,你生了,是个儿子,就是着急了点,吓人了点儿。可把俺魏三兄弟吓坏了,那么一爷们儿,就给嚎起来了,哈哈……”说话的人是根生妈。
原来那天叫梅娘的就是根生妈,她是怕梅娘挺个大肚子出事,就想叫她回去,可弄巧成拙,偏因为她这一叫出了事。天寒地冻的,摔在那硬硬的地上,好人也不行,别说一个大肚婆了。后来,根生妈也吓坏了,赶紧喊来了众人,这才抬的抬,叫接生婆的叫接生婆,费了好大劲儿才给人家魏三把老婆孩子保了个平安。要有个差错,根生妈真没法见魏三了。
“梅娘啊,你是魏三兄弟半辈子了才娶回的一个宝,你给他又生了一个儿子,他看你们娘俩比他命也重哩。”根生妈给梅娘倒了一杯红糖水让她喝下去。梅娘的妹子还没有搬来,先就由根生妈侍候着她月子。
要不说,远亲不如近邻,梅娘的为人又好,砣子村里的人谁不夸她?都说魏三这个放羊的拐子好命哩。
“对畔畔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咱那个要命的二妹妹
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
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白领领的布衫杉穿在妹妹的身
……”
魏三一踮一踮地赶着他的羊群,虽然天空飘来了几朵零星的雪花,可他毫无感觉,自顾自悠闲地唱着他不成调的歌,那脸啊,笑得开出的花儿比雪花都好看。牛娃子在前面领着羊群走,他已经穿上了合身的棉衣,是根生妈给找出一身根生穿完的。他听三叔唱歌,就扭过头来说:“三叔,你都娶我婶儿了,还想你的二妹妹哩?”
“哟哦……”魏三长长地喊了一声,然后把鞭子甩得响亮亮,又开始了。
“想亲亲,想得额……”他这一句还没唱出来,牛娃子就说要回去给婶子告状。
魏三瞪了一眼牛娃,然后又咧着嘴笑着说他高兴,心里说不出来的那种喜欢啊,他可算等到魏家的命根根儿了。
天气是冷的,可魏三的心暧洋洋。
【五】
“呀呀,我的个亲圪蛋蛋哟,亲死个人哩,来,妈抱抱。”梅娘张开手就要把儿子抱起来。
“来,来来,寻爹来,爹有糖。”魏三坐在炕上也伸出手来抢着抱孩子,一边说一边还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报纸裹着的小包包。他说:“你看,这是啥?”原来是魏三从羊户家装回来的鸡腿,是人家给他准备的,他没舍得吃,给儿子装了回来。
儿子的出生可给魏三的生活添了不少的乐趣,他每天把羊群送回到羊户家,就迫不及待和牛娃子赶回自个儿家,感觉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
一家三口就顾着争来抢去逗孩子了,忽略了身边还有个牛娃子。
牛娃子坐在后炕的一个疙剌剌(角落)一言不发,慢慢,眼泪”吧哒吧哒“直往下落。
猛一回头,魏三发现了,他忙得问:“咋啦,牛娃子,是不是又想你娘了?是叔不好,叔不好。”
梅娘也好像看出来了,就把孩子抱了起来,不说什么了。
“三叔,你说俺娘能回不?啥时候能等到啊?前段时间爹捎信来说,他现在身子更不好,腿几乎也不能动哩,想让我回去。可我思目了好几天,你说要是我回哩,哪来钱养活他啊?”
牛娃子好像憋了许久的眼泪,脱了闸,再也管不住了。
唉,这个看似没心没肺,成天说说笑笑的娃娃啊,他心里的愁苦就像东山坡上一道道的圪梁梁,时常磕得他难活。
“那你不回去,你爹也没人照看,可咋办呀?”魏三问他。
“三叔,我想娘……”这个孩子哭了,可以说是嚎,他大声地嚎了起来,他不想再忍了。
“唉,可怜的娃娃……”梅娘也跟着抽泣了起来。
梅娘嫁过来,就听魏三给她讲了牛娃子的故事。
他不是砣子村的人,是隔了一百里外另一个村子的人。一生下来,娘就跟同村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后生跑了,一直是爷爷和爹把他带大,后来爷爷死了,爹也有病,他就到处找营生挣钱,那么小的孩子又能做啥,只好到有羊群的村子给人家放羊,十二岁,他就出来了。在别的村子里跟着的人都没有魏三对他好。
其实,他也是一直想在外面打听娘的消息,他多想像别人一样喊一声“娘”,或是被娘蹭蹭,亲亲,搂搂。爹总对他说会回的,他娘一定会回的,等外面累了,就一定会回来的。可十多年过去了,娘就是没有音信。
他等的好辛苦,也好难活,想哭,又一直忍着不敢哭,他知道一哭开,心就会疼得打紧。
“娃子,要不,你就回去吧,你爹也想你哩,你这几年也攒下几个钱了,也够撑一撑的,等再大大,你再出来,说不准那时你娘也就回来哩。”
最后,梅娘给他做了好几件新衣裳,还买了几双新的黑色春风尼鞋,牛娃子一直说喜欢穿那种鞋,感觉舒服。
于是,等魏三再找下一个帮忙的,牛娃子就走了,他还给牛娃子多开了一些工钱。虽然自己的日子也不算宽过,可他舍不得那个娃子啊,那娃子太可怜了。
