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野草莓也有属于自己的果实(短篇小说)
哇!这女人弄矮,脸长得乖巧,尖尖脚,有大大小小十一个娃儿。
哪家的女人?男人呢?
山上早先老师家的,房子让村委会占了……听说她男人就是老师捱整了前些天跳长江自杀了……好可怜啊……
噢!
咋弄啊日子?
咋弄?还不像你我一样该死就死该活就活!
外公的大妹妹早先即解放前嫁了一个当官的,当时婚礼无限风光连街酒席摆了三天天天一百八十桌,鸡鸭鱼肉样样不缺,真正地道的九大碗,过往行人全都可以坐下免费吃喝。叫花子都坐了五十桌,远近的叫花子包括本城的和外地听到了消息的,全都来了,比过大年热闹一万倍。外公大妹妹的婚礼几十年后都令当时去白吃白喝过酒席的人,记忆犹新赞叹不止。什么叫风光?那才是风光!什么叫慈善?那才是慈善!哪像现在的贪官污吏请客是假敛财是真,老百姓哪里吃得到喝得到他们一口?他们宁肯自己撑死胀死都不给老百姓一点……
外婆以为大妹妹家日子会好过一些,也许能多多少少得到帮助。结果,外婆仍旧一无所获。不仅一无所获,外婆遭到了外公大妹妹的咒骂。
死猪婆!生弄多逼娃儿都带到我们家了,我们家都遭殃了晓得不?快滚开!快点滚!让人看见,我们家就更加麻烦了……
第一次被人而且是被外公的亲妹妹骂死猪婆,她骂了自己就算了,她甚至还骂了孩子们是逼娃儿,外婆的心当即死了。外婆发誓:就是全家一齐饿死都不再登这家的门。这是什么人啊?这是什么世道啊?外婆问,没有人能够回答外婆。外婆一直忘不了这外公的大妹妹,早先,在她出嫁前,和自己是最要好的,她什么秘密都告诉外婆。嫂子嫂子,我给你说件事嘛。她说。在她说话前,她的脸上总是堆起可掬的笑容。她有满口又细密又整齐又洁白的牙齿,每次说话前,都要露出牙齿笑。从未听见她骂过任何人,不仅没有骂过人,她连猪狗都没有骂过。连猪狗都没有骂过的人,有如此洁白牙齿的人,怎么短短一年不见就变得异常恶毒,说出的话臭不可闻令人一辈子都难受。这一年,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对于外公的大妹妹,当时,外婆没有多想,也不可能多想,自己的苦难经历她还想不过来呢,哪有心思想别人?
离开外公大妹妹的家,外婆又带着孩子们到了外公小妹妹的家。他们一家大小共十二口子在街上移动:宏大,缓慢,艰辛,肮脏,哭哭泣泣喊喊叫叫,仿佛大海底下一股浑浊的突然袭击的洪流,似乎全世界的历史都在那一刻停顿了。哪里是他们一家,差不多是整个人间在出没。又成了一道风景,凡看见过的人眼睛都无法让心灵忘记,并且在当时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由于篇幅限制,这些与小说关系不大的观众议论或者见解本作者就不在此叙述了,请读者朋友原谅。
然而本作者必须,不得不,一定要写出:外婆一家到了外公小妹妹家,她获得了帮助。这帮助是:看见他们一家,外公的小妹妹二话没说就转身进屋,很快出来,往外婆怀里塞了一包东西。不用打开,单用手摸,外婆就摸出那一包东西是米。稻谷磨出的米。活人的米。后来,不止一次,外婆对我说,那包米足有五斤重。连春你要晓得,在那个时候能够给你五斤米不是一般的恩情。外婆继续对我说。
当时,外婆顾不上管那包米究竟有多重,她只是在怀里紧紧地片刻都不敢放松地抱着米。
她知道:那是让他们一家大大小小可以多活一段时间的粮食。
就这样,外婆一家住进了长江边的石洞子里。
那些日子,外婆天天拿米,加上长江边的野菜,再加上长江里的水,给孩子们煮稀饭。稀饭煮好,饭都留给孩子们吃,自己只吃野菜。
那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天,后来米终于吃完了,再后来长江边上的野菜也终于吃完了,外婆的孩子们就开始饿死。
所以,后来,住进农场的破烂房子里后,外婆没有管房子如何破烂,外婆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房子门前屋后的地里种了两种菜,一种白菜一种萝卜。白菜种在门前,萝卜种在屋后。早先这些土地因为又碎又小石头瓦片又多,像裁缝做衣服丢弃的边角料,生产队没有种,都长满荒草。在外婆看来,所有庄稼无论粮食还是蔬菜都是养活人的。在那时,外婆一个小个子尖尖脚的女人不可能种粮食,只能种一点点蔬菜,再说了,根本不让农民自己种粮食,甚至连蔬菜也不让种。
为什么?因为那些年是疯狂的集体时代。
