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题】等(小说)
文秀含着泪说:哥哥嫂嫂,请你们相信我,我肚子里千真万确是跃钢的骨肉,我真的是没地方可去了。
哥哥还想再骂,可阿妈冲过来护住文秀说:你们给我听好了,跃钢不会无缘无故和别的女人照相,以后谁也不准欺负她,只要有我们吃的一口,也就一定有她娘俩吃的。
【四】
就这样,文秀在这个叫尖山口的小村寨里生活了下来。不久,她在婆婆的帮助下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孩,文秀给这个男孩取名叫阿等。
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文秀带着阿等艰难地生活着。由于哥哥嫂嫂处处为难她,还经常骂阿等是野种,公公婆婆为了她们母子考虑,和大哥分了家。把正面的一间大房子分给了哥哥,文秀带着孩子和两位老人就住在侧边的那间厢房里。
南方的山坡又高又陡,在北方小镇长大的文秀常常会摔得鼻青脸肿,但为了阿等和年迈的公婆,她总是咬着牙,每天跟着这里的妇女们上山砍柴,下地割草。
两年后,文秀学会了下水田拉牛犁田,这可是男人才干的活呀,但文秀没办法,在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里,她是男人女人的活都得全部一肩挑起来呀。也难怪,这里的人看到她都竖起大拇指说:在这尖山口,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象阿等妈一样能吃苦的女人了。
尽管日子过得艰辛,看着阿等能健健康康的成长,文秀还是很欣慰的。她跟着当地人学会了唱山歌,常常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到山上去打柴,她家虽然没有男主人,但家里的柴垛子堆得比任何人家都高。
阿等一天一天长大了,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那模样简直就是跃钢小时候的翻版。婆婆公公看着机灵帅气的小孙子很是疼爱,连哥哥嫂嫂看着这么象弟弟的小侄儿,也不敢再嘀咕野种之类难听的坏话了。尖山口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文秀也早已适应了南方的生活。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流着眼泪,思念远方的亲人。
傍晚的时候,文秀都会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村口,望着伸向远方的道路。只要有从外面进村的人,她都会跑上前去打听跃钢的消息。但是,一年一年过去了,跃钢依然还是音信杳无。
在无助的盼望与等待中,公公婆婆相继离开了人世。文秀忍着悲痛操持了老人的后事,先后请人把两位老人送上了山。老人走了,文秀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她是多么怀念和两位老人在一起的时光啊,这个从小就没有爱和温暖的女人,在和公公婆婆的相处中,感受到了人世间浓浓的亲情。
值得庆幸的是,她身边还有阿等陪着。转眼阿等也已经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了,这期间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关于跃钢的消息,有人说他参加了国民党,后来被俘虏当了共军,但在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了。也有人说,跃钢最后还是当了国民党军,解放后跟着老蒋跑到台湾去了。
消息各种各样,谁也没有正确答案。倒是大多数人更相信的还是跃钢参加了国民党兵,最后跟着老蒋跑到台湾的消息。也是因为这个消息,给文秀母子后来的生活中带来了不少的麻烦。
因为大家都认为文秀是国民党的家属,尽管她辛辛苦苦劳动,但每次分粮时总在分给她的最少。因为有着国民党家属的身份,到阿等读书时也受尽同学的欺负,虽说阿等聪明伶俐,在学校里门门功课都很优秀,但初中毕业升高中时,需要政治审查通过才能保送,于是,阿等也就没有能再读高中了。后来,阿等回到村子里跟人学习了医学知识,成了一位有名的赤脚医生。
这期间虽然也有许多好心人给文秀介绍对象,他们都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或许跃钢早已不在人世。就算他还活着,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得着了。可文秀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说:跃钢是生是死还不知道,我怎么能改嫁?我想,他一定会回来的,我说过,我要一直等着他!
多少年过去了,文秀始终没有改嫁,她一直住在婆婆留给她的那间小厢房里,和儿子阿等相依为命。
【五】
一九八七年冬天,国民党开放老兵回大陆探亲了。文秀听到这个消息后,到处跑去打听,她想知道跃钢当年是不是去了台湾,是死是活她总得有一个准确的消息。
这时的文秀,已经在这个南方小山村里呆了四十五年了,儿子阿等也早已成家立业了。文秀昔日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早已爬满了长长短短的皱纹,一头美丽的青丝也早已变成白发。
一天早上,阿等兴奋地跑进家门,他手里扬着一份报纸对文秀说:阿妈,我阿爸终于有消息了,原来他一直在寻找你啊。阿妈,这一批回大陆的老兵名单中就有阿爸,他过两天就要回来了!
那些日子里,文秀激动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有时间就翻看着她和跃钢那张唯一的照片,默默对着照片说话。跃钢哥呀跃钢哥,你我夫妻就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夜,四十几年过去了,我早已变成老太婆。等你回来时,可还能认得出我?
