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野草莓也有属于自己的果实(短篇小说)
1
在人间每个人的情形都一样:先有出生地后有家乡,先有父母和各种称谓的前辈亲人才有我们和兄弟姐妹,更才有我们的孩子。整个人类就这样生生不息。
我本农民。我的出生地,小指母亲生下我的屋基那一小块土地,中指童年少年青年我生长时期走过的一个队一个村一个乡那一大片好田好土,大指中国西南部山区某省某市,再大指中国,再再大指地球。我的出生地从来就有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的说法。这个说法充分证明了人间世态的冷暖炎凉。
最近不知哪年哪月开始,我的出生地刮起一阵旋风:城市消灭农村。早先,革命时期是农村包围城市。现在城市把农村消灭了,供我生长的一大片好田好土,多年前已经修成楼房,为了城市发展壮大的需要。农民无论男女老少全农转非,失地后,年轻人自谋出路,老人男人六十岁以上女人五十五岁以上可以领到养老金八百至一千块钱不等,具体什么人领多少养老金,有关部门有条款规定,我不多说。
我要多说的是:我的出生地不是单指生我养我的那一个生产队,曾经叫组后来叫社,无论如何叫,意思都没变——就是那一块小小的土地,我的出生地是指我长大后滚瓜烂熟奔走的那个乡包括十多个村一百多个社,好大一片好田好土,全都修成了楼房。不止一次我坐车围绕早先和后来的城市转圈查看,发现城市郊区方圆百里原来的好田好土都已经衍变为城市的一部分,有的修成了楼房更多的还在修。修成的楼房有的住了人更多的空着。不知一个国家把好田好土拼命修成楼房变成空壳城市这种嬗变是否善变?我不议论我的国家,国家做的是大事业,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我要发点牢骚,曾经发过,忍不住还想再发一次。从我发牢骚你可以看出一个人自私的本性。我是人,不怕让你看出我多么自私。
我出生地的土地被占,农民的房屋被拆除,所有当时还活着的人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赔偿,除了我一个人外。农民既得到一定数额的钱又得到返还的新房,新房当然是楼房。还有很多户口迁移了的人也既得到钱又得到返还的新房,有的是警察有的是乡政府公务员有的是大公司大企业员工,更甚至有的迁到了外省,另一种情况,就是从别处迁移来的,干什么的都有,以什么名堂迁来的都有,都得到了钱和房子,具体的人都是我认识的,只是不便写出真实名字。只有我一个活到近三十岁才从郊区迁到市里的文化馆职员什么也没有得到。好在现在我还上班单位还给我发工资,逢年过节领导送来油和米,这一点深深安慰我,所以我不必像其他人一样为了生存外出打工。我就高兴地想:一个人总不能什么都得到吧?
从农民的房子被拆到农民住进政府返还的新房两年多的时间。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单是生我的那一个生产队就死了至少十个人。这些死去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老的八十多岁小的几岁,各样死法都有。这些已经死去的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全都没有住进新房,都住在租的便宜的城里人不住的烂旧房子里。
