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野草莓也有属于自己的果实(短篇小说)
解放前,为了留在家乡照顾家庭,我外公先当过医生后当过乡公署文书最后当了私塾先生。三种职业变化,不难看出他理想的变化以及他实现理想方法的变化。谁能想到呢,也许正是后两种职业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直到解放,我外公都是当地最著名的私塾先生。富人的孩子他收,出钱再多都收,穷人的孩子他收,出钱再少甚至完全出不起钱他也收。他教的孩子数不清,像蝌蚪成为青蛙后,就从一块小小的池塘跳出来,跑得满世界都是,干什么的都有,弄学问的,搞科学的,经商的,做官的,也有和我一样摆弄文字的,因为我外公自己就摆弄文字,入他的学读他的书,孩子们学成个个都会写一手,写字写文拿出来都是放得到台面上的。
外公时刻都在家的左右,方便了一家老小。他最小的弟弟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一直是花花公子,然而随便他如何花,家里钱财的收入总是比他花出去的多很多。
解放后,外公受到了我想象不出的打击,在一天早上,刚满过三十八岁他就跳长江自杀了。单为了他家以前是大地主,单为了他当过乡公署文书又当过私塾先生,单为了他有一个弟弟在台湾有一个弟弟在北京,他也不得不自杀。外公有很多话装在心里没对任何人说过,根本没机会说。他的心灵是座巨大的宝藏夜夜悬挂在我的枕头上方,可惜生今我都无法找到入口。对一个我从未见过已经死去半个多世纪的亲人,我能有什么办法?纵然他的血还流淌在我的血管中。
也许外公写过日记,也许外公写过诗文,然而在他自杀后全都被外婆烧了。
外公死后外婆烧外公的书和写满了字的纸,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我一边流泪一边往火堆里扔,我想不明白他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后来外婆对我说。
外婆还对我说,在她所有的孙子和外孙中,我是长得最像外公的。
我为什么爱上写作?我时常问自己,我的答案是我流着我外公的血。我的出生,父亲家族和母亲家族,几十个老辈中只有外公一个是念过书有文化的。我祖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父亲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祖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都是从不读书的人。我母亲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其它的字,以前从不读书,现在农转非没有土地不侍候庄稼了有时读读她孙女的小学课文。纵然读小学课文,她仍旧有很多字已经不认识了。
书够用就可以,读多了不好。我母亲时常对我说。
我母亲担忧我会走上外公的路,她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有和自己的父亲相同的命运。也许正因为怕我有和外公相同的命运,她才在我生下来后就不要我,把我交给已经同她和父亲分家另过的祖母,让我和祖母一家。我和祖母即一个孩子一个老太太一家,老太太总是忧忧愁愁哭哭泣泣没有心思劳动,养成了抽烟喝酒的习惯,这样的两个人过日子生活可想而知。我祖父一直在城里的百货站工作,他在城里有相好的,然而他没有忘记时不时拿点钱回到乡下。不然我和祖母肯定早饿死了。拿了祖父的钱,这就是后来祖父老了七十多岁回到乡下,祖母能够收留他的原因。祖父和祖母两个人老了都七十多岁,才明白原来所谓爱情并非非轰轰烈烈不可。不轰轰烈烈,也可以白头到老也可以心有灵犀。
男人三十八岁跳长江死了,女人不满三十岁个子没有一米五高缠裹过脚,竟然在不到十五年的时间内就生了十一个孩子。这个女人后来未找任何男人,这个女人后来漫长的六十六年多究竟该如何渡过?
我把我外婆的一生形容成一窝野草莓。为什么偏偏是野草莓?为什么只是野草莓?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想起我外婆,为什么我就只是看到一窝野草莓?