为了迎接爱人回家,文秀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每件家俱都擦洗得清清爽爽的,还专门找相馆的人把原来跃钢和她的那张照片放大,用相框装起来放在屋子中央。
儿子阿等出去了,他要出去村外接他的父亲跃钢,这个从未见过父亲的孩子是那样的激动。文秀换上自己认为最体面的衣服,平时从来不打份的她,特意跑到集市上买了一瓶护肤霜,她不想让跃钢一进门,就看到她满脸憔悴的样子。文秀穿戴整齐后,静静地坐在镜子前仔细端祥着自己,等待那个朝思暮想的亲人回家。
随着“咯吱”一声响,小屋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文秀激动地跑了出去。
阿等回来了,身后跟着的是那位是自己离别了四十五年的男人,是自己在梦里念了千遍万遍的男人。虽然他满头已夹杂着许许多多的白发,原来笔挺的身材也显得有点弯曲了。但文秀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没变,那高挺的鼻梁已经深深地刻进自己心里了,那厚厚的嘴唇她曾无数次的亲过、吻过,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夜,但她太深的情和太痴的爱,足以把它吞咽下去,铭记在心灵深处了。
哥啊,跃钢哥!文秀迎上前去,发出一声颤抖的呼喊。
我的秀儿,让你受苦了!跃钢激动地冲上前去。
突然,扑通一声响,谁也想不到跃钢这个铁骨铮铮的大男人竟然一下子跪倒在文秀的面前!
跃钢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文秀。这个包文秀太熟悉了,当年村头离别时场景历历在目,这是用一块绣着梅花的小手帕结成的包,当年文秀把自己的秀发放在包里送给了跃钢。
四十五年过去了,手帕上梅花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淡,白色的手帕也早已变得有些发黄了,而那缕曾经的青丝,又是否还安好呢?文秀轻轻地打开小包,那缕青丝竟然还完好无缺地保留着,只是青丝下面多了一封信。
【六】
这是一封还散发着墨香的书信,信封上的字迹清秀工整,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字体。
跃钢跪在地下,愧疚地说:秀儿,我对不起你,我在台湾已经成家了,这是她写给你的信。
文秀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慢慢地扶起跃钢,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看了起来。
大姐:您好!
我是跃钢现在的妻子小玲,首先对您说声对不起!
大姐,听说您一直没有结婚,为跃钢付出了一生的辛劳,我在这里给您鞠躬了。大姐,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千万不要怪跃钢,他的心里一直都有您,他说您是他这辈子最亏欠的女人,也是他这一生最难忘的女人。跃钢一直把你的秀发好好珍藏着,他曾千遍万遍给我讲过你们的故事。我也曾嫉妒过你,甚至恨你占据了跃钢的心,但又无数次,我为你们的故事感动得泪流满面。
一九四九年跃钢他们来台湾后,和大陆的通信也就被封锁了,他只能在梦里思念着亲人。来台湾后,他被派往驻守环海沿岸和金马前线,受过很多苦,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在台湾,也有许多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但都被他一一谢绝了。直到1973年,他退役了,退役后的他仍然孤身一人,在北部山区艰难地生活着。
战争留给他太多的伤痕了,他退役后身体一直不好,隔三差五总会来我们医院看病,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我是医院的一名护士,我的丈夫曾经也是一名军人,他在战场上牺牲了,给我留下了一双可怜的儿女。或者是同病相怜吧,我们俩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他常常对我说起你,说起你们的故事。
在好心人的撮合下,我有意和他组成家庭。可一开始他是坚决拒绝的,他说他忘不了你。但后来,我告诉他说,都这些年过去了,你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再与她相见了,再说,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等老来也需要有个伴照应呀,就这样,我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但是,结婚前我就曾经对他说过的,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的结发妻子的话,你可以离开我,我一定不会怪你的。特别是前两天,当我从大陆方知道你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时,我就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大姐,我说过的话我会信守诺言的。本来这次我也想和跃钢一起回来看看你。可是我想了想,我不回来更好些,如果跃钢你俩见面后,能再续前缘的话,我一定不会怪他,也不会怪罪你们的。这一生,你为他付出的太多了,我真心希望你们一家人能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小玲敬上
文秀看完信后,已是热泪盈眶,跃钢走过来,轻轻地为她试去了眼角的泪水。文秀一下子扑倒在跃钢的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边哭边拼命地锤打着跃钢的肩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坚强地活着,在别人把她当做国民党家属拿去批斗时她没有哭,在疼爱她的公公婆婆去世时,她也是强忍着悲伤的泪不让它哭出声来。而这一次,泪水积压在心里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她想就这样扑在亲人的怀里,把积蓄了四十年的泪水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把所有的伤痛和委屈全部都渲泄出来。
此时,跃钢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他轻轻地拍着文秀的肩膀,哽咽着说:这一生,我亏欠你们娘俩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想用余下的时间好好地弥补你们。小玲是个善良的女人,来之前,我们已经说过很多很多话了。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我的余生就留在这块故土上了。
文秀抬起头来,指了指阿等说:我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了咱们等儿,没有父亲的儿子受的委屈那是说也说不完的。这两天你们父子就好好交交心。明天,我和阿等带着你去父母的坟前上一柱香吧,阿爸阿妈到死也闭不上眼睛,他们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呢。
然后,文秀把那个装有她青丝的小包又放回了跃钢的手里。她含着泪水说:带上它吧,等上完阿爸阿妈的坟你就赶紧回台湾去。四十五年我都等过来了,再等上个二、三十年又能怎么样呢?小玲是个好女人,咱可千万不能负了她啊!想想,你我夫妻也就只有一夜的缘份,这一生,能见上你一面,我已经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