我父亲不到七十岁,在还未拆迁时就病了,一直拖到住了新房后两年多才死,就是说,我父亲前后共领了四年多每月九百多块钱的养老金,过了四年多城市居民的幸福生活。城市居民比农民好,老了可以天天玩耍不侍候庄稼都有吃的,因为有养老金了。农民老了都必须侍候庄稼,不劳动就没得吃。农民七十多岁了才领到养老金每月五十五块钱,五十五块钱七十多岁的人别说吃饭吃药都不够。
我外婆拆迁时未病,住进新房后也未病,住了新房两年多却在一天晚上突然死了。我外婆领了四年多每月一千多块钱的养老金,也过了四年多城市居民的幸福生活。外婆比父亲幸福,外婆领的养老金比父亲领的高两百多块钱,因为外婆比父亲大二十多岁。
大二十多岁的我外婆比我父亲后死,她死时满过了九十六岁的生日吃九十七岁的饭了。我写这篇小说实际上是要献给我外婆的。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叫《我的外婆杨昌芬》,发在了我的博客里。在那篇散文后面我还拍了几张我外婆的照片,很多朋友都说我外婆很富态,肯定能活过一百岁。还有人留言说我长得像我外婆,后来我多次照过镜子,发现我的脸的确有点像外婆,尤其我的眼睛。
在此,首先,必须,不得不,更正一下:我外婆不叫杨昌芬,我外婆叫阳昌芬。一直以来,有记忆以来,我都以为我外婆叫杨昌芬,直到我外婆去世那天早上,两点多钟,我母亲来告知我外婆去世了我去找道士写花圈,道士才对我说我外婆不叫杨昌芬叫阳昌芬。开始我看见道士写下阳昌芬,我立刻说写错了我外婆是木易杨。
道士抬头给我笑,连春,你外婆不是木易杨是耳日阳。道士和我很熟了,我父亲去世就是他操办的。他的店就开在我们现在住着的农民返还小区里,差不多天天都要碰面。
不会吧?我有些吃惊,我知道姓杨树的杨的人很多而姓太阳的阳的人很少。
你舅舅说的,你舅舅说以前都搞错了,你外婆死你舅舅翻查了你外婆的生辰薄,上面写的就是耳日阳。
噢。
我无法再多说什么,外婆死,我们大家包括外婆的儿子女儿孙子和外孙才知道:原来一直把外婆的姓搞错了。
一个人活过九十六岁了,一生都姓着错的姓。
我的外婆。我母亲的母亲。
2
我外婆去世,哭得最伤心的人有三个,一我的母亲,二我的大宝宝,三我的小宝宝,这三个人都是我外婆现在还活着的女儿。
关于哭,我多说几句。最开始哭的不是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宝宝而是我的大舅妈。大舅妈的哭一听就让人不舒服,太假了。
她哭得又大声又长声拖腔拖调:我——的——妈——哎——,故意的成份很多,听起来像一把钢锯,又钝又尖,用了巨大的力来回在我的耳膜和心灵上拉扯。不一会儿,我,先耳膜后心灵,就鲜血淋淋了。
在大舅妈哭前,道士说了现在不能哭。道士说要等我招回了之后才哭。
招回,什么意思?
我外婆不是在家去世的,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去世的。一直,外婆都在家,偏偏死的那天早上在外面,为什么?因为她突然,也许一个人太老了死前正常的表现,我舅舅以为外婆病了,就喊上他的妻子和他的两个姐妹即我的两个宝宝一起,赶紧把外婆往医院送。结果半路,外婆死在了医院的120急救车上。我舅舅是指我小舅舅。我小舅舅后来不止一次气愤地说,当时外婆死后,120急救车就停着不开了,既不往医院开也不往家开,在路中央,显示着中国权威才有的辉煌力量。司机说,我只拉活人不拉死人。怎么办呢?我小舅舅问,莫非你要我们把死人背回家?最后说好说歹司机要了五百块钱,才把死了的外婆送回家。
