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后一天，我终于完成了。单老师，给你。
　　 晓宸长吐了口气，十分郑重地把一张手写A4纸递给单仁。
　　 单仁抱了一摞死沉的书，赶着上架，只粗略地扫了一眼，就明白这是晓宸帮她统计的图书大类架位简表。
　　 晓宸，辛苦你了。麻烦你放在咨询台的文件夹里，待会儿上完图书，我再核实一遍。
　　 单仁回了晓宸一个感激的笑脸。这个期末，图书馆幸亏有了个晓宸。正是有了他的帮衬，她才得以圆满完工。否则，就凭她一双手，饶是白天黑夜的赶活，也难以完成上架、理架等一系列工作。尽管对晓宸也有些看法，但内心里，她还是很感激这位实习生的。
　　 单老师……
　　 嗯……还有事？
　　 我要闪人了，中午妈妈就来接我……谢谢，你的照顾！细声细气的话一出口，晓宸白净的脸又飞起了一朵红云。这一张口就脸红的模样，腼腆得过了头。这也难怪助理们背后戏称图书馆是一个管理有方却又温馨安适的家。包公老师，嬷嬷老师，姐姐老师，现在又有了一位小哥老师，只是这小哥儿有点小娘味……
　　 单老师愣了一下，放下图书，接过表单，向晓宸投去关切的目光。
　　 上周他妈妈说过，她设计的那些职业规划不过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都被儿子坚拒了。以晓宸的秉性，他是宁愿守着一棵树吊死也不挪窝的主，寻谋到了别的职位，自然不可能。那就只能是人事考核结果不合格了。
　　 单仁揣度的理由，马上就得到了印证。
　　 我很努力，可他们却说，我不适合图书馆职位，不用我了！晓宸明澈的目光迎着单仁，语气里混合着一抹受了伤的难过。
　　 侬讲罪过伐？侬又不是徐头儿子，交关气人。
　　 晓宸一着急，不光脸红脖子粗，就连普通话也夹带出了宁波方言。
　　 别往心里去。其实，只要努力，到哪里干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这次被拒，也未必就是坏事，或许，银行柜员、餐饮后勤管理更适合你。
　　 你们图书馆不留侬，侬也就盛根与图书馆拜拜了。
　　 知儿莫如母。还是听妈妈的话，去她所在的银行上班，也有个照应。
　　 哎！现实交关残酷，理想交关遥远。可怜，我的妈妈又睡不成安生觉了。晓宸头一甩，似乎也抛掉了令人沮丧的信息，然后，他又像个无事人一样，左晃右晃地迈着大步幅，颠颠地往木楼梯奔去。
　　 空空空……木楼梯那“空”声，也贴合着他此刻听天由命的沮丧情绪，显出了缓滞空洞的节奏。他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木楼梯，升到了二楼大厅。
　　 目送着晓宸落寞的背影，一种酸酸涩涩的苦味在单仁的心里发酵，漫溢……她也是一位母亲，同样也有一个不善交际、敏感自尊又固执己见的熊孩子。看到晓宸的求职受挫，想到晓宸妈妈的期许落了空，她似乎看到了女儿未来的艰辛之旅，难免不心有戚戚。他们这些患有轻度社交恐惧症的孩子，将要遭遇多少职场适应和应对挫折，才能叩开职场大门，赢取通向心之所属的现实岗位的通行证？这将是个无法预期又难以突围的残酷困局。
　　 二
　　 第一天报道，晓宸就闹出了一串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那天上午，单仁在流通书库倒腾架位，没有亲睹晓宸精彩出场的那一幕。她是课间休息时，回到休息室后，才从艾老师生动的转述中了解到细枝末节的。
　　 晓宸，90后男生，主修的是财会专业，他却执拗地抛弃了所学专业，任性地跟着喜好的感觉走，选择到图书馆来实习，打算谋求一份图书管理员的职位。
　　 扁平的棒球帽，突兀的瘦高个，不平衡的步态，萌得有点另类的晓宸，一过图书馆那扇防盗门时，图书馆声磁防盗器莫名地就叫了起来。
　　 嘀嘀……嘀……嘀嘀嘀……伴着这有节奏的报警声，晓宸的出现，自然就引起了前台老师和志愿者们的注意。
　　 他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他的超屏手机，晃了一晃。原来，警报声来自于他斜挎包里的“砖头机”，并非他有灵异功能。
　　 哧哧哧……不知是哪位志愿者压抑不住的笑挤出了口腔。
　　 跟在贾馆长的身后，晓宸不是走，而是踉踉跄跄地蹦到了借还操作台的。
