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风霜把白桦树的叶子全部变成了金黄，整个大坝美极了。在这生命最后的怒放里我看到了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站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在家乡最高的一座山上遥望着大路上过往的车辆。我喜出望外地看到我的地边围了好几个人，他们在地里来来回回地看着，交谈着，接着我接到了一个商谈的电话。
　　 你的萝卜次品很多，达到我们标准的很少，我们出的价格是每亩地3000元。一个菜商直截了当地说。
　　 我有些眩晕，邻近的几块萝卜地我都看了无数次了，还没有我的好呢，每亩都卖了5000元。我有些气愤，但也有一些无奈，我怕错过客户，霜冻会突然来临，地里的萝卜来不及收，将是血本无归。我努力微笑着继续讨价还价。
　　 家乡的气候很不稳定，说冷就冷，这个不能赌。可是低价出售，我预想的收入就全部被菜商带走了。
　　 晚上我踩着一地的碎影回了家，母亲见我心情不好，也没有说话。从种上萝卜那天起，我的心就没有放下过，一直提到现在，我预料之中的一个结局还是出现了，除去租金和本钱，我仍是一无所有，还像当初一样只有我和地在。
　　 经过一个晚上的挣扎，决定出售。一大早我联系了菜商和工人，吩咐妈妈去地里帮忙照看一下。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些萝卜了。只能远远地看着，盼着快点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收获。
　　
　　 六
　　 生活总是不能像我期望的那样平静如愿，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弟弟小军，失去了爱我的杜宁，而这片土地是我为他们而奉献的一片真诚，却也失去了表达的机会。
　　 洛欣姐，你不要着急，千万要沉住气。王潇打来电话。
　　 小欣，小欣——母亲从地里奔向我。
　　 小欣，地里又来一个客户，他说我们的萝卜长得非常好达级标准是很高的。母亲激动地说着。
　　 那价格呢？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这个？母亲恍然大悟。拉着我急急来到那个人面前。
　　 我刚才被激荡起的热情在我与他对视后，脸上的兴奋像突然遭遇了千年寒霜一般僵在那里了。
　　 爸爸，怎么会是你？
　　 小欣，这片萝卜地不会是你的吧？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一种热情对待杜宁的父亲，他现在唯一的身份只是我的客户，我竟然脱口而出喊了他一声爸爸，把我自己都震住了。在我的心里，我仍然把杜宁看成是我的丈夫，那张离婚证书在我的心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和伤害。
　　 一时之间气氛有点尴尬，好在今天的话题还有萝卜。我硬着头皮上前，关于经商我一窍不通，萝卜是种出来了，可是销售也是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估摸产量和萝卜的优劣标准，我心中没底。
　　 小欣，其实吧这需要的是经验，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原来的食品厂都是靠菜商进货，菜商从中谋利，食品厂相对提高产品成本价格。近几年来厂里都有自己的业务员踩点，取消了中间一道倒卖环节。但他们和菜农也有私下交易，菜农适当给他们一点回扣，他们的价格也会相对的高一些。因为这里环境好没有污染，以往这里种出来的菜供不应求，可是今年经济滑坡，外单取消了一半，不比往年了。
　　 你的萝卜虽然长得不错，可是出售得太晚了。他们正是了解这里的气候才故意卡你的。就是这个价格，也必须尽快出手，这里工人很少，你的这一千亩最少也得卖半个月吧，霜冻来了，你就来不及了。
　　 我恍然大悟，卖萝卜也这么的复杂。我不安地向地里看了看，忽然想起，爸爸，你来这里是……
　　 杜宁父亲的脸上立刻表现得很不自然，目光有些躲躲闪闪，低下头支吾着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但也不好意思再问。母亲也许听出他就是杜宁的父亲，赶紧拉着他的手，唉！你大老远跑来看我们家小欣，怎么也得去家里吃顿饭，我们这亲家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母亲的热情感染着杜宁的父亲让他不能拒绝，他顺从地跟我们回家吃了饭。吃饭的时候母亲说，老早就认识杜宁的母亲了，没有想到会成为亲家呢。杜宁的父亲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找个空闲就看我一眼，我心里因为满地的萝卜还没下家，心事重重地一言没发。
　　 母亲收拾碗筷去了，屋里一下安静下来。为了找到一个聊天的话题，我又问起白天那个他没有回答的问题，爸爸，你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手指里不知什么时候夹了一支烟，一直没有点着，傻愣愣地在发呆。听见我的问话，忙不迭地笑了笑，赶忙点燃了那只烟。