我大舅舅死得很早,死时不到三十岁。大舅舅死我无比伤心,他是我认识的亲人中最先死的一个,我伤心是我感到在我的全部亲人里面就一个大舅舅对我最好。大舅舅死时我远在黑龙江省,我在那儿当三年兵了,获知大舅舅死的消息我扑倒在黑龙江省的雪地上,痛哭失声。后来我听小舅妈说,我大舅舅是累死的。他是当地著名的石匠,白天在长江边的石场打石头,早上去石场前趁着天不亮,要去山下的工厂生活区挑大粪,挑完大粪必须抓紧时间侍候一会儿自留地里的庄稼,傍晚回家也要立刻去山下的工厂生活区挑大粪,然后还要抓紧时间侍候一会儿自留地里的庄稼,夜里躺下也得不到休息,大舅妈要纠缠着他干事,结果就累着了。累着的大舅舅是吐血死的。小舅妈这样对我说时,她的声音是一块甜蜜的夹心巧克力,外面一层声音溶化了,里里还隐藏着一层声音更加甜蜜甜蜜到令人不知不觉就沉醉了,她隐藏在里面的声音清楚地告诉我:大舅妈人懒不侍候庄稼而且又好性事,活活把自己男人累死了。再后来,我多次听我二弟说:大舅舅死时一直吐血,装进棺材了往山上抬时顺着棺材缝都有鲜红的血不停地滴落。每次听二弟这样说,我的心就无法形容地痛。二弟的话埋很深像大海底下的水雷,几年后,几十年后,无论我游到哪里,都可能随时随地炸开,把我炸得粉身碎骨。当年当兵我离开家时,大舅舅悄悄塞给我五块钱。当兵五年后,等我从黑龙江省回到出生地,我的大舅妈已经另外嫁了男人。这个男人是招郎上门,也算是我的舅舅。我从未喊过他舅舅。我不认为他是我的舅舅。爱我的大舅舅已经死了。这个后来娶了我大舅妈的男人是一个不认识我更不爱我的人。我不能要求人间随便哪一个人都爱我。
我当兵回到家乡后,我的大舅妈曾经说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她至少对我说过三次,她说女方家住紧挨着我们的另一个乡,然而她对我说过就忘了,她并未真的把我领到邻乡那女方家去认识那女的。这事我一直记得。她嫌我家穷。我没有和父亲母亲一家,我和祖母一家。外婆死时,道士明明说现在还不能哭必须等我招回了才哭,她却偏在道士这样说过后装模作样放声大哭。听到她哭,我立刻想起她曾经说给我介绍女朋友的事。在我写这篇小说时,我想起我曾经在大舅妈家暂住过十多天。那时我刚从外地回来,老家的房子被政府拆了,城里的房子又被我卖了,无处住。我先到的是小舅舅家。我在小舅舅家住了几天觉得不太方便,就搬到了大舅妈家。大表弟出车祸医好后成傻子拖了近十年,刚死不久,一个月以内,正好他住的房间睡觉的床空了出来。除自己随身的包,我没有拿任何东西到大舅妈家。睡在刚死过人的房间甚至睡在刚死过人的床上,我一点也不怕。我没什么好怕的。那刚死的人是我大舅舅的大儿子,大舅舅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之一,他会保佑我平安。然而大舅妈能收留我住下,说明她心地善良。她本可以不收留我的,那时我父亲还未去世,我母亲至今仍旧健在。我没到父亲母亲家,由于父亲母亲家住不下,父亲母亲和二弟一家住在一起。现在我住的房子是我侄女的,一人户型,就是我二弟的女儿,装修是我出的钱,算租金吧。我父亲母亲的房子,二人户型,归了我二弟,我二弟要给他女儿结婚用,就是现在我住着她的房子的那个女儿。我父亲母亲一共四个儿子,我是老大,他们没女儿。我二弟两个女儿,没儿子。我三弟一个女儿。我四弟一个儿子,不过我四弟远在西安,一年回不了一趟老家。
当时,小舅妈侧脸看我,低声说,什么意思嘛?道士都说了不能哭还要哭。
外婆死,办丧事的整个过程,我没看见小舅妈哭。
外婆一直和小舅舅小舅妈住一起,按理说,小舅妈对外婆的感情更深厚更真切。小舅妈却没哭。我没有责备小舅妈的意思。外婆死,我也哭得很少只流了几滴泪水。我哭还是因为我想到在这个世界爱我的人又少了一个,于是我悲从心生为自己哭。一直我都认为:整个人间就外婆和大舅舅最爱我。他们先先后后都死了。
大舅舅死时不到三十岁,属于短寿。外婆九十六岁满过了算高寿死得很值了,应是喜事,有什么好哭的?