　　 一到前台，他躬身向老师们问好。一不留神，他的棒球帽，就滑到了台面上。在发现腿有点小毛病的事实后，大家都又惊讶地发现了他的头也不同寻常人。几缕稀疏的黄发，象征性地散布在白亮的头皮上，瘆人得慌。
　　 一阵小小的骚动，晓宸的脸瞬间染成了一块红布。他抓起帽子，胡乱地戴了上去。帽檐斜扣在右脑勺，蓦然间多了一份俏皮。
　　 晓宸，是来实习的。艾老师，我把他交给你了，辛苦你带带他。贾馆长不带任何表情地对艾老师说完，又侧身对着晓宸说：
　　 晓宸，第二台机位归你，主要负责图书借还。你先用小乔老师的账号，熟悉一下汇文系统，回头向书库的单老师要一个独立的帐号。另外，你还要配合小乔老师做好志愿者沟通工作。
　　 好啊！我可以一门心思整理我的档案了。小乔边说边埋了头，匆匆在便签纸上写下了两行字。继而，她起立，撩一下秀发，眨巴了一下秀目，一脸灿烂地把纸条递给了晓宸。
　　 这是账号和密码，这是我的Q号，回头加我，根据名单通知一下理工和医学院志愿者来领取青志时间证明单。然后，她如释重负地逃回到了她服务总台的机位前。她的案头，有一大叠档案侯着她去归档。
　　 打开借还界面，摁住扫描枪按钮，对准财产号一照，然后再把图书从充消磁仪器上滑过，充了磁或消了磁的图书，就OK了。大学里，我一直在我们学校图书馆做志愿者。借还图书，逾期罚款，书刊上架，图书理库，我都做过了的，基本常识也是懂得的了……晓宸急急慌慌地自我表白了一通。
　　 看不出，年纪轻轻的晓宸还挺内行嘛。艾老师笑容可掬地插了话。其实，借还操作流程简单，关键的一点就是要仔细，比如，图书条码扫进没有，扣取罚款是否成功，是现金，还是一卡通，一点都马虎不得的。
　　 艾老师说得对。这些细节，晓宸，你都得当心了。贾馆长又念念叨叨地重申了一遍前台工作的重要性，又细细地嘱咐了注意事项后，才放心地回到了采编室。
　　 温课迎考周，读者真是少得可怜。晓宸百无聊赖地对着旧电脑，不出十分钟，他就坐不住了。他远眺一圈空荡荡的大厅，近瞅一眼靓丽的艾老师，再扫一眼她所注目的《服饰与美容》刊物，苍白的国字脸上显出了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
　　 女人，与服饰，与美容，三者间有互为表里的因果关系，他始终摸不透，他也就懒得去猜了。从懂事起，他就知道，对美的追求，一若对他的训导，妈妈毫不含糊地都当着事业在苦心经营。只是妈妈的漂亮有目共睹，而他的教育却以节节败退而存现。高考落第，妈妈力主复读一年，屡败屡战的他，才上了个财会专科。大学三年，妈妈更是未雨绸缪，一直变着法子给他鼓劲、施压……他总算熬出个专科证了。但，妈妈并不满足，虽对他想谋求图书馆职位给予了支持，但也提出了附加条件，要求他利用图书馆资源，进修本科。这次的实习单位，专业牛头不对马嘴，多亏了妈妈的多方斡旋。在他的心里，妈妈是宽谅的慈母，又是严苛的老师。
　　 可得早早把合约签了吧？心里一翻出念头，晓宸就更坐不住了。他的眼前，晃着妈妈那双忧郁的大眼睛。
　　 这会儿没读者，我找贾老师去，聊点正事。他自说自话，随后站起身来，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了大厅，蹩进了采编室。
　　 旋即，贾馆长和晓宸相跟着出了采编室，两个高瘦的身影急行军地折回到了前台。
　　 耶，晓宸啥时候走开了？这期《服饰与美容》，真耐看，我竟没注意。艾老师率先开了口。
　　 晓宸，上班时段，无特殊情况，即使没有读者，原则上也不能离岗。贾馆长开始训话了。
　　 贾老师，什么算特殊情况？我找你签约，难道不算特殊情况？
　　 倒杯水，吃口水果，接听电话，上趟厕所，都算特殊情况。但，事先要跟前台老师知会一声，确保前台有人，方可走开。
　　 等等，贾老师，你说慢点，我记下来。晓宸一本正经在小本本上记录着。
　　 尤其是课间，人流高峰期，又恰是志愿者交班时，有情况也得克服一下。
　　 还有，签约这事，你找我没用，学院人事部门会根据你的综合表现，确定去留，一般一月后可见分晓。
　　 总而言之，当下最紧要的事是，你跟着几位老师，好好实习，借还图书，协管志愿者……最后一句，贾老师的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
　　 贾老师，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干，努力干，拼命干，干出个样。刚表完决心，晓宸又迫不及待地冒出一句傻话：
　　 没读者时，我刷刷微博，我看看股市，没事吧？
　　 ……
