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桂兰之春(小说)
桂兰终于有了反应,嘴一张,“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滚进火炉里,发出嗞嗞的声响。桂兰越哭越伤心,哭泣中反握过梅大嫂的手,眼泪就在两个人紧握的手背上开了花。
梅大嫂见桂兰哭,鼻子一酸,眼泪像被感染似的,也稀里哗啦流个不停。
田老大在一旁着急地跺脚:“嗨嗨嗨,正月头,腊月尾,你俩这是做啥哩?”
梅大嫂忙抽出手抹把眼睛,笑着说:“是哩,记了这么些年仇,今儿个说开了,该高兴才是,哭啥哩?不哭!“
【十六】
腊月二十五这天,天空斜斜地飘着细雨,风从光秃秃的树干刮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哀悼冬的薄凉。
因为年关将近,又不是集日,街上的行人很稀少,愈发显出小镇的破旧不堪。除了镇政府办公楼的高楼在雾气中巍然耸立着,有几分生气,周遭的萧索让人感觉压抑和沉闷。偶尔从商铺传出孩子的嬉闹声,随即又被风吹得虚无飘渺。
桂兰道别一同来帮她办汇款手续的二叔,从邮局出来,踽踽行走在积满淤泥的街道上。泛白的黑布雨伞罩在她顺溜的头发,灰褐色棉袄被雨水淋湿的部分变成了深褐色,她机械而呆板的身影,像一具僵尸。
当“正大照相馆”的招牌落入桂兰眼底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以一种复杂的表情,专注地凝视着照相馆。照相馆的卷闸门半卷着,露出玻璃门上花花绿绿的样照,门前垃圾堆里有几块发白的蜂窝煤,还没被雨水淋湿。
桂兰看着那煤块,心底涌出一股热流,觉得风吹在身上,也没那么凛冽了。
正出神之际,玻璃门动了起来,桂兰忙躲到旁边的拐角处。只见一个穿着粉红色棉衣的小女孩儿,站在门口,把手伸进雨中,抬头仰望着灰暗的天空。
桂兰喉咙咕噜一声,身子一沉,右脚就向前跨了一步。
“静静,快进来!这么冷的天,不在家烤火,跑到外面去干啥!”随着声音,门开了,出来个脖子上围着银灰色针织围巾的中年男人。
“爸爸,不是说今天会下雪吗?怎么还是下雨啊?”静静没动,依然看着天空。
“我哪晓得……快回吧,受凉了妈妈要生气的!”男人强硬地拉起静静的手,转身进了屋。玻璃门再次关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银灰在桂兰眼底收缩、凝固。
“桂兰!桂兰……”
桂兰正在出神,谢大脚晃悠悠地撑把墨绿色雨伞,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她走来。
青石板的街面,被雨水淋湿后特别打滑。谢大脚心急,却走不快,歪歪扭扭的,像在踩钢丝。她边踩边放高音喇叭:“哎呀,你咋跑到这儿来了?急死人了,害我到处找你!”
桂兰惊慌地向照相馆看了一眼,转身快步迎上谢大脚,低声埋怨道:“嫂嫂,你也真是的,我不是说了把钱给宇儿寄了就走,让你在车站等我嘛!”
“还说呢,去了那么久都不来,要是今天最后这趟车赶不上,今天就走不成了。你说我能不急嘛?收了人家的钱,就得进人家的门。这一拖再拖的放人家鸽子,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啊……”谢大脚走得辛苦,可嘴上功夫丝毫不耽搁。
桂兰不理睬她,只管低着头走路。
“都过年了,还得陪你跑那么远,也不晓得明天回来得到不。唉,作了一辈子媒,这次是最费功夫的……要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不孝敬我,我才不得一把年纪了还为点谢媒钱去遭罪呢……呃,桂兰哪,我为了你可是把鞋底都磨穿好几双了,明天你得让那老头多包点哦……”
车站外,一辆溅满了泥泞的大巴正停靠在路边,穿得像雪球一样的售票员从车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大声吆喝着:“麻岭,麻岭的走喽!”
“快点!”桂兰低喊一声,搀着谢大脚快步向汽车跑去。
很快,售票员停止了吆喝,车门缓缓关上,司机发动了马达。
桂兰坐在后排座,不眨眼地盯着车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长长叹息了一声。树叶落了,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新芽,人呢?梅大嫂说家会帮她看着,叫她过不下去随时回家,但是,她还回得去吗?
突然,车门又打开了,响起售票员的大嗓门:“大爷去哪儿?”
“桂兰!桂兰!”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桂兰应声望去,只见二叔站在车门口向她招手:“信。挂号信!”
“宇儿!”桂兰条件反射地一个箭步从后排冲到车门,一把夺过二叔手里盖着红色邮戳的信封。
“你前脚走,后脚县里的邮车就来了。我刚巧还在邮局吹牛,看到你的信,怕你一走收不到,就帮你取了。幸好,车还没开!”二叔喘着粗气说完,摘下鸭舌帽扑楞楞扇起风来。
“快,二叔,帮我看看,都写了啥?”桂兰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把信纸抽出来恭敬地递到二叔手上。
“喂,我说你们站在车门口不上不下的,到底走不走啊? ”售票员很不耐烦,一晃身挡在二叔身前,准备关门。
“大妹子,等我一下,把信读了就走,就一会儿!”桂兰讨好地躬身向售票员打了声招呼,一脚下了车。
二叔站在车门边,顾不得戴老花镜,展开信高声念了起来——
“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由于表现突出,已被保送读军校了。妈,我收到了姐姐的信,说你要把房子卖了为我筹钱,还跟爸吵架了。妈,对不起,是儿子一时鬼迷心窍,让你受苦了。其实,部队是不允许送礼的,有几个送礼的战友都被通报批评了,部队还专门开展了送礼走后门不正当行为的思想教育活动。经过学习,我明白了以前的想法是多么错误。妈,你放心,儿子不再犯糊涂了,今后一定坦坦荡荡做人,凭自己的努力去赢取前途。妈,你在家要好好的,不要再为我委屈自己,少操点心,跟邻里搞好关系。爸已经有一家人,就不要再纠缠于心。你还有我和姐姐,为了我们,你好好生活。明年,我一定抽空回来看望你……”
信还没读完,二叔的声音哽咽了,桂兰更是蹲下身抱着膝呜呜地哭出了声。一时间,车里的乘客都好奇地望着车门边的两人,司机放在喇叭上的手半天没动。
“哎哟……桂兰,还走不走啊?”谢大脚的一声叫唤打破了沉寂。
“那大婶,倒是快点啊,一车的人都等着你哩!”售票员又亮开了大嗓门,司机也把喇叭按得嘟嘟响。
“对不起,我不走了!”桂兰歉意地冲售票员笑笑,猫身返回车厢,拎起行李急急地跳下了车。
“嗨哟喂,我的祖宗,你这又是唱的哪出?让我这媒婆的脸往哪儿搁啊……”谢大脚气喘吁吁地跟下车,一个劲直抱怨。
售票员骂骂咧咧地关上车门,汽车在泥水喷射中扬长而去。泥水打在桂兰身上,很快成了个大花脸。但这并不影响桂兰的心情,她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把泥水,声音轻快地说:”二叔,麻烦你帮我到邮局把汇的钱退回来,我好还给嫂嫂,大家都早点回家过年!”
三个人一起向邮局走去,脚踩在青石板街面的声音清脆而响亮,驱走了小镇的萧索,让人联想到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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