外婆死后不久,我就赶到小舅舅家了,跪在外婆躺着的门板前。外婆的衣服都未穿好,几个人忙乱地给外婆穿衣服。他们把外婆原本穿在身上的旧衣服脱光,重新给她穿上那一套死人必须穿的新衣服。由于场面太忙乱,跪着的我多次忍不住抬头看,几次我都看到了外婆的赤裸的身体。一次我看到了外婆的脚,缠裹过的尖尖脚,也许比三寸大,但是肯定不超过五寸。一次我竟然看到了外婆的下半身。外婆的下半身,不,外婆的整个身体早就干瘦得皮包骨了,九十六岁,对于她已经是生命的极限了。这个年轻时个子没有一米五高的小个子而且缠裹过脚走路都走不稳的女人,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至今没有结婚的我,无意中,看到了生过十一个孩子的女人的下半身,隐秘处像魔法部打开,钻出来的魔术,纵然最小的一个都会把我的心死缠住不放。这女人是我外婆,我呆住了,不止是怔怔地傻傻地。
一屋子,外婆大大小小的后人都没有哭,偏偏一个大舅舅死了就立改嫁的大舅妈哭了,哭得明确的假,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弄得一场丧事像唱戏像闹剧。
我跪在外婆的棺材前,听着大舅妈极其虚伪地哭,心里更加难受。
直到后来,小宝宝大宝宝和我的母亲哭起来,外婆死才表现出办丧事的意思。
一直我没有看见小舅舅哭,然而一直我都看到小舅舅的眼睛是红肿的。他的悲伤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深切妥贴和真实,他是外婆还活着的唯一儿子。悲伤不一定非得放声大哭出来让人观看。悲伤是个人的心灵的事。
两个宝宝在哭的同时,不停地低声叙述小时候她们是多么不容易,母亲带着她们受了数不清的人的数不清的欺负。
不一会儿,我就听明白了:这欺负,很多是来自很亲的亲人的。
为什么围绕那时的外婆和外婆一家,会有很多来自很亲的亲人的欺负?因为我外婆虽然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却一点也不普通。外婆的个子没有一米五高,缠裹过脚,刚满过十五岁就从遥远的邻县嫁到我市来。她嫁给外公后不到十五年即她不满三十岁,就先先后后生了十一个孩子,七个男孩四个女孩。
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开始,我外公的家族成了我市长江东南岸最大的旺族,我外公娶我外婆礼金是一万担稻谷,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外婆能多多生儿子。外婆是方圆五百里媒婆为外公选出来的唯一媳妇,原因有二,一是外婆能生孩子至少十个以上,而且男孩多女孩少,二是外婆的脸好看,尤其一双眼睛,年轻时我外婆的眼睛完全是玫瑰花瓣做的,眼白是白玫瑰眼黑是黑玫瑰。我外婆娘家祖辈就很穷都是当地地主家的长工,代代单传,到外婆这一代仍旧单传,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外婆是姐姐,下面一个弟弟。我外婆娘家为了养活儿子,把刚满过十五岁的女儿远嫁了。外公的父亲谢媒婆就出了八百担稻谷,可见对媒婆的满意程度。我外公家族到我外公这一辈仍旧很旺,兄弟姐妹八个,我外公是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外公的父亲放任中间四个儿子出去闯荡,苦苦把一头一尾两个儿子留在家中。出去闯荡的四个儿子,两个闯荡得很远一个到了德国一个到了英国,就在国内闯荡的两个儿子一个到了上海一个到了北平即解放后的首都北京。非常有意思的是外公的四个弟弟正好两个当了国民党的官两个当了共产党的官,国民党的官和共产党的官都一样,闯荡到国外的一个和在国内闯荡的一个,而且这四个官都分别是师长或师长以上。发生在中国的两场战争打下来,外公的四个弟弟国民党的官死了一个共产党的官也死了一个,剩下的,他们的命运就清楚简单了,后来一个去了台湾一个去了北京。外公的两个妹妹都嫁到了城里,嫁的都是当地当时最有钱的人家,一家是做官的一家是经商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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