走时,牛娃子拎着那个走南闯北的破包,眼泪汪汪,他说:“三叔,婶子,俺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俺会想你们,你们要等着啊。”
很多年后,魏三子都在后悔当初劝他回去是个错,要是留下来,再过个一年半载,也许牛娃子就不会搭那个三轮车,不搭那个三轮车,就不会因为三轮车的翻沟而送了命。
魏三趴在土炕上放声大嚎了起来,牛娃子走的时候脱下的那些破旧了的衣服还堆在那里,梅娘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就没了。
梅娘不知道要怎么去劝着魏三,可魏三越想越难活,那么聪明的一个娃娃,怎么就那么苦命,还短命,刚刚十九岁,就没了。他活了十九年,等了十九年,可一直没等到。
魏三永远也记得牛娃子愁苦时盯着天看的样子,那眼神儿,能把人的心都看得滴出血来,他也记得牛娃子瞅他孩子时的那种羡慕的样子。
【六】
没过几年,梅娘也走了。因为她想再给魏三生个孩子,却得了血崩之症。
“魏三,我命薄,消受不了你给的福份,只是……只是以后可苦了咱娃哩,你……你说啥也得好好把他拉扯大……”说完这句话,梅娘就痛苦地咽了气,脸上还挂了两行泪。
她舍不得走啊,舍不得魏三这个实诚,对她好的放羊汉,舍不得还没长大的孩子,她不放心这父儿俩个没了她可咋过,可死神狠了心要带她走,任凭魏三怎么拉紧她的手,还是没能留住她的命,娃娃哭得要妈,魏三趷僦在地上直抱着脑袋唉声叹气。
根生妈,还有街坊四邻也跟着落泪,多好的一家子,说拆就拆了。魏三再没了先前那干劲,成天耷拉着个脑袋,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
也就在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孝文差点没挺过来。那年,对魏三是个劫。
孝文,是魏三给起的名儿,他没有文化,只是一心希望儿子将来有文化,可以改门换户,光宗耀祖,也希望儿子可以孝敬他和梅娘,他一直等着,盼着儿子快快长大,长成一个俊俏而有出息的小后生。
孝文从生下来就调皮捣蛋,没少给魏三惹祸。因为他是魏三和梅娘很大年纪了才得来的孩子,两个人都把他惯得不舍骂不舍打。孝文说今天想吃什么,家里没有,魏三踮着不利索的两条腿寻遍整个村子也要给找到,在羊户家每次吃到稀罕的东西,他绝对不往嘴里放一口,非得给孝文装回去。只要是下雨天,歇工,他呆在家里,孝文就在他的脖子上骑来骑去当马玩儿。
梅娘平时也舍不得吃什么,那些鸡生下来的蛋全部给孝文煮着,炒着吃了,她说那个有营养。有的时候她带他去别人家窜门儿,他不听话就把人家的玻璃或是打碎了,或是窗户捅破了,本来气得想打他几下,可手没落下去,看着孝文满脸的泪,就再狠不下心,骂几句,告诉他以后再不许那样了,就算完事。
可往往,当时应下的那些并不管事,孝文还是那样不听话,他知道只要他一哭,爹妈总拿他没招。而且这个法子屡试屡灵。
魏三看着儿子这聪明劲儿,有时候就不气了,反而有点乐,想他一个放羊汉,能生出这么一个灵泛儿子,脸上有光啊。
他问:“文文啊,长大了,你准备干啥?”
儿子就立马答:“孝敬爹妈!”
好,好儿子,爹一定好好等着。魏三笑的眼睛都没了。他就盼着儿子快点长大,他多放点羊,多辛苦点,一定把他供上大学,一定得有出息。
可梅娘走的那一年,六岁的孝文却因为魏三忙着在野地放羊,没照顾周到,而被西院刘嫂子的狗给咬了。那只大黑狗往日一直是拴着的,刘嫂子的大门也本来是关着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那狗就挣开了链子,跑了出来。在街门口玩耍的孝文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那只因为拴了太久,而一旦自由了,就疯狂不已的狗咬得不成样子。
孝文是他的命,不,比他的命也重要,他等了半辈子才等来的儿子,就算用他的命换儿子,他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
跪在医生的跟前,魏三祈求着人家救救儿子,可医生说咬得太厉害了,看看身上全是血了。
魏三说:“我知道,我知道,医生,不管咋样,你救他,先救他,好吗?求您哩,真的求您哩,要我命吗?我换,我换给他好吗?”
医生说他那是干啥哩,哪有这样换命玩的。
可魏三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梅娘没了,儿子再没了,他还活个啥劲头,不如撞了墙死了利索。
他踮着那两条一瘸一拐的腿,满医院地跑,厚着脸皮和人家说好话,虽然以前一直是个放羊汉,可也没为什么事给人这样低眉下脸的,他不管不顾,这些,比救他的文文的命更重要吗?
医生说要输血,他说输我的,我是他爹,一定行。
于是,我会在安静的时光里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