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野草莓也有属于自己的果实(短篇小说)
从此,他们就从仇敌变回了亲兄弟。从此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再未松开。共同的理想让他们成了仇敌,共同的理想又让他们成了亲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是理想惹的祸。现在两个老头儿都老了,他们再也没有理想,共同的理想没有了,不共同的理想更没有。他们才发现:原来没有理想一身轻松,原来没有理想竟然如此幸福。
两个老头儿在美国都找到了他们想要的幸福。美国真的是人间天堂。
两个老头儿两个亲兄弟后来结伴回了一趟中国,他们一起到了外公的小弟弟家,把外公的小弟弟和他的一个孙子带到了美国。外公的小弟弟在美国住了半年回到了中国,他的孙子则留在了美国。这个留在美国的孩子在美国上学在美国工作在美国娶妻生子,据很多小道消息说:这个孩子聪明,在美国发展得很好。
这很多小道消息的转叙者,在对外婆一家转叙某一条小道消息时,一律拿十分微妙的眼神看着外婆一家。因为在我的出生地,凡上了岁数的人,人人都知道外公是那些去了美国的人的大哥,人人都知道早先外公是为什么跳长江自杀的。
最近,说是最近,其实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外公的小弟弟一家把旧房子推倒,旧房子虽然是全木质结构住着十分舒服,但是实在太旧太破了实在离时代的朝流太遥远了,当他们挖地基的时候,就在外公外婆一家当年住着的房子里,他们挖出了一罐金子和五罐银子,这六罐金子银子都是埋在地下五米以下的,准确位置就在外公和外婆结婚他们的新床下面。原来,早在外公和外婆结婚前,外公的父亲就把金子和银子埋好了。这事只有外公的父亲一个人知道。后来,当然是方圆几百里甚至整个城里面都人人尽知了。由于金子银子太多,外公的小弟弟一家十分害怕,通知了城里的报社和城里的警察,报社来了人,作了隆重的报道,警察来看过后又叫来了银行的人,最后,这些金子银子全都搬到了银行里,但是所有权属于外公的小弟弟一家。当时,挖出金子银子的当时,银行就做了计算,这些金子银子如果换成人民币至少在一亿万元以上。
一亿万元以上,不仅当时的报纸报道,就是当时的电视也作为新闻报道了,市台省台甚至中央台都先后报道过。那时,万元户刚在中国大地上兴起,很多人家都以被称为万元户而自豪,万元户仿佛春雨中的竹笋恰似夏夜里的繁星。那时,百万都很少,别说千万,别说万万,更别说亿万了。
现在,普通人家只要保留了报纸,就能查到当时的报纸对这件轰动一方轰动一时的事件的相关报道。
我外婆一家就保留了一张当时的报纸。
我外婆一家就只有这一张当时的报纸。
这一张报纸我外婆收着。本来,舅舅和宝宝,还有我母亲,他们全家人开了家庭大会,想起过去的岁月,有人骂有人哭,也有人笑自己终于没有饿死,最后一致决定,要去找外公的小弟弟理论企图分得一些,被外婆制止住了。
外婆开始一直没说话未表态,不笑也不哭,等到家庭大会结束了,外婆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震憾了,所有人都停止不动了。
外婆说:如果你们都想我立刻死就去吧。
我母亲,舅舅和宝宝,没有一个想外婆立刻死,所以就都没有去。这事就这样画了一个句号,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知道:自从在外公外婆结婚的床下挖出金子银子后,外公的小弟弟其实是最恐慌甚至可以说最恐怖的一个人,他的心也许远比恐慌和恐怖复杂,除了他自己别人无法形容。开始挖出金子银子起,他就没有停止过激烈到残酷的斗争,他害怕,他担忧,他不情愿,外婆一家获得消息后会来找他麻烦。然而自始至终,外婆一家连面都没有露一下。外婆一家越不露面外公的小弟弟的心越不踏实。
为什么他们不来?他不停地问。当然无人回答他。
外公的小弟弟失望到了极点。他的失望是崩塌似的,崩塌前是地球一座最高的摩天大厦,壮阔,完美,一步登天可以到达天堂是天堂入口,崩塌后只是一地令人伤碎心的废墟。
由于外婆一家从未露面,那些金子银子就一直存放在银行里,直到我写作这篇小说的今天,直到你读到这篇小说的明天,外公的小弟弟虽说有所有权,但是,他到底不敢去银行取出一块。
后来,外婆问我母亲,舅舅和宝宝:我们过得比从前不知好多少倍了,是不是?