　　 哎！真是没脸再说我的事。
　　 有些美好的记忆，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有一年，两年，哪怕是只有一天，也永远不能忘记。
　　 自从我和盈盈在一起后，除了感觉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还有了一种不真实和飘渺的感觉。在这种矛盾里，我也挣扎过，试图走出这个梦幻，但盈盈的年轻和富有活力，让我一次次说服着自己，欺骗着自己。
　　 在一个风轻云淡的夜晚，我一个人去公园散步，坐在公园的石桥上，看着夕阳中的一对对年老夫妻谈笑风生地从面前走过，从从容容地消失在夕阳的尽头，那一路的欢笑声在风里弥漫着如花香飘远。我的心弦被深深触动，那些久远的记忆又在眼前飘动。内疚感占据了心头，于是我无数次徘徊在梅影（婆婆）的窗前，但是梅影在与我的对望中慢慢地拉上了窗幔。
　　 我想慢慢疏远盈盈，先取消她在公司的职位。一天我对她说，以后多腾点时间陪陪我，别去公司上班了，以后专职在家给我做饭吧。盈盈雀跃着跳到我怀里说我真好，我笑了笑，却不明白盈盈已开始与我心照不宣。
　　 经济大幅度滑坡，我去韩国考察了三个月，回国后车间主任匆匆来找我，说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工人都想罢工。我一听火了，就是经济效益再不好，三个月工资还是能发下去的，我立刻拨通了财务室的电话，车间主任苦着脸说，账上已经没钱了。
　　 我瞪大了双眼，把账目看了三遍才明白，盈盈以我的名义签了三个单子，划走了两笔巨款，这两笔巨款足可以让我的公司摇摇欲坠。大厦将倾，我发了疯似的满世界找盈盈，可是她像一滴水，从此人间蒸发了。
　　 和韩国的订单已签好，却没有了购买原材料的钱，我只好跑到这边来看看我的老客户有谁愿意先赊欠给我，等韩国那边货款打过来我再付给他们。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信任太难了，我不怨别人，谁叫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相信呢。就是因为这份不信任，我拒绝资助他，让他轻率投产，导致悲剧发生，让小军失去生命，却让盈盈卷款潜逃，我真是个混蛋父亲啊。
　　 一连几天被遭到拒绝，就在我准备回去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
　　 杜宁的父亲还在继续说，我慢慢起了身，转向窗外宁静的月色，夜色中飘来一阵蔬菜熟了的香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我再回头时毅然打断了他，我愿意赊给你。
　　 什么？他惊慌地站起身，震惊地看着我。
　　 虽然赊给你，但我们必须签合同。每亩地5000元，一分钱也不能少。我愿意相信你，相信你不会食言。
　　 一个人的经历和成熟并不是以年龄而定的，到了今天你也终于活明白了。我为你的悔悟感动，我相信你会珍惜我给你的这次机会。这次合作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尝试着去信任自己的感觉，希望合作愉快!
　　 我感谢你的信任，相信我，我会用公司作抵押来保证你不受任何损失。洛欣，以前我不了解你，你的母亲和你一样是个坦坦荡荡，内心明净的人，让我看一眼就知道是那种不用怀疑的诚实，难怪杜宁会那么执着地爱着你们一家人。
　　 似水的月光泻满了整个房间，月亮更加明净了，动人地悬挂在天上。那是小军温情的目光，他在笑，笑着说，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七
　　 临睡之前，我又核算了一下种植的全部成本，等做完这一切已经半夜了，杜宁的父亲在门口静静地坐着。
　　 笔记本内夹着母亲塞给我的那张照片，翻页时我把它抽出来顺手往桌子上放，却被杜宁的父亲一把接住，喃喃地说着，原来在这里，原来在这里，你真是她的女儿!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自言自语，我希望他能把话说明白一些。
　　 月亮悄悄地隐没在一块云彩的身后，躲躲闪闪地忽隐忽现，我在迷离的光影中听杜宁的父亲讲了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我和梅影是高中同学，并且相爱，毕业以后梅影去了山东师范大学读书。而我则弃学经商，继承父业做了杜氏集团的总经理。五年后按照父亲门当户对的不二法则娶了杜宁的母亲，也就是在这一年梅影也毕业来到了广饶教育局工作。当她兴冲冲地找到我时，却是在我的婚礼上。我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她的脖子上还戴着当年我送给她的那根鸡心项链，是我专门为她加工定做的，心形的坠子中一朵梅花正傲然开放。她从热闹的人群中默默隐退，那颗心形的坠子也随着她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梅影终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外。