在我们的历史长河,如果要细数,要数清人类究竟有多少疯狂举动,恐怕神仙下凡也没有办法,人类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发疯。一个人要发疯,一个国家也如一个人要发疯。发疯是人的本能,不发疯是人的善行。我曾经在一篇叫《生命中的草》的小说里,描绘过人类如何把唱歌都唱到疯狂的地步,在这篇关于我外婆的小说里我仍旧无法逃避开对唱歌的写作。我尽可能地少写唱歌,因为在这篇小说里唱歌毕竟占的位置不那么重要。
那些年,生产队社员出工和收工都要敲钟,社员排成两排,男人一排女人一排,大声唱着歌下地。男人和女人两排人唱歌大有比赛的意思。饿肚皮唱歌声音更大,吃饱了反而唱不出歌来。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事实恰是这样。社员大声唱着《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太阳出来喜洋洋》《我是公社好社员》等歌出工和收工,有时候干活干到中途也要唱歌。人人都大声唱,个个都争做唱歌标兵,仿佛不大声唱歌就不进步就会被打成反革命或者反动分子。那些年,生产队社员侍候庄稼和唱歌比,唱歌的时间更多。如果能够回到那些年,你会听到中国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歌声,歌声嘹亮大有响彻云霄之势。
小个子尖尖脚的外婆也排在女社员的队列中,她必须出工必须唱歌,不然,就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和蔬菜。为了养活孩子,她不得不忍受首先来自脚尖的疼痛,然后还要忍受来自心灵的疼痛。心灵的疼痛既真实又虚幻既模糊又具体既狭隘又辽阔,在黑暗的夜晚表现得更加强烈,在繁华的白天可以忽略,一时讲述不清,而脚尖的疼痛就好讲得多,因为外婆缠裹过脚,那些由于小时候缠裹而弯曲几乎折叠到脚掌里的脚尖一走路就锐利地爆炸般地疼痛。我从来没有问过外婆:一个缠裹过脚的五寸不到的小脚女人,是如何做到同那些没有缠裹脚的大脚女人一样的出工收工,以及在地里侍候庄稼的?
由于社员大部间时都在唱歌,开会,还有相互斗来斗去,地里的庄稼就侍候得不好,收成就少,人人分得的果实都远远不够吃,所以在那些年几乎个个都饿着肚皮。人们为了吃什么都往家里搬运,草根,菜根,红苕藤,没有成熟的麦粒,还有树叶,还有白善泥。白善泥就是白颜色的泥巴,人民亲切地称白善泥为仙米。偷盗的事时常发生。所谓偷盗其实都是小偷小摸,就是图吃一些好填补一下肚皮的空洞。尽管别人都偷盗,外婆从未往家拿过生产队里的任何东西,她知道外公的从前不光彩,不敢乱拿生产队的东西,怕遭来更大的祸害。外婆都是捡生产队收获过后剩下的,如萝卜的老叶子,白菜和牛皮菜的根,未长成熟的差不多没有籽粒的包谷,遗落的很少很少的麦穗和遗落的更少更少的稻穗。
地里收成明明不好,在那些年还热衷于唱高调,小到生产队中到县区市大到省甚至整个国家,都吹嘘亩产多少千斤多少万斤。亩产千万斤还饿死人以千万计,荒谬到了极点。这段从上到下吹嘘却不可避免地饿死人的历史很容易查证。别有用心者要掩盖这段历史需要有比天大比地厚的本事。然而,隐藏再深的谎言都有被揭穿的时刻。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还原历史的真相。是不是?关于这段历史,著名作家罗伟章写有长篇小说《百年饥饿》,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读一读。我在这篇关于我外婆的小说里只写到饥饿的皮毛,因为饥饿不是我小说的主题。
外婆为了让孩子不再饿死不止一次往家搬运过白善泥。白善泥虽然也是属于生产队,然而不是劳动成果,且家家都搬运过不少,所以不算偷。外婆把白善泥拌得稀稀的像煮稀饭一样煮给孩子吃。孩子太小,吃了虽然很稀的白善泥,仍旧屙不出来屎,肚子胀得难受,大哭小叫。外婆就把手指头伸进孩子的屁眼往外掏屎。一点一点地掏,一小坨一小坨地掏。这个掏了又掏另一个。吃白善泥屙的屎不臭,有一股泥巴的腥味。吃进去是白颜色掏出来还是白颜色。纵然这样吃着白善泥,外婆的孩子中还是有一个女儿死了。这个女儿不知是饿死的还是吃多了白善泥胀死的,她死时肚皮是鼓的不是瘪的。
外婆抱着这个死去的女儿一滴泪水都没有流。
当天晚上,外婆就把孩子的尸体埋在了外公的坟脚边。就是这天晚上,外婆第一次看见野草莓,野草莓生长在外公的坟脚边,就是埋外婆第一个死掉的孩子的地方。朦胧的月光下,纵然模糊不清,外婆仍旧看见了野草莓小小的果实,那些果实不是躲藏在叶片底下而是呈现在叶片上面,也许目的就是要外婆看见。
外婆心里一个声音问:怎么这里突然长了一窝蛇泡,而且结了好多?