　　 晓宸摸了一把头，咧了咧嘴，笑了。
　　 这熊孩子，傻得乐呵！艾老师还没转述完，单仁早呛了一口水。
　　 三
　　 午餐后，晓宸急若流星奔回图书馆前台，一屁股就坐在了第三台机位前。他一双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股市K线图。
　　 单老师已来到他的身边，他依然旁若无人地浏览着网页，丝毫没有让机的意思。
　　 晓宸，这台电脑是我办公用的，我正好有点公事着急处理，也顺便给你申请一个系统账号。你用第二台电脑吧？单仁心急火燎地说。
　　 尼玛，第二台电脑像只蜗牛一样，急死个活人。单老师，图书馆设备也太陈旧了，简直没法跟我们学校图书馆设施相提并论。我建议赶紧换一台新的。
　　 那我去休息室玩了。他以不容置疑的语调接了几句。你用好了，告诉我一声，我再出来。
　　 晓宸，任务栏粉色小伞不要关，那图标是Ilass系统服务器。单老师追着他的背影叮嘱了一句。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高大的身影已蹿进了休息室。
　　 单仁打开文稿，埋头敲着键盘，噼里啪啦一阵响。若不出差错，就可能赶在一点前完稿了……她没想到，这里刚消停，休息室内，晓宸又与小乔又杠上了。
　　 一忽儿，小乔出了休息室，一忽儿，贾馆长跟进了休息室，一忽儿贾馆长又出来了。
　　 哎！咋摊上了这么个熊孩子。
　　 一听贾馆长的叹息，单老师才觉出了蹊跷。贾馆长，善沟通，长讲理，纵是再纠结难缠的矛盾，她也能迎刃而解，处理得滴水不漏，向来令人心服口服。怎可能出了她奈何不了的局面？
　　 咋了？单仁随口问了一句。贾馆长把发生在休息室的拉锯战一五一十地说道了一通。
　　 小乔说，她午休，有光，睡不着。
　　 晓宸说，他玩电脑，没有光，看不清。
　　 小乔又说，打开电灯，拉上窗帘？
　　 晓宸又说，大白天，灯光，我不习惯，我更喜欢自然光……小乔这厢刚把窗帘合上，晓宸那厢又把窗帘拉开了。
　　 小乔好言相告，他死活不乐意。小乔便找我诉苦，我好说歹说，晓宸坚持要在休息室玩电脑，而且一定要享受自然光……最后，在我的调解下，双方才算达成了一个折衷的和解法子。
　　 小乔气得干瞪眼，她戴上了眼罩，把自己埋进睡袋里，蒙了头午休。
　　 这点事，PK真没劲。晓宸咕哝了一句，悠哉乐哉地玩开了。
　　 单老师，你说说，这熊孩子，咋就这么拧巴？休息室里，女老师说要休息了。但凡有点眼巧的人，早自己避开了。他倒好，怎么通融，还死活不挪窝。
　　 眼拙呗，熊到姥姥家去了。单老师也回应了一句。旁边的志愿者思思抿了嘴只偷着乐。
　　 老师，我还书……老师，这是老系统库里的书。
　　 第一台机位值班的艾老师马上起身，挪到第二台机位操作Ilass老系统。
　　 咦，Ilass系统扫不出数据了。单老师，你来看看。艾老师呼救了。
　　 八成是晓宸。跟我们的孩子一般大，他就是个孩子，大家别太跟他计较。贾馆长说完，摇了摇头，又颔了颔首，往她的采编室去了。
　　 单老师轻手轻脚进了休息室。半幅窗帘关着，半幅敞开着。猛一下走进去，室内光线竟有点晃眼。这对年轻人，针尖对麦芒，果真是折衷的和解了。小乔躺在迎门的窗口下，瘦长的身子躲在睡袋里，一头果色的卷发半隐半现。
　　 晓宸坐在里端靠墙的椅子上，倾身探头，对着滚屏的数据沉思……
　　 粉色小伞，没在任务栏了。可不就是晓宸捅的篓子。
　　 晓宸，我刚说什么来着？
　　 那伞，碍事，我随手给关了。何况，大中午的，谁来借书啊！
　　 你用好了电脑？那我出去玩了。晓宸霍得站了起来，高得突兀。
　　 晓宸，先把服务器打开，“开始”菜单里，点开粉色小伞图标即可。你关的，你就必须补救。
　　 不就是一把伞的事。点一下鼠标，就是了。单老师，你能不大惊小怪嘛？
　　 OK。我可以走了吧。
　　 晓宸吐一下舌头，一扭身就出了休息室。
　　 单老师，一下子觉得特无趣。她一转身，看到了戴着眼罩的小乔一张秀气的脸上也写着无可奈何的神情。
　　 对不起，小乔，吵醒你了。小乔摇了摇头。
　　 反正电脑已被占领了，索性躺会儿。这样想着，单老师心也平了，她把另半幅窗帘合上，也躺下了……
　　 四
　　 空空空……一串高低有致地脚步声，顺着木楼梯，下到了一楼流通书库。
　　 同学，请使用书位牌。单仁三步并着两步，疾步来到书库楼梯口。
　　 是我，单老师，我想帮你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