　　 不久之后我听说她也结婚了，日子过得很平淡。在女儿五岁那年她们一家人去了内蒙旅游，半路丈夫突发心梗，在一片慌乱中，疏忽了爱贪玩的女儿，丈夫走了，女儿丢了，梅影很绝望。我去安慰她，那天她哭倒在我的怀里，把我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她说，女儿丢了，把我送给她的项链一起丢了。
　　 后来，她找到了女儿，在一张学生的毕业证书上她发现了那根项链，但她没有相认。她说她的女儿很幸福，一脸幸福的笑容，目光里都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展望。她看到了她的女儿比别的孩子还要有朝气，还要有自信，她认为她生活在一个有爱的家庭里，不适合再去打扰她。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我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画面，那是高中毕业前夕，母亲再三嘱咐要我在拍毕业照时一定戴上那个项链。
　　 我飞速旋进我的卧室，从枕边的小木箱里取出我的毕业照，和桌子上儿时的照片摆放在一起，我俩都惊呆了，两张照片上的项链一模一样。
　　 我骇然地看着杜宁的父亲，你——不会是妈妈派来的吧？
　　 是的，本来我要回去了，在车站却意外地接到了梅影的电话。她说，洛欣不懂营销，你以杜宁父亲的身份帮助她把萝卜运出张家口。
　　 我一下子清醒了，原来妈妈一直在看着我，陪着我，在我最低落的三年里，是妈妈陪我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用一个母亲无私仁爱的心灵默默地演绎着一份伟大和崇高。她之所以不与我相认，就是不希望我为她难过，不希望她的不幸延展成为我的不幸。这些只有母亲才会做到，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一切，甚至错过与我相认的机会，只有让我幸福。
　　 可她怎么会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呢？我转向杜宁的父亲，急切地询问。
　　 是杜宁，杜宁最近与你妈妈有了联系。我接到你妈妈电话就匆匆赶往这里，半路上又接到他的电话。他让我说服你把萝卜赊欠给我，只有这样损失才可能降至最低，你种的萝卜才能真正双赢。但是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可你又让我始料所未及，结果如他所愿。你的胆识和人品让我无地自容，更觉愧对你们一家人。
　　 杜宁的父亲向我解释得很明白，我已经不用再怀疑什么。
　　 杜宁，这个让我揪心的字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杜宁怎么会知道我的一切，我忽然想起，王潇，一定是王潇。
　　 洛欣姐，杜宁一直在我们家乡打工。他一想到那些因他的失误而惨死的那些工人，就一直不肯原谅自己，所以他用沉重的体力劳动惩罚和洗涤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年里，他早出晚归地打工赚钱，让自己尽可能的多劳累一些，不让自己多一分钟去回想那些残酷的画面。他打工赚的钱全部让我转送给那些尾欠的工人家中。他说，只要能还，他会用整个生命去还。他还不起的，将一直用他的心灵去忏悔。
　　 当他看到他的那片基地被你种满萝卜时，他流了一晚上的泪，他把管理的要点写成书面材料让我按时指点给你的母亲；当他看到满地的萝卜在风中摇曳着翠绿的樱头，他的心也随着飘荡，他同样流下了惊喜的眼泪。萝卜成熟时，他四下为你打听行情，当他得知今年的蔬菜出口订单比往年减少一半时，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他想到了父亲的加工厂，这是唯一一个自救的方法，可自从那次和父亲闹翻以后他没有再和父亲联系过，于是他拨通了继母的电话。在等待他父亲出现的时刻里，他却得知你的萝卜已经开始低价出售，情急之下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挂掉王潇的电话，瞬间泪如泉涌。
　　 原来杜宁一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我，陪着我。他说过，他只希望我幸福，无论身在何处，做什么，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我心底沉积的郁结像轻烟一样一点点散去，只剩下梦里那样澄净蓝澈的明天，我在那氤氲的朦胧中看到了冉冉升腾的希望。
　　 我想起了梅影妈妈在分别前最后的一个晚上对我说的一些话，人这一生的许多个过程就像花开花落，总是避免不了一些命定的凋零。在绝境中我们也不要放弃，谁都会拥有另一个美好的明天。这个过程好比就是在迷路的夜晚里偶然看到远方的一盏明灯，尽管离自己很远很远，但那就是希望，在这个孤独的黑夜里，它就是引你走出黑暗的那条渡船，让你不再惧怕遥远，让你信心百倍地走到终点。