我看到的是一窝我外公坟脚的野草莓。
野草莓,这种低低的矮矮的紧贴着坟脚坟头地面生长爬行的藤蔓植物,在我们当地,所有人都叫蛇泡,它的藤蔓叫蛇泡藤它的叶子叫蛇泡叶它的果实叫蛇泡。为什么叫蛇泡?我们当地人认为:野草莓结的果实——红红的,圆圆的,小手指头大小,上面布满黑点点,有些酸有些甜还有些涩——只是给蛇吃的,也只有蛇才会吃。
小时候由于饥饿不止一次我吃过野草莓的果实,那时我不知道我吃的果实其实是野草莓,只知道叫蛇泡。
蛇泡生长在坟脚坟头,只有蛇喜欢吃,只有蛇敢吃,而且也只给蛇吃。
我的童年少年,就是到青年后,都吃了数不清的这种果实,所以我的内心既阴暗又甜蜜,纵使剖开也不被一般人了解。
3
外婆死了,她的尸体停放在冰棺里,冰棺上面紧挨着整齐地摆放着十三叠纸钱和纸金元宝。我们以小舅舅为首的很多外婆的后人儿子女儿孙子和外孙在冰棺后面跪了几排,四个道士在子孙前面吹吹打打念念唱唱。墙壁上粘着地藏菩萨的画像。吹的是唢呐,打的是锣鼓,四个道士轮换着念和唱,引领着已经死去的外婆一道关一座桥一重殿地过去,终于,把十三殿都过完后,整个法事才算结束。
跪在外婆的冰棺后面,忍不住我想:外婆死有一大堆孝子跪一大堆孝子哭,我死谁跪我谁哭我?我快五十岁了,由于穷由于热爱诗歌由于有病,至今没有结婚更不要说生得一儿半女了。不止一次我想:我死了干脆尸体都不要了捐赠给医院,免得麻烦。又想:我这样的人死了,可能医院连尸体都不要。这样想,我的悲伤就止不住了。父亲死外婆死我都哭了,然而每次我都是为自己哭的。我是不是真的很自私啊?很多夜里,尤其冬天,太冷,我一个人睡不着,常常泪水打湿了枕头都不知道。早晨起来摸到一枕头湿漉漉的泪水才知道自己又哭了。我好想有一个人能够抱抱我给我一些温暖,无论谁,只要愿意和我在一起,我都接受,都喜欢,都爱。
我四弟从西安回来了,他大学毕业后在西安咸阳某职业学院做老师,我给他打电话,忙你就不回来吧,四弟说我要回来,外婆对我很重要。他是坐飞机回来的。我的三个表妹,两个大的都是大舅舅大舅妈的女儿,一个小的是小舅舅小舅妈的女儿。这女儿不是小舅舅小舅妈亲生的,他们捡的,刚生下就被扔掉了,后来女孩儿长大了她的亲生母亲来认过,女孩儿不理睬亲生母亲,说,你已经把我扔掉了我对于你来说就不存在了。女孩儿对我外婆她的祖母最好,时常打电话都要她妈即我小舅妈对祖母好一些,少出去打麻将把祖母一个人丢在家里。表妹三人结伴从浙江省的宁波市坐飞机回来了,她们一起在宁波打工。捡的小表妹嫁了个山东省的打工仔,而另一个小表妹即大舅妈的小女儿则嫁了个浙江省的老板。老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有钱很多。于是大舅妈跟着粘光俨然是富人,我母亲不止一次对我抱怨,说大舅妈请外婆吃饭不请她,而她就推着外婆玩耍。我母亲感到很没面子。我母亲没直接说我们穷,影响她也跟着穷了。
嫁老板的小表妹出的份子钱是三千块,她的姐姐出的是一千块,以我为首的外婆的外孙则都出的是五百块。当时我犹豫了一下,想出两百块,后来发现很多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出的都是两百块,如果我也出两百块脸就不光彩没处搁了。
凡来了出了钱的人,外婆的孙子媳妇都用钢笔把名字和钱数写在一个小本子上,又单独用毛笔把名字写在一张白纸上,一排排粘贴在阳台的护栏上。这样,谁来了谁没来,就一目了然了。
基本上,占地前原来一个生产队的人家家都来了,只有一家没来,这家人认为小舅舅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占地前,小舅舅就在村里工作当文书和会计,村里大凡小事都是他在上传下达。在外婆去世前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占地后第二次分返还房,小舅舅通知时把这家人漏掉了。农民返还房不是一次修好的,是分了好几次在好几个不同地方修好且返还的。格局就有些乱,同时被占地,有的农民住上新房两年多了有的却未住上。占地后这家人一直住在村办公室面前,只隔着一条小小的村庄公路,一分钟不到的路程,偏偏被遗忘了。这家男人有十分严重的糖尿病。外婆去世前我父亲去世,这家人都来了的,男人早已经是个老头儿了身体虚弱,不敢进父亲家怕粘了阴气,坐在外面等到吃了晚饭就离开了。我印象深刻,记得我曾招呼老头儿进屋坐,老头儿给我笑了一下,回答不我就在外面坐。
外婆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即从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就天天陪着推着外婆玩耍。小舅舅在村里工作,很忙。说忙其实并不太忙。他只是每天上午去上班,一个星期五个上午。每天下午他都去钓鱼,风雨无阻。农民被占地后他突然爱上了钓鱼。他钓的鱼多半都是鱼塘里的鲫鱼,我曾经在他家吃过。小舅妈喜欢用油炸,香。自从知道油炸食品含致癌物,我就不吃油炸食品。农民被占地后小舅妈爱上了打麻将,每天下午都出去,一打打半天,不到天黑不回家。我父亲活着时我母亲要照顾父亲,我时常看到九十多岁的外婆一个人坐在门口,她太老,不能走路了,必须推着小轮车或扶着墙壁才能勉强走几步。每次看见外婆我都想过去对她说几句话,转念想外婆老了耳朵听不到了,我给她说话很费劲,又转念想人老了真的没什么意思,我就匆匆从外婆面前走开了。我是诗人,总有突然的悲伤袭来,把我打倒甚至打死。很多时候我看起来活着实际上早已经死了。每次从外婆身边匆匆逃开,我的人都是死的,烂尸腐肉一块。
外婆就那么孤伶伶一个坐在自家门口,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无比羡慕,有时忍不住了她低声自言自语:该你龟儿子些歪,还走得,老子走不得了。
还有时外婆抱怨自己:为什么还不死嘛?