人人都回答是。
这不就对了,外婆说,我们过的是自己的日子,和金子银子没一丁点儿关系,更和美国扯不上关系。这样说过后,外婆不再说话,她继续做着她手里的工作。在做事前,她必须把金子银子说出来,还必须把美国也一起说出来,她知道,在她的孩子们的心里,金子银子和美国这三样东西,已经把他们深深地刺痛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外婆还说了一些别的话。外婆说,争再多,我只能吃一小碗,所以争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呢?一会儿睡下,我也只能躺一张床。
那天晚上,我正好睡在外婆家。外婆说这些话我是亲自听到的。从小时开始,时不时我就住在外婆家,并且都是和外婆睡一张床。当我在家受了祖母的骂捱了祖母的打,我都喜欢到外婆家住几天。我在外婆家住了几天后,祖母就会哭泣着来求我回家,她向我保证她再也不骂我更不打我了。我就跟着祖母回家,这样相安无事住了不知道多久,祖母又开始骂我和打我,我就又到外婆家。我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代,差不多都是这样渡过的。我是近三十岁才离开乡下到城里的,我是近四十岁才离开家乡的城市到北京的。受外婆影响,我是一个没有多少多大理想的人。我离开乡下,由于当时的政府给我安置了工作,在城里的文化馆上班,我在城里的文化馆上班多年后都一直住在乡下。我离开家乡的城市,由于祖父祖母都已经去世了,外婆的身体还很健康且有小舅舅小舅妈我母亲以及两个宝宝照顾着,我了无牵挂。说照顾,其实外婆到死都没有需要过特别的照顾,只不过她太老行走不便了时不时我母亲推着她到街头和市场上玩耍。
我没有结成婚,我热爱诗歌,我更加热爱著名作家汪曾祺,还更加热爱诗人蔡其矫和牛汉,我不到北京这一生是无法渡过的,是难以想象的。
当然,在我写作这篇关于外婆的小说时,我离开北京回到家乡已经很多年了。这时候的家乡,此刻此地的家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出生地早已经是楼群而不是庄稼地了。
早些年,在我还在家乡的城里上班,在我的出生地还是庄稼地的时候,小舅舅在自己家里开了一间小商店,卖小日杂小百货还有一些常用药品如治伤风感冒的药之类。小商店开起不久,小舅舅就离开家到市区外某酒厂上班,看守小商店就是外婆一个人的事。没有读过书的外婆,来自邻县深山的外婆,缠裹过脚的外婆,已经七八十岁高龄的外婆,竟然会卖商品会算账,而且很少出错,因为外婆的脑子一直是清醒的。就在这一段时间,外婆偷偷给过我钱,从五块十块到五十块到一百块都给过。在外婆心里总是相信我穷,不然为什么没有女人肯嫁给我呢?
写到此,突然,我明白我离开家乡到北京的另一条重要原因了,就是我的心懂得:我已经这么大了还要外婆的钱,不仅羞耻,简直无耻。我不能再无耻了。
小商店开起,偶尔,小舅舅回家进点特别需要的物品,大部分普通物品都是厂家送货上门。小舅妈要照顾自己的孩子,要侍候地里的庄稼,时不时,小舅妈还要到外面找点可以挣现钱的工作,做临时工。整个家都是外婆在管,虽然外婆已经老了。
日子就这样完全像身边长江里的流水般过着,平淡无奇波澜不惊。想想我外婆她已经活过了九十六岁,日子该漫长得多么无边无际,我要在这些庞大混乱复杂一天比一天繁荣昌盛的日子里挑出能够进入我小说的事,实在不容易。
一点一滴地,慢慢地,我是看着我外婆老的。她的头发如何白了,她的眼睛如何花了,她的耳朵如何听不到了。
一点一滴地,慢慢地,我是看着我外婆死的。终于,她从泥土中来,在泥土上侍候了一辈子庄稼,又回到了泥土中。形容她的一生,为什么我只是看到一窝生长在我外公坟脚的野草莓?
大地仍旧在我面前展开,然而现在,我的身边要找到一捧泥巴都是不简单的事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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