这样问过,外婆没多想,似乎,立刻,她就明白了这窝蛇泡是她的儿子长出来的,结的蛇泡是可以吃的。
外婆就把野草莓结的果实全部摘了,一共二十八颗,全都红红的圆圆的,捧在外婆的手心里。两个手心都捧满了。回到家外婆就把野草莓的果实分给孩子们吃了。她自己只是在外公的坟地,在摘野草莓前尝了一颗。虽然外婆心里明白野草莓是自己死了的儿子化成的,但是她仍旧不踏实,先尝了一颗。这颗野草莓的果实一放进外婆的嘴里,外婆的心就没有忍住喜欢地叫了一声:啊!
真是可以吃的。外婆低低地说。
这样说过,外婆的两个眼眶突然就一起绽开了亮晶晶的泪花。
6
每年,春天来了,野草莓才开始开花结果,随后的日子春末,夏天和秋天,外婆都找得到野草莓的果实。野草莓的果实虽然既不是粮食也不是蔬菜,但是在那些日子确确实实保证了外婆一家大大小小没有全部饿死。
在找得到野草莓的果实的日子,外婆找遍了她可能走到的方圆多少里范围之内的坟地。一时间,外婆成了当时最著名的蛇泡女人。那时的人们和外婆一样都管野草莓叫蛇泡。除了外婆,再没有别的人敢摘蛇泡的果实吃,因为人人都知道那果实是蛇吃的或者说是蛇吃过的。凡长大的人,凡那时还活着的人,不止一次看见过蛇吃蛇泡。蛇吃蛇泡不是一口吞掉,而是张嘴含住蛇泡,一点一点舔着吃。蛇吃过的蛇泡还是一颗完整的蛇泡,只不过那些被蛇吃过的蛇泡上面都留着蛇吐的口水,就是一些泡沫一样的白泡泡。蛇吃蛇泡就是含住蛇泡往蛇泡上面吐口水。没有一个人知道蛇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人人都清楚蛇吐过口水或即将被蛇吐口水的果实是人不能吃的。蛇是有毒的。蛇是阴暗的。蛇是狡猾的。蛇是凶险的。蛇根本就是坏蛋的化身。所以,人们看外婆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邪恶巫婆。外婆才懒得管人们如何看自己呢,她要养活自己的孩子。
在我母亲更大些的时候,外婆外出找野草莓的果实就带上我母亲了。我母亲由于小时候长期光着脚在坟地走来走去,所以直到现在她的脚跟都裂着很大的缝隙,冬天来了,那些裂开的缝隙就会自动流脓流血,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制住。我曾买过多种吹嘘可以治各种皮肤病的软膏给母亲涂抹那些裂缝,结果年年冬天一来母亲的脚跟就开口,那些口每一个都仿佛在争先恐后地给我说话,说那些已经流逝的岁月,我母亲如何光着脚在坟地里走来走去,为了寻找野草莓的果实给自己吃和给弟弟妹妹们吃。
大地再宽阔,野草莓的果实再多,总有被摘光的时候,当野草莓的果实被我外婆和我母亲摘光,冬天已经来了很久了。
在冬天,大地上空空荡荡。北方的大地更加空空荡荡。中国西南部山区的大地好些,很多赖寒庄稼可以生长,但是在那些年由于人们的功夫都没有下在种庄稼上,所以大地上的庄稼别说在冬天,就是在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是不多的,到了冬天就更少了。
我的出生地,在那些年,一到冬天,大地上可以见到的庄稼差不多就只有白菜萝卜和牛皮菜这几样菜了,不像现在农民大棚种菜,冬天,蔬菜的品种仍旧和春天夏天秋天一样丰富。现在的蔬菜品种虽然繁多,但是都没有那些年的味道,本质已经发生了根深蒂固的变化,大部分都成了转基因吃了会让人得癌症。转基因是现在正在流行的一种疯狂,癌症是现在正在流行的一种病。现在早已经没有饿死的人了,然而得癌症死的人却是数不清。
那些年的冬天,白菜萝卜和牛皮菜等几样蔬菜稀稀疏疏地生长在大地上,使大地亲切得仍旧像一个能够养活人类的母亲。
前面说了,我外婆带着孩子们一住进农场的破烂房子,就在门前屋后种了白菜和萝卜,到那时冬天正寒冷的季节,我外婆种下的白菜和萝卜差不多长成可以吃了,却在一天大白天被队长领着两个共产党员来光明正大地光彩夺目地全部收获了。他们把白菜砍了把萝卜拔了,都拿走了。白菜好歹留下几片老叶子,萝卜只留下一个又一个坑。
队长的手在做这些的同时队长的嘴在不停地对惊慌惊恐的外婆说话。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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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