我父亲死时,我就听到外婆一边哭一边说:咋个死的不是我嘛?为啥我还不死嘛?
外婆死的前两天,那天阳光很好,入冬后很少的晴天,我吃过午饭到了外婆家,和母亲一起推着外婆到附近的一个风景区玩耍。去了风景区后,我又推着外婆去看了长江。风景区里全是龙眼树,长江里全是水和石头,其实都没有任何看头,我就是放不下,天天都要去看一遍。不那么看一遍,我晚上躺在床上更加睡不着。那天不知为什么,我把外婆也推去了。平常母亲推着外婆就在市场上或街上转。她们都喜欢热闹。除了我这个诗人,还有什么人关心冬天的长江和龙眼树?
由于推着外婆去看过长江和龙眼树,外婆去世,我的心没有多大的遗憾。对外婆,我能做的不多,我做过的实在少之又少。
有一件事必须写出,也许有人不信,反正我是信的。外婆去世后第三天晚上,外婆给我的大宝宝即她还活着的第二个女儿托梦,说,她过不了桥无法回家。
这事是我母亲对我说的。
我问我母亲,外婆怎么没有给你托梦?
那天晚上我又没有送外婆去医院。
道士不是招回了吗?我问。
道士招回的是阴间的路过的都是阴间的桥,而阳间的桥由于外婆死的太突然没有准备买路钱,就过不了。
噢,那我爸怎么没有托这样的梦?
你爸在家死的。
外婆给宝宝托梦后,怎么啦?
她给你舅舅说,你舅舅就到桥上去撒了买路钱。
人死了后真的和活人从此就阴阳两隔了。人死了后先要走完阳间的路和桥,才能走阴间的。阴间的路和桥都好走,阴间的殿也好进,因为有道士吹吹打打念念唱唱在前领着,而阳间的活着时走了又走的过了又过的却无法走过了。
外婆的尸体是火化后再埋的。现在死人必须火化,虽然火化,然而很多人死了火化了仍旧是埋了的。不埋,死人的骨灰放在哪里呢?
中国埋死人和外国不一样。中国埋死人是有坟墓的,坟墓都是隆在土地之上的,远远看去,坟墓就像大地上摆放着一个一个馒头。而美国和英国等外国埋死人,几乎一律都是埋在土地之下的,地面上没有坟墓,有的有一块碑,有的没有碑只有一棵树或一片草地。相比之下,美国和英国等外国更合理一些,埋死人没有占用多少土地。
为了不占用土地,中国不少地区曾强行拆坟,引起民众极大反响。
外婆埋的是和外公的合坟。外婆和外公两个人分隔六十六年,以死亡的方式走到了一起。外公的坟原本在我的出生地,由于占地祖先的坟都不得不迁走。外公的坟早在多年前,小舅舅就搬到了外婆的老家遥远的邻县农村。那里深山地区,过几十年都占用不到。在小舅舅给外公迁坟时,外公早年埋的棺材已经烂完,外公坟脚埋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外公外婆的孩子,由于当时埋时只有草包裹尸体,由于孩子太小骨头太嫩几乎都化成泥巴了,剩下的可以找到的,如头骨和大腿骨,小舅舅都一一捡起,和外公的骨头一起,装进一个瓦坛子里。过了六十六年之后,外公外婆一家,大大小小八口人,终于团聚了。
由于合坟,当地生产队要钱不多,只要了八百块,然而外婆老家的人,就是外婆弟弟的儿子,外婆的亲侄子却要得不少,开口就是五千块,而且不能少。
小舅妈听到小舅舅说后,气得直骂。小舅舅也骂。骂过后却没有任何办法,外婆的骨灰得埋所以钱就必须拿。
外婆死了,尸体火化了,骨灰埋了。外婆的骨灰是装在骨灰盒里,然后再装在棺材里埋的,因为外婆的棺材是多年前至少二十年前就准备好了的,一直放在外婆老家她弟弟家里。外婆的弟弟比外婆先后。外婆高寿活到九十六岁,肯定有不少人比她先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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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